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着冬
在东边层叠的群山之上,幽蓝的天际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金色的霞光倾泻下来,像抖动的绸缎漾起大片光明。光芒所及,木耳寨浮出四野的沉默。牛铃声中,鸟雀亮开嗓子,大地从松弛中苏醒。
炊烟长出屋顶,像一棵大树,接着长成一朵蘑菇,慢慢连成一片。
林树生从睡房里出来,佝偻着脊背,打开了通往虚楼露台的木门。仿佛一瞬间,阳光像流水涌进门框,照亮了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这张脸因为太老,已经没有了黄铜的质感,它像一块长时间挂在风中的牛皮,布满了皱褶般的裂纹。蛛网似的皱纹或许太重,压得林树生的步履有些踉跄,当他在虚楼露台的竹椅里坐下来时,没有牙齿的嘴里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像竹林里的斑鸠振翅,又像风中飘过一片发黄的落叶。
坐在露台上,透过几棵粗大的酸枣树,林树生能够看见木耳寨的轮廓。在狭窄的河道上,依次递进的虚楼像一群黄色松菇,绽放在河流淤积出的一小块平地上。沿着陡峭的河道,弧度平缓的山冈错落出一大片梯田,梯田尽头,是有名的松且山口,过了松且山口,就是老林子密布的浑远群山。
“你今年八十三岁,再也翻不过松且山口啦。”林树生对自己说。他说话时,没有牙齿的口腔像一间没有木门的房屋,风带走了他的声音,他的每一句话都像赤脚踩在泥沼地里,发出的语音昏蒙不清。
每年秋天,林树生都会坐在虚楼的露台上对自己说话。在人们不太确切的记忆里,自从镇上收走寨子里的火药枪,禁止打猎,林树生就失去了劳动的能力,靠大家接济过日子。他整天像一只走气的旧轮胎闲挂在虚楼上,对着几棵酸枣树说话。人们记得,那时他才七十多岁,还不算太老。
秋收时节,金光流溢的梯田上响起挞谷的声音,被阳光烤晒出来的泥腥味混合着稠密的稻香,像风一样往寨子里吹送。挞谷的人们像漂浮的影子,他们偶尔从饱满的稻穗上抬起头,往寨子里望去,就能看见酸枣树后的虚楼露台上,坐着林树生孤独而落寞的身影。
“你们看,秋天来了,那家伙又在露台上对自己说话。”
“他不是对自己说话,是和酸枣树说话。”
“可怜的人,和荒狗斗了一辈子,却毁了自己的名声。”
“不对,他是和自己斗了一辈子,他把自己斗老了,也就完蛋了。”
林树生听不见梯田上的声音,他在明艳的阳光下闭了一会眼睛。一缕清凉来到眼眶,使他浑浊的老眼一下子看到很远,仿佛六十年前的事情近在眼前。他又开口说了一句话,可能是嘴巴闭得太久,那股从喉咙涌出的气流像风撞上竹林,在干燥的嘴唇上碰了一下,又一下子滑回到肚子里。
六十年前,林树生说话的气韵很流畅,从来没被嘴唇挡回来过,他不仅是一个好猎人,也是一个好的歌师傅。那时虚楼还没有这么老,酸枣树也没有现在这么粗,林树生亮出他那张俊朗的脸,唤上撵仗狗,扛着火药枪走过松且山口,像木耳寨的所有猎人,到层叠的老林子里讨要食物。
阳光静静地倾洒在林荫深处,地衣上和沟壑里奔涌的水流向溪谷流淌,寻常的寂静里泛起浓稠的阴凉。林树生走过错综的光影,走过针叶松,杉树林,杂木林,终于在一块黑色腐殖土上,看到了麂子的脚印。那是一只肥大的黄麂,夏天成熟的果实把它喂养得很好。林树生取下棕网,把它们挂在黄麂行走的路上。藏好陷阱,他唤上撵仗狗,去了另一道山梁。
很快,懒洋洋的树林里响起撵仗狗的欢鸣。犬吠声从远处的山梁往松且山口靠近,木耳寨的人们抬起头来,对着山口了望,他们看见一朵白云飘过了深蓝色的天幕,寂寞的云朵下,响起火药枪沉闷的声音。
“你们听,是林树生的火药枪,他又打到油荤了。”
“是啊,他可是个好猎人,如果姑娘嫁给他,就有福气了。”
枪声惊飞了松且山口的树叶,树叶飘起来,像几片鸟羽,一直飘到天际边缘碧绿如洗的山脉高处,才和蓝天上的云朵一起飞到了山外。树叶和云朵飞走之后,山口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条发黄的大路像一条蜿蜒的游蛇,盘桓着滑进了树林。很快,林树生矫健的身影从树林的阴影里浮现出来,他肩上扛着一只肥大的黄麂,手里提着崭新的火药枪,撵仗狗像一道影子跟随身后,用碎步追赶着他嘹亮的歌声。
一爱姐,好眉毛,眉毛弯弯一脸笑,像那月亮云中飘。
二爱姐,好头发,梳子梳来篦子刮,梳起盘龙插金花。
三爱姐,好双手,恰似荷塘出水藕,巧手一动样样有。
四爱姐,好眼睛,乖脏好歹分得清,爱准小郎不变心。
歌声从松且山口弹起来,落到木耳寨的栅栏上,也落到姑娘们的心房上。
晚上,夜露来到松软的土地上,催动了植物的生长。丰满的月亮升上湛蓝的夜空,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河边水碾坊卷动的水碾。姑娘们离开虚楼的阴影,来到寨子尽头林树生家的院坝。干净透明的月光底下,响起姑娘们身上银饰相击的声音,像尖锐的鸟鸣,又像树上干透的果实被山口下来的北风吹响。
“树生哥,我们听见你在山口唱歌,像晚上阳雀的叫声一样好听。”
“我唱歌的手艺不行,赶不上我猎人的手艺。”
“真的,我们不骗你,你猎人的手艺很好,唱歌的手艺也很好。”
“你们去找歌师傅,我还是当我的猎人吧。”
林树生的名声越来越响,他的脚步在姑娘们的赞叹声中越来越轻盈,人们看见他翻过山口,就知道他将带回猎物。那时,林树生的父母还活在世上,地主和土匪像林中的猎物一样多,他们种着寨外一小块薄地,靠林树生打回来的野味过日子。他母亲说:“儿子,我们家境不好,你不要太挑剔,我看那些姑娘已经很好了。”
林树生说:“真的吗?我看也很好。”
没过多久,林树生托媒人给自己介绍了一个叫阿依的姑娘。
阿依不是木耳寨人,她家在松且山口后面一个很远的地方,翻过两道长满乔木的山梁,再走过一条深谷,才能到达她家所在的寨子。阿依是林树生打猎时遇见的,那时她在山上挖竹笋,听到林树生的歌声,追到河边。她看见一个健壮的年轻男人扛着猎物,进寨子找水喝。后来,阿依喜欢上了这个远方的猎人,每当打猎季节到来,她就在家里为他烧好开水。
“我一定会娶你。”林树生对阿依说。
“可是,你要让我等多久呢?”
“很快,我请的媒人就要像一只喜鹊飞到你家。”
果然,还在木耳寨的姑娘们暗怀喜悦,踩着月光到林树生家欢聚,他请的媒人已悄无声息地翻过山梁,到达阿依家。一直到几十年后,人们都会说,那真是一个漂亮姑娘,像刚刚绽放的桃花,只有林树生这样的英俊男人,才能够采摘到那朵美丽的鲜花。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像小河的流水灌溉梯田,很自然地流到了那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雪一直在天边堆积着,很久也不肯落下来,沉重的积雪把天空压得又低又矮。直到林树生迎娶阿依那天夜里,雪崩溃一般坍塌下来,很绵密地下了一夜。厚厚的积雪把木耳寨藏了起来,雪下的虚楼十分温暖。借着铜瓮里闪烁的火光,林树生看见宽衣后的阿依像仙女,虚拟而漂亮。长发披散在瘦削的肩上,浑圆的乳房挺拔而丰肥。林树生听见自己的血液从脚底下升起来,穿过肚肠,胸腔,直达
脑门。
“阿依,我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一只漂亮的猎物。”
那一刻,他感觉到一个猎人的高大威猛,深情、满足与迷醉。
雪夜的寂静没有给林树生带来不好的预感,他像所有新婚的男人,睡得深沉而香甜。当他在梦中看见光,听见嘈杂与喧哗,很迟钝地从酣睡中醒来,他看见,土匪像一股寒风钻进了虚楼,火把的光芒把屋子照得一片雪亮。林树生刚刚看清马大奎那张长满胡子的标志性大脸,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马大奎手下的一个小喽罗只用了一记闷棍,就把他打翻在新婚的床上。
这一次昏睡来得十分突然,他像一块石头沉入湖底,周围悄无声息。
几十年后,木耳寨的人们也常常谈起那个晚上,虽然乌江流域的土匪多如牛毛,但他们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抢到一个新婚的漂亮姑娘。那一次,以马大奎为首的匪队循着林树生新婚的消息,到木耳寨下手,他们不仅如愿抢到了过冬的粮食,还抢到了美如天仙的阿依。
林树生从昏迷中苏醒,是第二天黄昏,屋外的积雪泛起银子般的光芒。
他从里屋取出火药枪,那是一支崭新的猎枪,黛蓝的枪管上还闪射着幽幽的蓝光,扳机之上,击发火引的铸铁撞针像问号一样弯曲。林树生找出一口袋洋芋,把枪擦拭了一遍,然后背在身上,又从木柱上取下装火药的羊角,装铁砂的葫芦,以及裹着火引线的草纸,披着一块羊皮出了虚楼。
“天都快要黑了,大雪天你到哪去啊?”他母亲问。
“打猎,找阿依。”
林树生穿过风雪中的松且山口,像影子一样消失在苍茫的林莽黄昏。
第一天,林树生循着足迹追过两道高耸的雪山,继续降落的瑞雪遮盖了所有的痕迹,连动物的脚印也消失了;第二天,林树生追到阿依的老家,人们说看见马大奎带着人马,往更深的山林里走去,他们没有看见阿依;第三天,林树生追到了另一个县的边界,岩洞里住着两个熬硝的外地男人,他们说看见一队土匪沿着河谷,往下游去了;第四天,林树生追出了长满乔木的树林,接下去是一片又一片被砍伐过的灌木丛,那里重又开始出现人烟,人们把土地开垦到树林的边缘,对土匪的行踪语焉不详。
林树生翻过一座又一座雪山,跨过一条又一条沟谷,他在很多地方都留下绳扣和陷阱,修建了若干个可供栖身的窝棚。当他经过十多天跋涉,从远处返回到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他看见绳扣上挂着外出觅食的松鸡,陷阱里偶尔掉进一头瘦骨嶙峋的野猪。窝棚里泛起一股潮湿的霉味,以及落叶腐烂的味道,从山蜘蛛牵下的巨大蛛网上看,没有人进入的痕迹。
“阿依,阿依啊!”
整整半年,只有林中的鸟鸣回应过林树生的呼喊。他从一道山梁转到另一道山梁,从一个边远的寨子走到另一个边远的寨子,他披头散发的样子让陌生的寨子以为他是一个鬼魂,胆小的人们躲在暗处,看他在狗叫声中走进寨门,向人们打听马大奎的行踪。或者讨要一点盐巴。随着他在同一个寨子不断出入,人们知道,林树生不是鬼魂。他是一个远方的猎人,在乌江流域转了很久。他要寻找一个叫马大奎的土匪。猎人的女人让土匪给抢走了。
“可怜的人,天老爷真不公平。”人们说。
第二年五月,小春进入收获季节,土地上阳光灿烂,到处充满欢声笑语。
林树生进入到一个林边的寨子,寨子依山势而筑,围聚在一小块平缓的山冈上。山脚下有一大片梯田,成熟的小麦低垂着硕大饱满的穗子,像金色的波浪在风中起伏。收割的人们低伏在沉甸甸的麦穗之间,没有看见林树生走出山林,只听见雀鸟落下又飞起,忙着在麦垛上抢食。
“你们有马大奎的消息吗?”
“老天,你还在找啊?”收割的人从麦穗上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没有人形的猎人,忘记了放下手里的镰刀。
“是啊,我还没找到土匪,还没找到阿依。”
“你不知道吗?解放军来了,马大奎让人民政府给抓住啦。”
这条消息像闪电划破黑暗,击中了猎人,让他产生长时间的晕眩。
第二天黄昏,当衔山的夕阳把西边的群山染出一片空蒙,一轮巨大的满月升上东边的天空,给洼地镀上一层银光。水流一样动荡的薄白下,人们的脚步变得像风一般轻盈。他们走过稻田,栅栏,篱笆,到林树生的虚楼里坐上一会,安慰一下失踪半年的猎人。在林树生走失的半年时间里,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人们帮忙埋在了河谷下面的山冈上。
枪毙马大奎是秋天。在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土地都分到了穷人手里,人们得到大量的浮财,耕牛,马匹,虚楼,家具,他们快乐地挖开肥沃的泥土,种上自己的想法。只有林树生对土地不感兴趣,他几次潜入乡政府,想亲手杀掉马大奎,都因为有解放军看守而没有得手。
在政策压力之下,马大奎交待了累累恶行,但对阿依的事情拒不承认。
“我听说,阿依是跳岩死的。”
“不对。如果阿依跳岩死了,林树生应该找到她的尸体。”
“我听说的不一样,阿依不是自己跳岩死的,她死活不从,让马大奎给杀死了。埋阿依的地方只有马大奎知道,他怕偿命,不敢说。”
在人们的猜测中,那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新娘,从此成了一个谜。
到了秋天,木耳寨获得了意料中的丰收,那些松软的土地经过人们的精心耕耘,长成丰茂的玉米和水稻。还未开镰,枪毙马大奎的布告就贴满了高山的寨子,那是木耳寨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纸张,雪白的纸页上写满了黑字,阳光落在上面,溅起一大片银白的反光。
下午,林树生在乡场外的刑场上,看见了马大奎那张标志性大脸,依然呈现出脏和凶残。马大奎正处于一棵桉树的阴影下,动荡的枝叶给他身上留下忽明忽暗的斑点,使得他的样子像鬼魂一样虚幻。
随着枪声响起,马大奎像一只大鸟扑出树阴,一股乌血溢进了土地。林树生转过头来,他看见下午的阳光落在一小块湖面上,没有方向感的风吹动着湖水。上面布满了跳跃的金光。
夜里,一只荒狗来到林树生的虚楼外,爬上酸枣树进食。这是一只奇怪的荒狗,它不仅破例来到猎人的身边,而且还发出怪异的声音。它的声音有时像小孩争吵,有时像病人呻吟,有时又像鬼魂聒噪。
林树生取来火药枪,灌上火药,填上铁砂,对着酸枣树放了一枪。
清脆的枪声之后,一团阴影滑到树下,披着一块月光跑掉。
在木耳寨人眼里,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人说:“我打赌,那只荒狗敢到寨子来进食,还能够逃出林树生的枪口,说明它不是一只普通的荒狗,弄不好是马大奎变的。马大奎下午刚死,夜里就有荒狗到林树生的酸枣树上怪叫,这是几十年来都没见过的稀奇事情。”
“你赌什么啊?”
“我赌我家喂的猪长不出肥膘。”
男人们坐在河谷边的草地上讨论这个问题,他们面前,一大捆稻草烧成了发黑的灰烬,晚风吹过来,拂走最上面一层薄灰。有人往远处看了看,西边有一片彤红的晚霞,映照出近处动荡的树影,真的像一群漂浮的灵魂,迷惘而鬼魅。
人们相信那只奇怪的荒狗是马大奎变的,林树生也相信。整个秋天,荒狗每天夜里都会爬上酸枣树,发出进食的呜咽声,它总是在枪声之后,很敏捷地逃出
树阴,给林树生留下一个荒诞的背影。那段时间,木耳寨经常召开诉苦大会,上台哭诉的人,没有一个比林树生的苦水多。但他不参加诉苦大会,一门心思和荒狗斗。他想过很多办法,下过套,挖过陷阱,林树生越来越相信,这只狡猾而奇怪的荒狗肯定是马大奎的鬼魂,只要他和这只荒狗斗下去,命运就还存在另外的转机。
遗憾的是林树生一直没有得手。人们说:“过去,林树生从来没有放过空枪,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让我们听了整整一个秋天的空枪。”
“猎人遇到对手了,每一个猎人迟早都要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他放不下对马大奎的仇恨,仇恨让猎人失去了准头。”
“是啊,谁让他得到那么漂亮一个女人,又很快失去了呢?”
秋天很快过去了,随着瑞雪降临,荒狗从木耳寨消失了踪影。林树生取出火药枪,唤上撵仗狗,穿过松且山口的风雪,往密林里走去。山口的风失去了方向,大朵的雪花划着一道道螺旋,忽高忽低。
林树生走过层叠的雪山,雪峰干净而静穆,他看见几只耐不住饥饿的松鸡钻出灌木,在针叶松的雪地上寻找松果;几只锦鸡列成长队,拖着长长的漂亮尾巴,脑袋一伸一缩地走过腐殖土,跳到一丛红籽树上啄食。林树生放过了这些到手的猎物,他集中精力点看荒狗的脚印,但雪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冬天过去,春天很快到来,鸟雀开口鸣叫,万物松弛、复苏。秋天到来之前,林树生再也没见过那只荒狗的踪迹,好在夏天过去之后,秋天很快就在稻香中降临,虚楼外的酸枣树结出丰厚的果实,飘出陈酒一样的浓香。荒狗如期到来,清脆的枪声响彻大地,木耳寨常常从梦中惊醒。
“听见了吗?荒狗来了,猎人的火药枪又响了。”
“睡吧,梦中是抓不住猎物的。”
“可怜的人。”
又一个秋天结束了,林树生看着到手的粮食,并没有丰收的欢愉,他再也不进山打猎了,松且山口空荡荡的黄土大路上,看不见他俊朗的身影,只有风从远处刮来落叶和尘土,又刮散炊烟和木耳寨食物的味道。
在每年秋天和荒狗的对峙中,林树生度过了木耳寨的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生产队,村民小组,度过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那年,猎人得了梦游症,无论什么季节,他都会半夜从木床上爬起身,扛着越来越老的火药枪去酸枣树下行走。月光像一张皮披在他的身上,他的脚步和身子都像梦一样轻盈,成为一个半夜穿过狗声的鬼魂。
“我看见林树生在月光底下行走,喊他又不答应。真像一个冤魂。”
“都是那只荒狗闹的,斗了几十年,还是没有斗赢对手。”
“不可能是同一只荒狗,荒狗能活那么长吗?”
“说不清楚,我听见过那只荒狗的叫声,和别的荒狗不一样,叫得很怪。”
收归生产队的土地再一次分到人们手中,林树生的一生也开始出现收尾的征兆,仿佛生命是一扇渐渐关闭的大门,门越关越紧,越关越窄,屋内的黑暗越来越多,阳光被堵在门外。林树生不得不把土地交给别人代为耕种,到了秋收的时候,劳力强壮的人户就会给他提供几百斤口粮。剩余的时间,他会悄然打开通往虚楼露台的木门,坐到竹椅子上去看酸枣树。酸枣树越来越多,形成了一小片高耸的树林。到了夜里,荒狗准时来树上进食,发出怪异的呜咽,而林树生则穿过梦和月光,来到树下,影子一样行走。
“我老了,看不清远处,没法开枪。”林树生在梦中对自己说。
“哇,哇,哇。”荒狗对林树生说。
五月的黄昏,稠密的槐花香压过了泥土烤晒后的味道,带来了落日时的阴凉。坐在虚楼露台上的林树生看见村长提着一张白纸,走过狭窄的河谷,扛着几杆火药枪来到他的虚楼下。村长是一个精明的年轻人。林树生很喜欢,他看见村长的样子就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村长把白纸贴到木板壁上,一只蜘蛛滑下来,很快在上面搭了一根蛛丝。
“你贴的什么啊?”
“保护野生动物的通告。”
“我连枪都举不动,一只荒狗也杀不死。”
“枪也要交,你看,我已经收了几支。”
“我没有枪。”
“你以前不是有一支火药枪吗?”
“坏了。”
“树生大公,你可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
看着村长离开酸枣树林,林树生露出了一点笑容。他没想到,年轻的村长这么好骗,他是有十多年没开过枪了,但那支火药枪还藏在虚楼的夹层里,像他的一个小秘密,藏得很紧。
生命的大门越关越紧,老猎人仿佛已经看见大门合上的时间。坐在秋天的露台上,看着梯田上挞谷的人,林树生想起村长收枪的事情。想想吧,十多年过去了,却像昨天的事情一样清晰。想到这里,林树生离开露台,返回到虚楼的幽暗之中。他决定做一件事情,让住在木耳寨的两个外地人看看。
两天前,从山外来了两个扛机器的年轻人,他们找到村长,说自己是电视台的记者,要做一个纪录片,叫《猎人》。村长没把他们带到林树生的虚楼里来,却把他们带到了林家发的虚楼。
面对外地人的询问,木耳寨的人们说:“以前,林树生是木耳寨最好的猎人,自从解放时他的女人阿依被马大奎抢走以后,就不算一个好猎人了,他连一只荒狗都没杀死。后来的好猎人应该是林家发。”
可以肯定,那个叫林家发的家伙正对着外地人的机器夸夸其谈。
林家发是好猎人吗?林树生觉得可笑。他是和荒狗斗了几十年,可那不是一般的荒狗,它是马大奎的化身,早已和凶残的对手一样,有了灵魂。
林树生决定证明自己是一个好猎人,活着的困苦并没消磨他的意志。他像一条虚幻的影子爬上楼,从夹层里取出老枪。枪管上的黛蓝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暗红色的铁锈。弯曲的木柄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尘。林树生打开布包,轻拭枪身,他抖动一下,枪管上的铁锈像尘土一样落下来,扑进木缝中透进来的明亮阳光,鸟羽似的上下翻飞。
十多年没有摸过枪了,它如同一个梦想藏在暗处,像种子等待发芽。
时间有了方向,一点点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六十多年前。林树生感觉到像是把牛皮一样老迈的皮肤扒掉了,恢复了黄铜的质感。这份感觉很奇妙,他一改僵硬和笨拙,从墙壁缝里轻巧地取出装火药的羊角,装铁砂的葫芦,以及裹有火引的草纸。他把火药倒进枪膛,填入铁砂,用一根细长的捅条坐实,然后取出一段火引,捻圆,压人弯曲的铸铁撞针之下。做完这一切,他才坐人虚楼的暗处,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巨大的寂静中,门缝中的光亮闪动了一下,他感到黄昏降临了。
挞谷声停下来,虚楼外响起牛羊归栏的声音。尖锐的牛铃划破寂静,嘈杂的声音从四野升起,像汇聚溪流的小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乱,直到人们白天活动的扬尘随风飘散,喧闹才像炊烟退入瓦房,在黑暗深处藏起来。
林树生静静地坐在虚楼里,耳朵侧向屋外。他的耳朵已不太好用,细密的声音不容易被他听到。尽管十分费力,他还是听到了荒狗上树,先是传来一阵树皮被划破的滋拉声,接着传来一阵树叶的摇动,显然,那只怪异的荒狗已经接近成熟的果实,空中响起落叶的滑动,像蚊蝇振翅。
“没办法,火药枪又要响了。”林树生对自己说。
他拖着那杆老枪,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通往虚楼露台的木门。屋外,月光给大地镀上一层亮白。衬托出树木的剪影。林树生看见近处那棵结满丰茂果实的酸枣树像被风振撼,左右摇晃。循着疏朗的枝叶,他很快在树梢找到对手,它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林树生仿佛听见荒狗在说话。它说:“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出枪,伸平,抠动扳机。林树生下意识地做完这一串动作,然后,他看见火引处溅起一小串火苗,火苗一刻不停地往枪膛深处燃进去,发出蛇信摆动时的滋滋响声;接着,一大蓬火光升起来,像突然弹射出来的一片朝霞,幻变着亮丽的色彩,把林树生带到了轻盈的高处。
巨大的轰响惊动了宿鸟,它们像箭簇离开树林。溅起一片惶恐的鸣叫。
响声也惊动了木耳寨还未入睡的人,他们带着那两个拍电视的外地人,亮出火把,踩着月光,沿着狭窄的河谷奔过来,登上虚楼的露台。他们看见,那个经受煎熬的老人一脸血污地躺在泛起阵阵朽木味道的木板上,炸裂的老枪遗弃一边,像一根遭受雷击的木棍。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老人眼里滚出几颗硕大的泪水,溅起星星一般干净、晶莹、透明的光芒。泪水沿着深深的皱纹滚入枯萎的鬓发,随着泪水流尽,眼中的光芒也像云朵中的星星一样消失了。
“枪不是都收走了吗?他怎么还有一杆枪啊?”
“是他原来那杆老枪,看来他没有交。”
“你们看,枪久了没用,炸膛了。”
“这是一杆有六十多年光阴的老枪啊。”
“可怜的人,他一直在和自己较劲,一辈子都没真正屈服过。”
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人们相信,老人的灵魂终于追上了阿依,他们像两只鸟,返回到了莽莽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