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福
性,作为一门科学,为国为民,都有普及的必要。张竞生是我国近现代这门科学的先驱者之一。
从叛经离道中成长起来的哲学博士
张竞生,1888年2月20日生于广东饶平县一个商人之家,幼名江流,学名公室,受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化论的影响,自己改名为竞生。1907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入由两广总督兼任总监的广州黄埔陆军小学。该校名虽小学,所设课程实为高等学校课程,学制三年,外语要求能翻译,每年只招一百名。在“陆小”读书期间,张竞生偷偷看《民报》和其他进步读物,萌发了反清思想。一天,他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出去喝酒,酒过三巡,他们突然热血沸腾,大哭大骂,竟然将头上的辫子剪下来,把酒店老板吓得目瞪口呆,钱也不敢收了,连求带哄赶快把他们送出店门。剪辫子事件令朝廷非常震怒。经副校监、革命党人赵声多方周旋,把为首的张竞生关了一星期禁闭,才将事情平息下来。不久,张竞生又惹了祸。当时学校实行8人一桌就餐,张竞生极力反对由校方编定人员,提出自由组合,得到大多数同学响应,吃饭文雅的自愿组成一桌。那些爱抢饭的学生扫兴地被排挤出来,他们寻机闹事,一时闹得学校不安宁,张竞生再次成为祸首,被学校开除。赵声遂介绍他前往新加坡谒见孙中山,受孙中山教导,张竞生决心回国参加反清革命。
革命活动都是秘密进行的,必须要有学生身份作掩护,于是他向家里提出要到上海去读书。张家世代经商,只希望后人老老实实赚钱,做个令人尊敬的乡绅。他的父亲和哥哥怕他去上海再惹祸,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张竞生一气之下,把父亲告上了县衙,县老爷几经审理调解,父子才达成协议,即家里答应他读书,但他必须先结婚。婚后,张竞生如愿以偿到了上海复旦学校。由于革命的需要。半年后他又转入北京法文高等学校,进而考入京师大学堂。
1911年10月,南北议和在上海举行,张竞生被革命党人任命为南方代表团秘书。议和成功后,国内政局仍处在动荡中,他不愿在政府做官,遂向孙中山要求:“我想出国留学去!”孙中山当即赞许道:“年轻人当不以财帛为念,不以名位动心。”南京国民政府于次年批准张竞生参加第一批公费留学。临行前,孙中山勉励他:“我们送你出国,不是为了让你出去避难,而是要让你出去学点真本领,回国报效乡梓、救国救民!”三年后,张竞生取得了巴黎大学文学学士学位。紧接着他又在里昂大学苦读五年,攻取哲学博士学位。
在北京大学堂堂正正亮出“性学”旗帜
1920年春,学成归来的张竞生开始报效祖国了。他用哲学家的眼光关注着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首先向广东省主席兼督军陈炯明提出变革建议,主张节育,控制人口,却遭到嘲笑:“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每对夫妇只准生两个孩子,超过处罚。简直是笑话!”应聘担任金山中学校长的张竞生踌躇满志。为了把家乡的这所中学办成名校,他上任烧起三把火:一、反对男尊女卑,实行男女同校;二、整顿校风校纪,聘请外语教师;三、不畏权势,清理校产。因此得罪了豪绅,仅当了九个月校长就被迫辞职。1921年10月,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邀请,张竞生同李大钊、陈独秀、鲁迅、李四光等知名教授同台执教。渐渐地,他从耳闻目睹到的社会现实中,强烈地感受到要振兴中华,就必须借助西方文明,破除中国的封建道德礼教,首先打破性禁锢,让人们从长期的性的愚昧无知中解放出来。
张竞生到北京大学不久,身边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陈淑君女士为照料姐姐病故留下的两个可怜的孩子,与未婚夫沈先生改约,情投意合同其姐夫沈熙鸿教授结婚,遭到一片痛骂。张竞生遂对此事作了深入剖析,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事件的研究》一文,独树一帜地阐明他对爱情与婚姻的看法——爱情是有条件的,可比较、可选择、可变迁的,即使结为夫妇,也可离婚。夫妇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朋友关系罢了。后来,他根据实际经验,进一步修正爱情定则理论,把爱情的条件和变化区分为进化的和退化的两类。所谓进化的,如才能、相貌、品德、健康之类;所谓退化的,如财产、地位、或屈服于恶势力等等。那篇文章立即在整个京城乃至全国引起了空前争议,一场关于爱情与婚姻的大讨论在《晨报》上展开了。几十篇文章都是相悖于张竞生的议论。《晨报》因此曾想中止这场辩论,但受到鲁迅的反对。鲁迅致信孙伏园说:“先前登过二十来篇文章,诚然是古怪的多,和爱情定则的讲座无甚关系,但在另一方面都可作参考,也有意外的价值。这可以给改革家看看,略为惊醒他们金黄色的好梦,也是为中国人没有讲座的资格的佐证,也就是这些文章的价值所在。”讨论接近尾声时,张竞生又在报上发表了三万字的文章,答复爱情定则的讨论,用反封建礼教的全新理论为陈淑君事件作了总结,从而在北京大学拉开了性学研究与性学教育的序幕。随之,张竞生的“性心理学和爱情”问题讲座堂堂正正进入了中国最高学府的神圣殿堂。他倡导以“情”为基础的美的生活、美的人生观,深受大学生的欢迎。听了他的讲座后,青年男女不仅仅把他看作是性学启蒙老师,甚至还视他为性病医生,对他极为尊崇信任,他们都愿意打开自己的心扉,就爱情生活中难以启齿的问题向他一一请教。
1922年北京大学成立风俗调查会,教授们公推张竞生为主任委员。性史调查开风气之先,是其中的社会调查课之一。为避免引起副作用,教授们决定用征文出版专集的方式向社会发起性史调查,张竞生执笔拟好了广告,题目是:一个寒假的最好消息——一代“优种社”同人启事。要求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写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诗家的滋味,有小说一样的兴趣,有传奇一般的动人,但事情当求真实,不可杜撰。它在报上刊出后,响应热烈,很快收到二三百篇应征稿件。张竞生精心整理,从中挑选了在京大学生所写的7篇,每篇之后都加上针对性的按语,从性科学的角度予以点评,然后集结为《性史》第一集公开出版,仅印1000册。人们争相传阅,先睹为快。那些“正人君子”虽然见了直摇头,却挡不住它的魅力,暗底里看得津津有味。为了推动性学研究与性学教育,1922年,张竞生与胡适联名邀请美国著名学者格山夫人来北京大学做《为什么要节育》的学术报告。在北京大学应聘做哲学教授的五年间,张竞生主张爱情至上和性解放,以一集《性史》、一个“性心理学”讲座、一场“爱情与婚姻”大讨论,奠定了他作为中国第一个“性博士”的学术地位。
逆境中坚持翻译介绍世界名著
然而,《性史》的出版却为封建卫道士们所不容。当时的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首先发难,宣布它为“淫书”,禁止学生们阅读。接着天津市警察局长宣布查禁此书。浙江省教育厅长蒋梦麟以“宣传淫秽”、“毒害青年”的罪名,让省政府将在杭州讲学的张竞生拘留。流氓书商为了发财,将《性史》第一集改得面目全非,配上艳丽的插图,高价兜售。还有什么
《性史续集》《性史别传》《性史外传》全都署上张竞生的名字,充斥于市,彻底毁坏了他的名声。但张竞生依然坚持自己的信念:“性学也是哲学——哲学如果不研究人,不研究人生。不研究男人、女人,不研究生人,那它什么也不是。我不过是想作铺路石,让后来者能够光明正大的将性学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他继续做他的性学研究与性学教育。一位朋友在上海东亚饭店举行婚礼,请他去作证婚人,他应邀向青年朋友们讲了性的知识。面对他们提出的一个个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张竞生以自己深厚的科学知识功底和严谨的态度,娓娓道来,讲了一个多小时,令听众耳目一新,使婚礼别开生面。
出版《性史》第一集受挫后,张竞生回过头来检查自己的失误,可能是由于小说式的体裁引起的误会吧!他决定不再出版《性史》续集,改为正面介绍英国文豪葛理斯的《性心理学丛书》。1927年他告别北京大学,和朋友赴上海,于福州路51号办起“美的书店”。在一年之间出书数十种,卖出了几十万册,内容都是葛理斯讲的各种性问题,每册不过几万字。同时书店还附出《新文化》月刊。张竞生在此刊上发表了题为《论红花女的处女膜》的文章,针砭时弊说,如果结婚初夜发现妻子破身,应当采取向前看的态度。他引用了卢梭与情人的故事。卢梭的情人因在少年时被人诱惑而破身,对卢梭不敢献身,卢梭对她说:“我的爱人啊,我求的是你的今后,并不是你以前的事。”他同时指出,有些女子处女膜特殊,不会落红,不要以落红去辨别女性是否破身。这篇文章是他看了《一个自杀的少妇》的报道后有感而写的,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本来就忌妒他们的流氓书商这一下又抓住了“把柄”,便和官府勾结起来,扼杀他们的书店。巡警隔三差五冲进书店,传讯张竞生:你们不仅出版贩卖淫书,还自己动手写!一出口就罚几百大洋,还把他们的书一卷而走,书店只办了一年多时间就被迫关门。张竞生叹息说:“太遗憾了!假若美的书店能继续办下去,我就能把多年来准备介绍译述世界名著的愿望得以实现。”
1928年,张竞生为实现这一愿望,再度只身赴法国从事学术研究,一呆就是五年。他一到巴黎就给广东省长陈铭枢写信,请政府资助10万元帮他完成编译介绍世界名著的计划。这位当年“陆小”的老同学很动情,先从个人积蓄中拿出一万多元予以支持。后来省长易人,资助落空。张竞生节衣缩食。尽力而为,翻译出版了《忏悔录》《梦放逐》《印典娜》《歌德自传》《多惹情歌》等西方名著,并创作出版了《烂漫派概论》《伟大怪恶的艺术》。台湾著名学者李敖感慨地说:“编《性史》的张竞生,与主张在教室公开做人体写生的刘海粟和唱毛毛雨的黎锦晖,被传统势力视为‘三大文妖,可是时代的潮流到底把‘文妖证明为‘先知者。”
仗义执言救助落难风尘女
京城名妓赛金花晚年落难,穷困潦倒。一位老友专程从京城来上海找张竞生:“能不能在上海牵个头,搞个捐助活动。想当年多亏她给北京的民众做了些好事呢!”此时,张竞生也是一个天涯沦落人。他想,‘美的书店办不成了,如果再和一个名妓牵连在一起,又要弄出多大的新闻来。他又想,要是自己不站出来主持这个公道,那谁还站出来呢?张竞生毅然决定救助赛金花。在上海演艺圈颇有名气的罗小姐,被他恳请出山。她看在大教授、大博士的面子上,答应筹备一场募捐义演。当人们打探到这场义演的幕后人物是张竞生时,一片哗然,有的报纸大加攻击,什么臭味相投啦!什么性博士怜臭妓女呀!当他走到街上时,许多不明真相的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张竞生不得不站出来反击。
在东亚大学的一次公开演讲会上,他一针见血地说:“试问这茫茫环宇内芸芸众生,有谁个敢出来称自己是正人君子?扪心自问。谁能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他人?有些人道貌岸然,满嘴的仁义道德,可他们满肚子的男盗女娼,瞒得了谁?想起赛金花走红时。多少达官贵人,多少社会名流,不是争先恐后地去舔她的脚吗?她一个烟花女子,尚知民族大义,曾救北京于危难之中,这样的侠骨柔肠,我们不妨自己问一问,比得上么?”他一不做,二不休,又写了一封致赛金花的慰问信,公开发表在报上,人们渐渐地知道了张竞生无助赛金花的一番苦心,捐助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1945年夏,饶平县溪西村一个青年妇女与一个哑巴私通,被村民捉住,村长准备按乡规族约处置,先游乡示众,然后沉潭淹死。正好被张竞生发现,他问明情况,立即制止。“你们这是在毁灭人性!”他喝令那位村长马上给那两人松绑,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那赤裸的女人披上。他对围观的群众说:“她的丈夫在越南十多年了,你们知道他就没有再娶老婆,没有嫖女人吗?她在家里守活寡十多年,即使偶尔寻点快乐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男人不守节你们不责备,偏专找女人的不是?”他回过头来对着村长讲:“你把这么两个大活人剥光衣服,赤裸裸地让人看,儿童也来,这才是十足的流氓行为!告诉你,不准再动他们一根毫毛。”此时张竞生任饶平县抗战委员会副主任,大博士的名字在饶平家乡无人不知,他的话很起作用。
那个妇女自从受辱后,回家病了半个多月。病好后她向张竞生说出了心里话:她和丈夫虽然洞房不到三个月他就出国了,但她还是记着那三个月里他对她的好处,他们在一起的欢乐。她与哑巴相好只是一时的冲动。她求张竞生给她远在越南的丈夫写信,要他回来和她团聚,他即使娶了二房,她也谅解他。张竞生果然亲自动笔,给她丈夫写信,把她在家乡的过错也同他讲了,而且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连给他写了三封。一个月后,她的丈夫果然从越南赶回来了。他先回溪西村,然后到张竞生家里接人。当时她被张竞生收留在家里做保姆。丈夫去接她时,身前身后跟着一大帮人,她正骑在梯子上往屋顶晒东西。人们远远看到了她,便喊:“你老公回来啦!”她高兴得转过脸来,顿时惊呆了,一双手举在头顶上放不下来。张竞生急中生智,指着身旁一位小伙子:“快,上去,把她裤子扒……”小伙子犹豫着。张竞生又喊道:“要快!她是受了刺激一时神经坏了,再给她一个刺激就好了。”这一招果然见效。张竞生请他们夫妇吃了饭,又数落了她丈夫一顿,这才送他们回家团聚。从此,张博士智救痴情女的故事在家乡被传为佳话。
古稀之年遭浩劫凄凉而死而死
新中国成立后,张竞生先后出任饶平县各界人民代表大会特邀代表、广东省农业厅技师、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1960年他体谅国家经济困难,自愿回饶平县当了一名驻外文史馆员。他80高龄时,不幸遇上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听说他过去是大名鼎鼎的“性博士”,要批斗他,要他反复交待过去的罪行。他回顾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感到着实害怕,曾想放弃自己的主张,可又有些不甘心,十几年的留洋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了吗?“不过上帝是明白这些情形的,我是聪明人办了傻瓜事,都怪我的脾气太犟了。但有一点我是至死不变的,我不能只作一个无所作为的人,我尊重‘自我,哪一天失掉‘自我,便无异于失掉生命”。尽管坎坷,颠沛流离,可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是想提倡文明,推广科学,兴学育才,如此而已,岂有它哉?红卫兵便认为他顽固透顶,被整整隔离了三年。1969年他作为战备疏散对象,从饶平县城迁往农村,住在一个黑洞洞的茅屋内。1970年6月17日,他深夜读书,忧愤而死。第二天早晨,周围农民见他的房子里无动静,打开门一看,82岁的张竞生老人已经全身冰凉。他告别人世时还写完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哲学系统》,他总共为人们留下了300多万字的著述。
张竞生作为“性博士”,一生追求富有诗意的生活,可他的婚姻极为不幸。第一任妻子是家里包办的。第二任妻子褚丛雪,北大学生,虽是她慕名追来的,两人情投意合,却因承受不了他在《性史》出版后所带来的重重压力离他而去。第三任妻子黄冠南,中山大学学生,聪明贤惠,能和他共患难,却因他在南方大学学习期间给她写的几十封家书被农会无理截留,她长时间不知他的音信,突然听谣传说他被政府镇压了,她绝望自杀。晚年,张竞生身边竞无一个亲人陪伴。他在孤独寂寞中结束了自己神奇而坎坷的一生。他的悲剧在于:他的性学理论太超前了。鲁迅说:“张竞生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张竞生的主张要实现,大约当在25世纪。”
(作者单位:陕西省城固县委统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