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凯旋
太阳照亮墙上那串干鱼,玉米楼下面卧着的狗还没有醒,偏厦门吱嘎响一声,狗才睁开眼睛。
老彭婆子揣着手,凌乱头发上面沾满稻草叶子,彭秋玲跟在她的身后。她们经过一户又一户门前,彭秋玲走得慢,和她妈相隔一段距离。
“哎呦——”
一道水光横着泼过眼前,老彭婆子的手从袖筒里掉下来。院地上湿了长长一条,鱼鳞和红白相间的鱼肠鱼肚落在泼湿的地上。
“金香——”
这么一声招呼过后,偏厦刚要关上的门重又打开。
“你回来了!”
“我都该走了。”
她们俩手牵住手站下来。彭秋玲比金香要高。彭秋玲穿着卡腰牛仔服,超短黑皮裙,苹果绿色儿皮凉鞋,脚趾盖上染成了红色,蓬松头发上漂出来几屡黄头发。金香围着一条大布围裙,浑身上下一边粗,尤其是腰那地方,更是粗得突出来。
玉米楼下的狗睁圆眼睛,卧着身子直接蹿出去,吓跑湿地上聚集的几只鸡。鹅没有跑。狗舔着鱼肠子和鱼肚子。狗舌头通红尖利,收拾起鱼杂来,像蛇一样灵活。
听到狗发出来吧唧吧唧舌头声,金香她爹三金正坐在山墙下面朽木堆上,偏厦草屋檐上落下来阴影正好遮着他。三金早早秃了头,早早缩了肩,向上耸立的肩头像两根木头秆子,挑着一件跨栏背心儿。背心原来是桃红色的,晒得褪色褪成了粉嘟嘟白色。
“大好天,三哥!大好天咋坐在这块儿!”
三金没有吭声。三金一直在拧皮鞭梢子。皮子挺黑挺硬,手和皮子同样一个黑色儿。拧动中,发出来粗粗糙糙声音,像撕化肥袋子。
“俺玲子,俺玲子昨天刚刚回来,今天就要走,今天早上老头子打电话招呼俺玲子回去喝银耳汤。”
三金靠在山墙上看不见院落里的情况。
三金虎口上全是泥皴儿,一条裂开的口子,裂得很深很深,是三棱草拉出来的裂口。
“呵呵呵……”
三金笑了一笑。笑起来时候,虎口正在一拧一拧地疼。
“在我家看电视,看着看着邵勇用手拉我,拉着拉着,我们俩就好上了,他就用棍子打我。”
“邵勇用棍子打你!”
“不是邵勇打我,是我爹打我!把我胳膊打断了,直不起来。打那天起我就不管他叫爹。”
“不是你爹雇邵勇来的吗?”
“雇邵勇来开四轮车,不给钱,就管一顿饭吃。”
鹅低下头,长长的脖子伏在地面上,挪动两下展开的脚蹼,扁扁的长嘴伸出去,发出来噗噗的动静。狗听到噗噗的动静,看到扁扁的长嘴,猛一抬头,向后面跳开来,屁股撞到障子上面,又被障子撞回来。
大路紧挨着障子,道路旁边有两排杨树,树叶金黄灿烂,间或地飘落下来。道路是风化石铺出来的,散落着新鲜的麦秸杆儿,也是黄灿灿颜色。
“你在大官家里当保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金香说。
“你们不是逃跑过吗?”
彭秋玲又问。
“啊!是啊——我们是逃跑过啊。我们跑到邵勇原来干活的杨木,杨木没人管我们,邵勇到水泡子里打鱼卖,坐一天嘣嘣跳电驴子,到密山县城早市上卖鱼……”
“恩哪——俺玲子那咱小,老彭还没埋到井底下,老彭就爱戴上军功章,背上俺们老姑娘,唱小白杨长啊长在哨所旁……”
三金的头往后一扬,耳朵挨到墙皮上面。顺着墙皮拐过墙角传过来的声音很清晰。三金裂开的虎口正在作痛,痛得他额头上渗出来汗珠子。
“这些年,这些年哪……”
老彭婆子红烂的眼皮总在流眼泪。三金一瞅见烂眼睛,自己眼睛也痒痒起来。
“唉——秋国就不行,秋国买木头打家具,三百块钱弄丢了,回家叫媳妇打耳光子,噼里啪啦打得那个响呀!俺去了,人家小嘴儿吧嗒吧嗒机关枪一样顺溜,秋国就知道呜呜哭……”
老彭婆子用袖口擦眼睛,袖口上净是油渍渍图案。
“秋力前年叫杨水小浪三给甩了,今年杨岗道班姑娘家里答应说行,要三间大瓦房要三万块钱。三哥你看俺多瘦,俺胳膊像不像死树秆子,全都是筋全都是皮,头老是疼,还得给他养奶牛挤牛奶卖钱娶媳妇……要是老彭活着……老彭就喜欢俺们玲子……”
阳光照到老彭婆子袖口上,袖口上闪出来蓝光,照到头顶上,别在上面的粉色发卡,卡子一闪一闪地发出来粉光。
“秋国秋力小时候都俊着哪,越大越丑,大嘴叉子大脑门子……”
三金手上裂口开始流血,一滴跟着一滴,间隔地凝固着滴落下来。三金满手也都是黑泥皴儿,血却鲜红鲜红的,光影下面。黑红颜色极其明显。血都滴在了朽木上面,朽木没有皮,白苍苍,腐嚷嚷,已经糟烂透。
“都肿了。”
金香脸上透出来血丝儿,细虫儿一样,曲曲弯弯,手却像冬天冻的。彭秋玲一攥都是白色儿,松开都是坑坑儿,半天才缓出来血色儿,才鼓起来。
鹅又一次向狗挪动一步,脖子又一次伏在地面上。树叶飘飘落落,一片跟着一片,很静很静,没有一点儿声音。
“瞅我肚子。”
金香解开围裙,宽条开衫没有扣扣儿,露出来半截肚皮,肚皮滚圆得像个成熟的西瓜,上面肚脐眼凸突出来,像西瓜上面的把儿,塞着一圈一圈黑泥皴儿。
“头发,我那时候就是掉头发,早晨起来,手一挠大把大把掉头发。”
彭秋玲看见她头顶上有些秃,稀稀拉拉伏着一层黄毛儿,露出来灰白色头皮,还有一层血嘎巴粘在上面。彭秋玲禁不住摸一下那张浮肿的脸。
“就爱吃酸菜,生的也没命地嚼,扒在酸菜缸沿上,拖也拖不开。”
金香错动着牙齿,模仿着嚼酸菜动作,像睡梦中人在磨牙。彭秋玲觉得口中涌上来阵阵酸菜水儿。金香手里拎着洗脸盆,滴滴达达,滴出来的水腥气冲鼻。
鹅终于拧到狗脖子,它们就地滚在一起,滚到玉米楼底下,那里有狗蓄窝用的碎豆秸,有黑色狗屎。
“杨木屋子冷,冷得要命。酸菜缸冻一层冰。邵勇一看我掏冰底下酸菜,嘎巴嘎巴嚼带冰茬儿冻酸菜吃,邵勇害怕了,搂着我我还打哆嗦,邵勇更害怕了。我就说咱们回去吧,管他哪!反正别叫孩子冻死。”
贴着墙皮传过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三金被越来越大的声音压得低下头去,一低头看见朽木上面的血,阳光里已经凝固成黑色。他的虎口疼得一跳一跳,带动着心脏脉搏一起跳动。
“……楼上楼下,三哥,屋子里头楼上楼下——俺玲子住楼下,老头子住楼上。俺没敢进去,那地光光亮,那墙光光亮,带花纹色儿,比咱吃饭桌亮堂。狗汪汪汪冲俺叫喊,俺玲子抱狗告诉俺打蜡打亮的,外国木头做的。俺玲子抱狗住一大屋,俺抱大花枕头住一大屋。”
老彭婆子一挤眼睛,满脸皱纹都聚成一堆,凸凸凹凹,像斜阳下面深秋里的田畴。
“老头子下楼,可胖哪可白哪,跟你屁股底下木头一个色儿,呼哧带喘,表扬俺玲子最俊,好多个保姆数俺玲子眼睛大、眼毛长、脸蛋子嫩粉儿……俺玲子一只眼单眼皮一只眼双眼皮,后来不知咋地变的,两只眼一水变成双眼皮……嘻嘻嘻……”
三金开始在墙上转侧着那颗泛着青光的秃头。
鹅叫和狗吠骤然而起。
“老头子问俺吃狗熊巴掌不?吃罕大罕鼻子不?俺哪吃过罕鼻子哪吃过狗熊巴掌!俺玲子说:俺妈吃笨鸡蛋炒米饭。老头子呼哧带喘打鸡蛋、闷米饭、喊俺玲子。俺看见老头子捏俺玲子手,揉俺玲子胸咂咂儿。俺眼睛
多尖呀!俺咳嗽一声、咳嗽两声、咳嗽三声……老头子撩俺玲子小褂褂儿,嘬俺玲子咂咂头儿吃……狮子狗冲俺汪汪汪叫喊。要是老彭活着……”
老彭婆子又用手去擦眼睛。
“俺知道老头子老早死了媳妇,老早管理老大片大城市,这咱还住高级别墅,还坐高级小黑轿车,还打高尔夫球球,洗咸盐澡儿。三哥,咸盐水能洗澡儿——俺玲子不扫地、不做饭、不洗衣服……三哥——哪有那好事儿呀!天黑俺没睡觉,眼见老头子下楼,没穿衣服,光大白膀子,光大白屁股……俺玲子屋里狗哼哼唧唧,俺玲子不哼哼唧唧,老头子叫俺玲子哼哼唧唧……俺都没吭声呀——三哥,俺老多天都没吭声呀——睁眼熬到大天亮,整天喝他家水,糊嘎巴锅色儿水,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喝呀!狮子狗汪汪汪叫喊俺。俺忍着呀!俺要忍到俺玲子吐酸水儿,忍到俺玲子脸蜡黄蜡黄……要是老彭活着……”
老彭婆子窝着头擦眼睛,远处有人在啰啰啰地召唤猪,老彭婆子抬起头,一抬头看见墙上那串干鱼,干鱼上爬满了苍蝇,绿头苍蝇,又大又明亮。
“回来好了没有?”
“还是一样,要生孩子,一分钱不给我们,让我们住偏厦里。”
杨树下面有人背着一只黑蛇皮袋子,一蹿一蹿地走着,穿着迷彩服上衣,脸上一块白一块红。
彭秋玲看见了那个人。
“我知道他让我跟哪个人。”
“谁让你……”
“我爹,我才不管他叫爹哪!”
“让跟哪个人?”
彭秋玲收回眼光。
“我知道比我大好多岁,像他一边大岁数,是个做冰棍老光棍儿,也在你们城市那块儿做冰棍厂,卖冰棍儿。”
“也不一定不好。”
“怎么能好啊!我多丑,我还不知道自己多丑啊,你多漂亮。”
“那你就死跟着邵勇?”
彭秋玲又寻过去目光,看见杨树上金黄色的叶子,看见叶子在阳光下面闪烁不定地往下落。
“没爹没娘,从小邵勇就没爹没娘,这块儿打短工那块儿打长工。”
四周有了风,风吹响了玉米楼下面的豆秸。鹅和狗滚作一团。
“用棍子打我,邵勇都用身子挡住。现在不在家,去虎砬子山下挂鱼。我回来不想吃酸的,想吃腥的。那泡子是有人家的,晚上邵勇偷着挂,腿肚子叫猎枪打出来沙子眼儿……没吭声,是我看见流一炕席血,我把鱼卖了,六条鱼才卖二十块钱,二十块钱给邵勇卖药吃。”
金香眼睛里有了一丝泪影儿,泪影儿一闪动,嘴角跟着一哆嗦。彭秋玲抓住金香手,金香没有哭,紧绷绷肿脸上,闪出来蜡质光亮。
“俺玲子吐酸水了,俺玲子脸蜡黄蜡黄了,俺喝呀喝呀喝糊嘎巴锅色儿水儿,喝呀喝呀喝不苦了,喝呀喝呀喝出苦沙沙甜味儿。俺踢开叫喊俺的狮子狗,狗龇牙咧嘴,一耸一耸扑俺,俺又踢开它,它咬住俺裤角子,俺啥也不管了,俺掏出照片,指着俺玲子跟他喊——瞅俺玲子那咱多俊呀!多水灵呀!瞅你把她糟蹋成啥样子了!你占老大便宜了!你看咋办吧……俺知道他不害怕,俺知道好些个保姆不能咋办他,俺也不能咋办他!俺摔他家大花瓶,俺砸他家大镜框,俺高喊领俺玲子上北京,找党中央化验DAN!三哥,他害怕党中央化验DAN!同意俺不惊官,同意带俺玲子上医院刮肚子,喂俺玲子银耳汤喝……俺不喊了,俺问他:俺玲子又喂俊了,保证你忍得住不光大白屁股吗?老头子答应了,三哥,老头子答应让秋力过去,答应给秋力开个台球案子,给俺买个大房子……唉——俺知道还得叫俺铃子哼哼唧唧……俺还得让俺玲子去呀!三哥,俺还得带俺玲子照片去呀!俺还有秋国哪……要是老彭活着……”
老彭婆子看见那个人出现在偏厦正对的道口上。鹅叫狗吠声中,三金抱住自己青色秃头,手开始哆嗦,两条腿挎着朽木缩成一团。一只黄蚂蚁爬上来,在他凝固的黑血上停下来。
院子那边鹅毛飞扬起来。
三金肩头往下用劲窝下去,快窝到裤裆里面,向下勾着的头顶指向太阳。三金头心上粘着山墙上的泥,泥是黄泥巴,把他秃头弄黄了。
“挖人参去了?”
老彭婆子冲着那人笑着说。那人也是很瘦,大鼻子,眼睛凹陷下去,眼球是黄颜色,脸皮上生满白癜风,一块红一块白,红白得吓人。他肩上背上都是油泥,腻得看不出来迷彩服草绿的颜色。一把镐头掮着蛇皮袋子,农田鞋上粘满干黄泥巴。
“挖人参去了?”
老彭婆子又问。
那人没有吭声,闷着头一味地走。
“他妈是俄罗斯大鼻子,一百多岁了,家里穷着哪,比俺大一岁,自个儿跟他妈睡光板炕上,老想给他妈挖一棵一百年大人参吃,挖一辈子也挖不着……”
老彭婆子趿拉着鞋追到路上。阳光刺眼,那人掮着蛇皮袋子,趟着满街落叶,沙拉沙拉地走。蛇皮袋子黑亮黑亮地闪着光。
“他有个哥哥,跟老彭一边大,跟老彭戴一样色儿军功章,人家跟老头子一样坐小黑轿车,跟老头子一样当可大可大大官儿……要是老彭活着……”
那人一拐,隐到一片障子后面。阳光持续刺激着眼睛,老彭婆子把手搭在眉毛上,障子里种满了“鬼子姜”,姜花儿一朵一朵,像向日葵花朵,像满街金黄落叶,老彭婆子觉得眼睛晕了,却仍然在嗫嚅着张望。
三金把虎口张开移到自己嘴边上,用力地叼住,用劲地吸吮起来。
“我还得赶杨岗站金龙大客车。”
彭秋玲声音轻得仿佛在嗓子眼里嘀咕。
“我还得走,生下来孩子就走。”
金香大声说。
“回杨木?”
“杨木屋子太冷。”
“那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跟邵勇走到哪儿算哪儿。”
金香脸上皱起来锡纸一样的皱折儿,就好像是崩裂开来的口子。
“你不怕吗?”
“打断我胳膊我都要死了,活过来就什么都不怕了,一点儿也不怕了……你多好啊。”
现在,彭秋玲拿起来那只断胳膊:打小臂处树杈一样弯下来,弯成了两节,一块疤瘌鼓隆出来,支棱出来一块骨头,像一棵树的树结子。
“玲子你哭了?我什么都不怕,你别为我哭。”
金香笑起来。
彭秋玲眼泪涌动得更加厉害。
“你还像我们上学时候,那时候你就漂亮,心眼还好,又漂亮心眼还好。”
金香笑得更加舒展。
“我不好。”
“你好,我们都羡慕你。”
“我——我——”彭秋玲声调哆嗦起来,“妈——”她猝然喊了一声,声音嘶哑而且有些愤懑,“妈——你别瞎白唬了,你还让不让我做人呀你——我们赶快赶杨岗金龙大客车去吧!”
三金嘴里含满了一口自己的血,咽下去,极腥极咸。院落里已经空空荡荡,已经人去楼空。三金抬起头,满眼里都是午日过后的秋阳。秋天阳光里,垂落下来金黄的叶子。三金晒黑的黑脸皮上面,布满沟壑般纹路,湿湿地游动着泪光。三金张大嘴巴,一直张到张不开,张到腮帮子脱了环一样疼。阳光照进张开的嘴洞里面,里面空空荡荡,好像无限地深,一直深到无底的黑洞里面。三金是在释放着嘴洞深处汹涌上来的血腥气。
鹅最后一声惨叫,叫三金闭上嘴,叫三金跳下朽木堆。狗终于咬断鹅脖子。狗正往外伸舌头,越伸越长,越伸越柔软,绕着自己狗嘴巴,左甩达右甩达,舔着满嘴鹅毛满嘴鹅血。鞭梢悄然地缠住它,蛇一样缠肚子上一圈儿。
鹅躺在院地上,很白,很舒展。
鹅毛雪片一样沉静下来。
狗毛渐渐开始飞扬起来。
三金听到狗的惨叫声。
三金感到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