陶行知(1891-1946年),教育家,原名文浚,后改名知行,又改名行知。1914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后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1917年回国,历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教务主任等,反对“沿袭陈法,异型他国”。推行平民教育,“五·四”运动后,从事平民教育运动,创办晓庄师范。
创造主未完成之工作,让我们接过来,继续创造。
宗教家创造出神来供自己崇拜。最高的造出上帝,其次造出英雄之神,再其次造出财神、土地公、土地婆来供自己崇拜。省事者把别人创造的现成之神来崇拜。
恋爱无上主义者造出爱人来崇拜。笨人借恋爱之名把爱人造成丑恶无耻的荡妇来糟踏,糟踏爱人者不是奉行恋爱无上主义,而是奉行万恶无底主义的魔鬼,因为他把爱人造成魔鬼婆。
美术家如罗丹,是一面造石像,一面崇拜自己的创造。
教育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爱人。他们所要创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真善美的活人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石像,是我们的爱人。教师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之最大的快乐,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说得正确些,先生创造学生,学生也创造先生,学生先生合作而创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倘若创造出丑恶的活人,不但是所塑之像失败,亦是合作塑像者之失败。倘若活人之塑像是由于集体的创造,而不是个人的创造,那末这成功失败也是属于集体而不是仅仅属于个人。在一个集体当中,每一个活人之塑像,是这个人来一刀,那个人来一刀,有时是万刀齐发。倘使刀法不合于交响曲之节奏,那便处处是伤痕,而难以成为真善美之活塑像。在刀法之交响中,投入一丝一毫的杂声,都是中伤整个的和谐。
教育者也要创造值得自己崇拜之创造理论和创造技术。活人的塑像和大理石的塑像有一点不同,刀法如果用得不对,可以万像同毁,刀法如果用得对,则一笔下去,万龙点睛。
有人说:环境太平凡了,不能创造。平凡无过于一张白纸,八大山人挥毫画它几笔,便成为一幅名贵的杰作。平凡也无过于一块石头,到了菲狄亚斯、米开朗基罗的手里可以成为不朽的塑像。
有人说:生活太单调了,不能创造。单调无过于坐监牢,但是就在监牢中,产生了《易经》之卦辞,产生了《正气歌》,产生了苏联的国歌,产生了《尼赫鲁自传》。单调又无过于沙漠了,而雷赛布(Lesseps)竟能在沙漠中造成苏伊士运河,把地中海与红海贯通起来。单调又无过于开肉包铺子,而竟在这里面,产生了平凡而伟大的平老静。
可见平凡单调,只是懒惰者之遁辞。既已不平凡不单调了,又何须乎创造。我们是要在平凡上造出不平凡;在单调上造出不单调。有人说:年纪太小,不能创造,见着幼年研究生之名而哈哈大笑。但是当你把莫扎特、爱迪生,及冲破父亲数学层层封锁之帕斯卡尔(Pascal)的幼年研究生活翻给他看,他又只好哑口无言了。
有人说:我是太无能了,不能创造。但是鲁钝的曾参,传了孔子的道统,不识字的慧能,传了黄梅的教义。慧能说:“下下人有上上智”,我们岂可以自暴自弃呀!可见无能也是借口。蚕吃桑叶,尚能吐丝,难道我们天天吃白米饭,除造粪之外,便一无贡献吗?
有人说:山穷水尽,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等死而已,不能创造。但是遭遇八十一难之玄奘,毕竟取得佛经;粮水断绝,众叛亲离之哥伦布,毕竟发现了美洲;冻饿病三重压迫下之莫扎特,毕竟写了《安魂曲》。绝望是懦夫的幻想。歌德说:没有勇气一切都完。是的,生路是要勇气探出来,走出来,造出来的。这只是一半真理,当英雄无用武之地,他除了大无畏之斧,还得有智慧之剑,金刚之信念与意志,才能开出一条生路。古语说:穷则变,变则通。要有智慧才知道怎样变得通,要有大无畏之精神及金刚之信念与意志才变得过来。
所以处处是创造之地,天天是创造之时,人人是创造之人,让我们至少走两步退一步,向着创造之路迈进吧。
像屋檐水一样,一点一滴,滴穿阶沿石。点滴的创造固不如整体的创造,但不要轻视点滴的创造而不为,呆望着大创造从天而降。
东山的樵夫把东山的茅草割光了,上泰山割茅草,泰山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茅草没有东山多。泰山上的“经石峪”、“无字碑”、“六贤祠”、“玉皇顶”,大自然雕刻的奇峰、怪石、瀑布,豢养的飞禽、走兽、小虫和几千年来农人为后代种植的大树,于他无用,都等于没有看见。至于那种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境界,也因急于割茅草而看不出来。他每次上山拉一堆屎,下山撒一泡尿,挑一担茅草回家。尿与屎是他对泰山的贡献,茅草是他从泰山上得到的收获。茅草是平凡之草,而泰山所可给他的又只有这平凡之草,而且没有东山多,所以他断定泰山是一座平凡之山,而且从割草的观点看,比东山还平凡,便说了一声:“泰山没有东山好。”这话被泰山一棵树苗听见了,它想到自己老是站在寸土之中,终年被茅草包围着,徒然觉得平凡、单调,烦闷、动摇,幻想换换环境。一根树苗如此想,二根树苗如此想,三根树苗如此想,久而久之成趋向,便接二连三的,一天一天的,听到树苗对樵夫说:“老人家,你愿意带我到东山去玩一玩么?”樵夫总是随手一拔,把它们一根一根的和茅草捆在一起,挑到东山给他的老太婆烧锅去了。我们只能在樵夫的茅草房的烟囱里偶尔看见冒出几缕黑烟,谁能分得出哪一缕是树苗的,哪一缕是茅草的化身?
割草的也可以一变而成为种树的老农,如果他肯迎接创造之神住在他的心里。我承认就是东山樵夫也有些微的创造作用——为泰山剃头理发,只是我们希望不要把我们的鼻子或眉毛剃掉。
创造之神!你回来呀!你所栽培的幼苗是有了幻想,樵夫拿着雪亮亮的镰刀天天来,甚至常常来到幼苗的美梦里。你不能放弃你的责任。只要你肯回来,我们愿意把一切——我们的汗,我们的血,我们的心,我们的生命——都献给你。当你看见满山的幼苗在你监护之下,得到我们的汗、血、心、生命的灌溉,一根一根的都长成参天的大树,你不高兴吗?创造之神!你回来啊!只有你回来,才能保证参天大树之长成。
罗丹说:“恶是枯干,汗干了,血干了,热情干了,僵了,死了,死人才无意于创造。只要有一滴汗,一滴血,一滴热情,便是创造之神所爱住的行宫,就能开创造之花,结创造之果,繁殖创造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