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尔碧
云南宣威市乌蒙山麓,月牙湖畔,有一奇异景观:苍灰色的喀斯特山体背景之下,突兀地立着一片树林。树不知何名,树干漆黑,笔直粗壮,表皮斑驳皴裂,显然很有些年岁了。它们的排列方式颇为讲究,十二棵黑木犹如十二位忠诚的勇士环卫着中间一株。不同的是,中间的这一株体型修拔,傲然挺立,另有一种凌人盛气。更令人惊诧的是,这些树竟然会流血。有好事者用刀子轻轻一划,倏忽间,树干皮肉深处渐渐涌出一个深黑的晕圈,接着一滴滴黏稠的液体沿苍老的树干汩汩而下,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
清末民初,宣威乌蒙一带由安土司统治。土司,也就是少数民族首领。
这一年,安土司的千金依珂要出阁了。千金出阁,是一件大事。早在两年之前,安土司就已经开始悄悄地为宝贝女儿物色如意金龟。无奈挑来挑去,父女二人始终不满意。自光绪以来,朝廷无力顾及边疆吏治,安土司辖区内暴乱频发,人人自危。安土司老了,三个儿子先后都在平息部族的暴乱中阵亡,而令老土司感到悲哀的是,几次暴乱的首领都曾经是他最看重的亲信。两年来,安土司一直为找不到一个俊勇忠义的后生作为安氏势力的效命人和传宗者而忧心忡忡。
依珂深知父亲的心事。看到日见苍老的父亲为自己的婚事寝食难安,决意为父亲分忧解难。她三日不出闺门一步,在俊、诚、勇、义四字之中冥思苦想,终得一计。老土司忖度半晌,最终同意了依珂的办法。
依珂首先召集大批民夫,在月牙湖中心的小岛上建了一座四面飞檐的阁楼,命名为月夕阁。接着,安土司向民间发出招亲喜告,大意是说,土司招亲,唯人才品性为重,不论权势地位出身,凡年满20之俊勇忠信青年,皆可报名参加月牙湖大选,选婿吉日定为七月初七。
消息传出,十里八乡顿时一片沸腾。那些家底殷实富足的乡绅人家子弟,无不欣喜若狂,跃跃欲试。就连贩夫走卒佃户奴仆中体健貌端的后生,也日日忙碌着裁衣洗浴,都想抓住这个上天赐予的或许能改变命运的绝好机会。
招亲的日子一晃就到了。安府的管事一盘点名单,竟然有180名青年俊彦报名招赘。连200里之外的卫撒司也有人远道而来。安土司把依柯召到面前,再三叮嘱之后,招亲活动就正式进行了。
这一天,天色不是很好,阳光若隐若现,高原的夏风一阵一阵掠过,竟有丝丝缕缕的寒意。月牙湖畔人海翻腾,老远就能望见翘着勾檐的月夕阁高耸云端。从月夕阁到月牙湖的999级石阶,全用猩红地毯铺盖,仿佛是一座登上云霄宝殿的天梯。岛岸之间,也用20条小船铺架了一座浮桥,同样铺上猩红地毯。沿着地毯逐步向上,每隔十级就有两个手持鬼头大刀、神情庄肃的武士相对而立。从湖面到阁顶,大红灯笼一个连着一个,两边彩旗飞舞,旗面上有的写着大大的“安”,有的用金线绘出耀眼的“喜”,湖风掠过,彩旗猎猎。
那些报了名的青年人,按照规矩抽了签,定了登阁的顺序,已经早早地候在湖畔的“攀阁台”上了。安土司偕同家眷部属坐在一顶金黄的凉棚之下悠闲品茶。
三声牛皮大鼓隆隆响过,接着欢快的唢呐、锣镲一起吹奏敲打。老管事走向台沿,面对一张张年轻健朗的脸,神色庄重道:“依柯小姐别出心裁,搭阁月牙,用心良苦,只为百里挑一,一生幸福。今天能登上月牙阁入见依柯小姐的人,自然都是文武双全的俊秀之才。不过老夫奉劝一句,假若各位在登阁途中有放弃之意,土司大人绝对不予计较,各位呢最好是就坡下坎,千万不要逞能啊!”
“攀阁台”上顿时议论纷纷,这些穿红着绿红光满面的后生,面面相觑,一时间并没有完全领会老管事的话语。他们纷纷仰望着巍然耸立的月牙阁,只恨自己运气不佳,排名不在前面,心中生出无限的美好。
老管事臂膀朝空中一挥,顿时百杆土枪迎天齐鸣,登阁招亲正式开始。
人群顿时寂静下来,偌大的月牙湖,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似乎连树林里的鸟鸣也停止了,只能听到空气中偶尔传来彩旗招展的声音。
第一个登阁的是一位体魄健硕的青年,头戴瓜皮小帽,帽子上点缀着五彩玉石。他朝安土司的凉棚很有礼貌地一拜,转身上了浮桥。所有的目光都望着他厚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月夕阁若隐若现的云气里。
一杆烟的工夫,从月夕阁传来一个简洁威肃的声音,起初听得不是很清楚,渐渐的声音洪亮起来,“下一位!”原来这声音就是猩红地毯上十步一岗的威严卫士由高到低,由远而近,一声声传来的。
第二个登阁的虽然衣着没有前一位少爷华贵,倒也青衣蓝袖,一表人才。他怀着兴奋而又疑惑的心情拾级而上。不远处,月夕阁的雕栏画栋依稀可见。身边,两个卫士面无表情昂首挺胸。这时候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前面的那位瓜皮少爷怎么一直没有出现?这个问题使他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冷气,他感到自己的双腿有些疲软,渐渐地竟迈不开步子了。回首眺望,月牙湖畔人山人海,父母双亲隐在人群中,一点也看不清楚了。他后悔不该登上这神秘诡异的月夕阁。他想起了老管事意味深长的话,顿时不寒而栗。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顶帽子,斜歪在石阶的一侧,黑色的帽檐上点染着殷红的血迹。他的心咚的一下跳出胸膛:猩红的地毯下是一摊暗红的缓慢流动的血浆……
他身子一软,瘫在血浆里。
接下来的六位青年,他们的胆量和书生差不多,不同的是,他们在看到那顶歪斜的瓜皮帽和一地殷红的时候果断地选择了退却。他们硬着头皮,颤抖着双腿,在人们惊讶和嘲讽的眼光中回到了“攀阁台”。当然,安土司言而有信,没有为难这些胆小的青年,却不允许他们回到人群里,将他们安置在湖西的一顶简陋的凉棚下,由兵士看管着,不得擅自离开。
登阁招亲活动进行到这个时候,人群里有了悄悄的议论。一大半起初志在必得的候选青年,不知什么时候陆陆续续不见了。不过,台上仍有七八十名勇士,他们坚信,无论如何,月夕阁绝不是刀山火海,依柯择婿也绝对真心,只不过前几位功夫差劲或者缺乏胆识智慧罢了。
第九位……
第十八位……
第七十六位……
顺序走得很快,两个时辰不到,这些文武全才就已经被淘汰了一大批。他们当中有的中途退却,带着满脸羞愧与恐惧,走进了湖西的简陋凉棚。更有不少的人连阁也不想登悄悄地退出了。当然,也有一些后生自认为大智大勇,战胜了一路的胆战心惊,终于入了月夕阁的,但是人们始终没有看到他们从月夕阁里走下来。
安土司和他的家眷部属依然悠闲地品茶聊天。他们从容淡定的神态多多少少鼓舞了一些没有退却的青年。这时候“攀阁台”上只剩下22名后生了,他们脸上已经没有了飞扬的神采,人人神情严峻,各自都在心里琢磨着其中的奥妙。
“下一位!”又是一声带着恐怖而又充满了诱惑的声音。
现在登阁的是乌蒙山寨出了名的摔跤大王,曾经把一头壮实的水牛硬生生地摁倒在地。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登上了瓜皮帽歪斜的地方,他同样看到了顺着猩红的地毯汩汩下流的血浆,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湿润而又黏稠,仿佛陷进了雨季的烂泥里。他缓缓抬头,眼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具尸体,几只绿头苍蝇在血身上嗡嗡乱转……
跤王感觉到头一阵眩晕,接着从胸腔里快速地涌上一股液流,嘴巴本能地一张,一口白花花的秽物喷涌而出。
但是跤王没有倒下,他瞟了瞟身边的两个彪汉,见他们面无表情,刀刃上泛起一道血光。他抬起袖口擦净嘴巴,跨过具具尸身,终于迈进了月夕阁。
完全出乎跤王的意料,月夕阁内没有擂台,没有刀枪棍棒,可以说里面什么也没有,洁白温热的水雾轻柔地袅绕着,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味摩挲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扑通”一声,勇士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湖里。他伸展四肢拼命前游,忽然间像触电一般收回了双臂。他的手碰到了依柯的身体。他看到清澈的水面撒满了蓝、红两色的花瓣,依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眼眸,脖子,胸脯,他甚至看清了那鲜润的乳晕……他呆立在水中,连眼睛也不会眨动了。
如果不是依柯一声欢畅清脆的大笑,也许跤王真的就成了安土司的如意金龟,可是世间很多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胜败得失通常决定于一念之间。依柯一声朗笑,或许使跤王忽然间从梦幻之中幡然醒悟,猛一转身,拖着湿漉漉的身体逃出了月夕阁。
勇士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听觉。方出阁门,他感觉眼前似乎掠过一道血光……
“下一位”的传唤声依旧远远传来。
台上只剩下十来个人了。
“贡嘎,你快下来………”人群中传出一个老妇人沙哑的声音。
是一个穿着粗麻缝制的白色圆领对襟小褂的后生,身材修长,但看上去很结实,显然是个普通庄户人家的孩子。下去也罢,老土司想。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最后的青年朝老母亲笑了笑,挥挥细长的手臂,从容走向月夕阁。
这个叫贡嘎的后生,跨过11具还流着鲜血的尸身,来到了月夕阁。他看见勇士的头颅耷拉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山茶树下,双眼圆睁,一幅死不瞑目的样子。贡嘎在勇士的头颅面前停留了片刻,他想起了登台前伙伴戏谑他的一句话: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的眼前浮现出依柯美妙迷人的身影。那是在修建月夕阁的时候,依柯督察工程,站在一块怪石前呵斥民工,那柔柳一般的腰身,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跤王的一只胳膊。想到这,贡嘎愈加坚定了入阁的决心。他合上勇士不瞑的双目,转身进了月夕阁。
他看到了勇士所看到的一切。
他的内心也体验了勇士所体验的一切。
不同的是,当他和勇士一样呆看着美轮美奂的依柯的时候,当令人无法琢磨的依柯同样畅快淋漓仰头朗笑的时候,他没有退却。
“你还不逃命?”依珂似笑非笑,沉静而妖冶,看着酥麻了的贡嘎,纤纤素手拨开拢在胸前的乌发,一对圆润白皙的乳房立时展现在贡嘎眼前。
“我不用逃。你就是我的阿诗玛!”贡嘎全身发抖,喉咙如同火烧火燎,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引出了胸腔。他痴痴地望着依柯柔曼光亮的胴体,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抱住了依柯蛋白一样光滑柔嫩的身体,朦胧中自己的腰身也被两条藤蔓一样的东西紧紧地勒住。他们像两条召唤了千年的金鱼刹那间胶合在一起。月夕阁缥缈的水雾中,溅起一阵一阵水花泛荡的声音,伴随着声声娇柔的呻吟、畅快的喘息……
他们携手走出月夕阁的时候,残阳如血。
月夕湖畔人声鼎沸。土枪暴鸣,锣鼓喧天。
可是这所有的声音依然没有遮盖住撕心裂肺的号啕……
故事的结局自然是依柯贡嘎喜结良缘,老土司如愿以偿并厚葬了十一位勇士。埋葬的方式也是按照依柯的要求,在月牙湖畔择一缓坡,将十一位勇士的棺木间隔安放,围成一个明显留有一棺之距的圆圈。又在每座坟头植了一棵树。百余年来,那“会流血”的树究竟是何树种,一直众说纷纭。当地林业局专家数次考证,也不能准确地说出这种树的学名。不过专家强调,所谓“血”其实是树身储藏的水分。然而当地居民并不接受专家的解释。他们坚信那树身上汩汩流出的就是热乎乎的血。
据说贡嘎一辈子都想弄清楚一个问题。他问依柯,十几位英俊勇敢的青年,他们并不比我差,你为啥都没看中却偏偏看中了我?依柯说,很简单,因为你小子真诚可靠有胆识。当然,贡嘎直到死也不明白依珂的评价。因为当初入阁受选,他不过是抱着死也不能白死的想法做了他最想做的事而已。
贡嘎四十五岁的时候死于一次部族之间的争斗,他的死亡使月牙湖畔埋葬十一勇士的墓地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圆形。有传闻说依珂晚年无疾而终,后人遵照她的遗嘱将其葬在十二勇士的墓地中央,坟前也植一木。现在人们看到会流血的树实际上是十二棵,因为中间那一棵虽然气质不凡,但并不会流血,那乌黑的树干上左一刀又一刀深浅不一的划痕即是明证。似乎也证明着人们的某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