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

2009-09-18 06:02宋红梅
华文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现代传统

宋红梅

摘要:华之风的诗显出了传统文化的内蕴,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有机结合。作为新加坡五月诗社的新生代代表,其诗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新加坡五月诗社同仁的诗歌审美取向并预示着新的方向。

关键词:传统;现代;五月诗社

Abstract:Vacillating 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the Singaporean poet Hua Zhifengs poems reveal the implications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organic combination of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in both content and form. As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new generation of May Poem League,he, to some extent,enables his works to embody his contemporaries aesthetic orientations and open up new prospects.

Key words:tradition,modernity,May Poem League

中图分类号:I207.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3-0088-06

龙泉明曾在《中国新诗的现代性》一书中说过,“传统既是一种消逝了的过去,又是一种活着的现在”。的确如此,传统仍然在活泼泼地发展着,与现代交相辉映。然而,这种消逝了的过去之所以能存活于现在,是有着多种原因的,其中,一些有识之士的大力推介和传播功不可没。华之风就是在新加坡现代社会中致力于华文教育、大力推广传统文化的人。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他的诗歌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艺术上都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有机结合。

华之风,原名蔡志礼,祖籍福建安溪,1958年5月生于新加坡,是自其曾祖父南迁以来第三代土生土长的新加坡国民。他早年毕业于立化中学,1984年考获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荣誉学位,之后曾任报馆记者、编辑、教师等职。1989年7月受聘任教于前教育学院。1991年获颁教育硕士后一直留在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执教。华之风早在大学时期就与缪斯结下了不解之缘,写了大量的诗,并决定“以后把诗当成自己终身的文学事业”。1983年成为新加坡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3月加入五月诗社,是新加坡五月诗社同仁中新生代的代表,参与了一系列诗歌运动及其它文学艺术的推展工作。出版有有关表演艺术评介的单行本《舞台二卷》及诗集《月是一盏传统的灯》。

从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少年到一个视传递传统文化为己任的教书先生,从第一首诗《虹》的发表到《月是一盏传统的灯》结集出版,华之风的诗伴随他的生命岁月已经走过了十多个春秋。十几年的人生经验、生活感触,不仅使他的心灵日臻完善、圆融与成熟,同时也成就了其诗歌的丰厚内蕴。对传统的钟情,对现代的感怀和反思,交融互汇,构成一首首华美的诗篇。

“五月诗社”是新加坡的一个面向现代诗人的同仁诗社,此诗社及其刊物《五月诗刊》的命名就表明了其传统的取向。林也曾在《诗的五月》一文中揭示其命名的含义:“五月初五是端午节,也是诗人节。诗传薪火的民族,在这个炎炎孟夏,缅怀文学史上第一个出现的伟大诗人——‘辞赋悬日月的屈原”。而屈原精神,恰恰是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不难看出五月诗人们继承中华文化传统的心志。作为五月诗社的一员,华之风的诗也体现了传统取向,作为华人,本身就潜移默化地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而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的熏陶更是诱发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潜在的体认。打开他的《月是一盏传统的灯》这本诗集,扑面而来的是传统文化的芳香,其中的许多诗题如《爱莲说》、《章回小说》、《中秋夜》、《秋图》、《长安赋》、《挂一枚月亮在家中》等都透着古典的气息。其中的剑、莲、月、棋、琴、龙舟、酒、茶、鹊桥、华山、秦岭、大雁塔、嫦娥、华陀、李白等富含中国传统文化深蕴的意象更像是一串串明珠散落在诗中,闪耀着千年文化的灿烂光芒。而由这些意象组成的意蕴更是古典味十足。传统在他看来是一种信仰,正如诗人在诗集后记中所说:“诗集虽定名为《月是一盏传统的灯》,但是诗集中并没有这首诗,事实上这首诗是存在的,只是它不是以文字形态出现。它是母族传统文化精神,在我诗观体系里所形成的一种象征式的意象,同时也是一种可以仰望的信念。”然而,随着社会的转型,新加坡人们的生活、价值观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传统与现代在现实中交织,该何去何从成为一个显著的问题,华之风的诗为我们呈现了这一现实问题,诗人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真诚地探索着答案。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新加坡的经济开始起飞,随着经济的繁荣及与西方经济联系的日趋紧密,新加坡在文化、生活各个方面也越来越西化,华文教育日趋式微,华文地位江河日下,人性变得冷漠,环境遭到破坏,对此,华之风深有感触。诗人曾说:“目前,华族文化在新加坡的发展,已经进入了一个关键性的转向阶段。作为一名文人应该关心社会,以笔来写出社会现象,以及本身的感受。我认为即使声量不够大,总比不出声好。”

对于新加坡20世纪七八十年代社会转型以来的生活及价值观念的变迁,五月诗社早期诗人也有感受。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新加坡社会刚转型,这批诗人也正值二三十岁的青春年华,面对日新月异的都市化、商业化景观及传统在现代都市文明冲击下的失落,他们有着很多迷茫而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表现出对外部世界的疏离对自我心灵的沉迷,即使有对外观注的也多是抒发自我的感伤。加上当时受20世纪60年代台湾现代诗的影响,诗歌更是内倾,情感感伤,淡莹、林也、贺兰宁、南子、文恺等五月诗社早期诗人70年代的诗就是这类诗的代表。如,文恺的《街心蝴蝶》:“灯柱是茎/灯是花/汽车是大大的甲虫/人是风中的草/我是/一只醉醉的蝶”霓虹闪烁,汽车穿梭,人潮涌动,在都市社会中,人如风中的草,平凡而飘摇,而站在都市的街头,“我”如一只醉蝶,找不到方向……都市中的迷失与感伤不言自明。再如,南子的《无月中秋》:“他坐在水泥城的阴影下/天空/被建筑物割切后/几何形的不安/云,囤积居奇地/酝酿了整个天空/星子呢?/星子是逃避考试的学子/月亮呢?/月织不出一片光锦//他仅能如此默默地坐着/远远游动的灯光/绘出多少历历的童年/然后,是扑扑飞来的蛾影/是寥寥落落的蛙唱/是无月的中秋/月份牌上的中秋/都市的中秋/人工化的中秋/月色,是一种奢侈的望想/在生活的压力下/我们仅是一纸苍白的剪贴。”栉次鳞比的建筑物将天空切成几何形,工厂的烟雾使城市的天空难寻星星的踪影,都市的变化触动了年青诗人敏感的神经,人在这种生活环境里感到不安,而在城市的迷失中人似乎格外怀念失落的传统。于是,在中秋之夜,蹲坐在冰冷的水泥城里想象工业化社会前的自然、田园、中秋明月,感叹“我们”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下,“仅是一纸苍白的剪贴”,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世界。

与这种笔触的内倾、抒发自我的感伤不同,华之风从狭小的个人天地中走了出来,诗笔更多地投向了外部世界,呈现了传统遭遇现代的境况。八九十年代以来,人们对都市文明带来的问题有了更深的认识,随着诗坛“现代”与“现实”合流思潮的深入,五月诗人们的诗也从内心转向外部,反映新加坡这片土地上的声音,而此时传统与现代在现实中交织的问题尤为突出,华之风的诗就游走在了传统与现实之中。比如,《旅馆写生》以白描的手法刻画出现代人的西化、慵懒、无所事事的生活:“总会有一些/酷爱阳光的鳄鱼/披着名牌或者冒牌的泳装/悠闲地卧呀卧/把池畔卧成各种形状//总会有一些/穿错传统服装的接待生/很努力地笑呀笑/把阁下笑得很有自尊//总会有一些/全套工具齐备的西餐/让阁下把牛扒/使劲地锯呀锯/锯成好听的二胡//总会有一些/把下午茶喝成身份的/闲人和忙人/在洋茶和唾沫之间/刻意地转呀转/转出许多圈是是非非//总会有一些/土产或非土产/昼夜地把床睡呀睡/睡成自己刻错姓名的/墓碑”。鳄鱼泳装、西餐、牛扒与传统服装、二胡、下午荼并置,传统与现代交织,诗人在揭示现代生活把西餐、牛扒、洋茶等西方饮食等引进新加坡的同时,也批判了在西化的过程中出现的闲卧池畔、喝下午茶抑或昼夜睡床的慵懒、无所事事。在这种传统与现代交织的现代生活中,传统服装被穿错,锯牛扒的声音成了好听的二胡,极富讽刺意味。

另外,诗人在揭示人们生活现代化的同时也感慨人性的冷漠,如,在《老人言》中:“心中那长不大的孩子/竟变成商业化的陌路人/任我日夜落泪乞求/你也不愿多看一眼”传统的亲情孝道荡然无存,在犹如戏剧告白般的语言中,老人倾吐了商业使儿子变成陌路人的巨痛。不仅如此,诗人还为我们呈现了现代商品社会的冲击下传统的落寞与坚持:“不慕霓虹灯底现代/独爱脸上传统底黑墨/呵 我是一块/在风中虚幌着底招牌”(《招牌》)诗人在《炎炎午后过结霜桥》中诘问传统的窄巷“怎么蜷伏在杂货堆里/午睡”、“这宋朝的御用茶壶/怎么流落在街边叫卖”在或自白或诘问中传统失落的感伤缓缓流出。

在传统与现代并存的现实社会里,作为有社会责任感的诗人,华之风敏锐地捕捉到了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这些种种问题,对传统的失落表现出极大的痛心。在《试刀》中,诗人“怀念起鞘中的锈剑”,从“锈”字中似乎可以感受到作为传统文化象征的“剑”的被冷落,诗人对此“太息复太息”;诗人甚至“不愿忆起遗落在童年小灯笼里的你”(《忘却嫦娥》),痛心“棋局残了琴焚了 /诗册散了笔枯了 /龙舟搁浅在楚国拥挤的水族中”(《秋图》),感叹“自从古大侠醉死天涯以后/盛传武林中再也没有/很福尔摩斯的案件/和不重视朝代的剑客了”(《武林故事》),那种传统失落的碎心的痛苦渗透在字里行间。

与早期诗人对因传统遭遇现代的失落而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单纯感伤不同,华之风虽然对之也有感伤,但却不是对自我的感伤,并且有着清醒的认识。随着诗人阅历的增加尤其是致力于华文教育后,这种认识更加深刻,反思的力度更大,诗人如“沉思的塑像”般思考着,告诫人们失去文化传统的后果。如《溺毙事件》:“一条讨厌用鳃呼吸的鱼/在公海惨遭溺毙”这似乎在告诫人们:传承文化传统本是很自然的,就像鱼用鳃呼吸一样,但若现代人失去这种传统就像鱼不用鳃呼吸一样,必遭溺毙。那种现代人盲目追新而忘却传统本分的可悲后果如谶语般道破。再如,《失去一棵树》:“自从/一直站在窗外/十年也不移动一步的/人心果树/被锯的浪形利齿以后//想在清晨/聆听一把鸟声/已成奢望/炎炎午后/遍寻不获/卧惯的那伞凉意//夜来时/再也不见小小蝙蝠/悄悄倒挂树桠/眯着好奇的红眼睛/窥望/我枯坐灯下/写不出诗句的愁容//难道/失去一棵树/就等于/失去他的全部”清晨鸟声啾啾,午后树荫凉凉,夜晚蝙蝠倒挂、灯下觅诗,多么和谐自然的环境!但这一切随着树“被锯的浪形利齿以后”而消失,道出“失去一棵树/就等于/失去他的全部”,耐人寻味。

于是,诗人“隔着偶然路过的黄昏/和一面浅浅的水镜”与象征传统文化的“莲”对望(《爱莲说》),虔诚地挥锄,试图掘出一个“祖先匆忙遗落的/脚步”(《掘土记》),试图力挽失落的传统;“残留汉堡葱味”的齿缝、“习惯冰冻可乐抚摸”的咽喉,这说明人们已习惯了享受现代文明的成果,诗人呼唤在现代化的社会中享受现代文明的成果的同时也留有传统,请求在传统的“中秋夜”“点燃一盏灯笼的梦”,请求让残留汉堡葱味的齿缝“尝一口月饼的淡香”,让“习惯冰冻可乐抚摸”的咽喉“呷口中国荼的苦涩”(《中秋夜》)。

诗人既看到了现代文明带来的快捷与方便,也看到了其弊端,并试图用传统来拯救现代文明的弊端,让传统与现代文明中好的因子共生共荣。如《挂一枚月亮在家中》:“挂一枚月亮在家中/好让流落闹市/沾满俗尘的心情/得以赤裸裸地/沐一场月光浴//挂一枚月亮在家中/好让电视机前的妻和我/共嚼一卷悲欢离合/另加一小碟/加了蜜糖的月光//好让横陈睡房的卧姿/得以重续千年以前/嫦娥未圆的梦//挂一枚月亮在家中/好让照过历史兴衰的清辉/也俯视书架上那几册/面容枯槁的线装书/映一映遗民们/不忘前朝衣冠的情操//好让白天不见蔚蓝/夜里失落星空的眼睛/有一枚高悬的信念/可以仰望//挂一枚月亮在家中/好让输入电脑程序的思维/偶尔自修一些/基本的外星文外/还会时时惦着唐诗/惦着宋词/以及缭绕着月亮的/墨香”在现代社会中,经济、科技快速发展,人们加紧了与西方的联系,闹市喧哗,电视机、电脑等高科技产品充斥人们的生活,这些现代文明的成果在方便人们生活丰富人们生活的同时,也使得环境遭到破坏,“白天不见蔚蓝、夜里失落星空”,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心情往往沾上俗尘,活得机械而压抑。而传统中流泻着清辉的、能洗去人俗尘心情的、有着美丽传说的月亮是那么美好,在月色中玩味唐诗宋词的墨香,这种情境令人神往。和妻在月色清辉下围坐在电视机前共嚼一卷悲欢离合的电视剧,这样和谐而充满情趣的氛围则令人沉醉。也由此,诗人谆谆地劝导在现代社会“挂一枚月亮在家中”,以便“有一枚高悬的信念/可以仰望”。

可见,华之风的诗是根植于新加坡现代社会的,具有时代气息,真实地反映了传统与现代在新加坡现实中的纠结,成功地将两种异质的因素糅合在了诗情画意当中。

在艺术形式上,华之风的诗歌也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有机结合,这首先体现在感性与知性的完美融合。华之风的诗蕴含着非常饱满的情感色彩,他的诗歌多源于生活中具体、生动而鲜活的感性经验,其思维方式和感情倾向是现代社会的,在艺术审美表现上,具有明显的传统诗的特点,感情真挚,或直抒胸臆,或咏物抒情,或有传统诗的韵味和节奏,但是作为现代人诗人并未停留在感性经验和传统抒情上,而是有了更多的思考,用“反讽”抒情、叙述等手法努力打通现代诗与传统诗的界限,追求在感性经验的基础上的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使诗歌增加了“知”性因素,创造出一种诗歌表达更新更广的感觉空间。

例如,《关于乌衣帮的起源》:“乌衣帮始于何时/帮主何人,不得而知/只知总部设在乌节路/弟子遍布全岛/以有性格之青年男女为主/为吾国最大之有制服而无注册之合法团体/其真正起源已不可考/只闻江湖上传说纷纭/姑且听之//有者曰:/有人恼于浅色衣物/总经不起风尘油垢/各种牌子的洗洁剂皆徒劳无功/于是自爱青年纷纷披黑/以示不受污染//有者曰:/有人哀叹孝道沦亡/遗父弃母之风日盛/令人类在群鸦面前抬不起头/于是卫道青年纷纷披黑/以示向鸦学习//更有者曰:/有人风闻传统已经病逝/许多价值观相继下跌/场面一片混乱/于是悲愤青年纷纷披黑/以示哀悼”黑衣本是传统习俗所忌,但在现代年轻人中却流行,可见,现代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漠然,诗中却借“有者曰”的说法解释黑衣流行的原因:“有人风闻传统已经病逝/许多价值观相继下跌/场面一片混乱/于是悲愤青年纷纷披黑/以示沉重哀悼”。该诗后面有注:“眼见年轻人流行穿黑衣者日众,而黑衣却是为传统习俗所忌,因此引起许多老一辈的不满。此诗是我尝试故作轻松地从另一个角度诠释这个不愉快的现象。”可见,言在此而意在彼,诗中“姑且听之”“有者曰”等显出传统的气息,但全诗的情感是内隐的,以叙述的口吻讲述传闻中关于乌衣帮的起源。运用这种反讽抒情和冷静叙述手法使得对忘却传统的穿黑衣的现代年轻人的嘲讽不言自明,很好地将现实生活中年轻人穿传统所忌的黑衣的感性经验与所传达的知性道理融合在一起,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融合。

华之风诗歌艺术的另外一个将现代与传统缝合在一起的突出技巧是将现代诗的拟人、通感手法与传统审美诗学相结合,达到无理而妙的境界。拟人和通感是现代诗常用的技巧,拟人比较好理解,通感是把不同感官的感觉沟通起来,借联想引起感觉转移,以感觉写感觉。通感技巧的运用,能突破语言的局限,丰富表情达意的审美情趣,收到增强文采的艺术效果。中国传统有“无理而妙”的审美境界,“无理而妙”语出清代贺裳的《皱水轩词筌》,是对艺术审美情感非理性特征的概括和肯定,为诸多诗评家注意。“所谓‘无理,乃是指违反一般的生活常理和思维逻辑而言,所谓‘妙,则是指其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反而更深刻地表明了人的感情,更富有醇厚的诗味。”它实际上是通过对现实进行扭曲的反常来造成一种奇趣,给有一种惊喜的效果,反常但必须合道,虽出意表之外,但仔细咀嚼却在情理之中,达到无理而妙的效果。现代手法中的通感与拟人手法往往能达到这种效果。

比如,《掘壕记》:“月光默默地领着我们/抄小路上山/并小心翼翼地吓跑/占据山头的鸦群//每一只爬满茧的右掌/都握着锄柄/每一座结实的肩头/都负着任务/给自己掘一个墓穴//只要在天亮以前/得以藏身/就可以观星/就可以养神/就可以吐吞一只冒烟的/萤火虫/也可以和身旁冰冷的M16/亲热一下//……”月光怎么能“默默地领着我们/抄小路上山/并小心翼翼地吓跑/占据山头的鸦群”呢?“墓穴”本是死后埋身地,怎么能得以藏身、可以观星、养神、吐吞一只冒烟的萤火虫呢?似乎不合逻辑的语言,但却别有意思地将月光拟人化,形象地写出傍晚掘壕的情趣;看似矛盾的情境却一点也不荒谬,因为墓穴不一定给人带来痛苦,有时是解脱和藏身处。再如《挂一枚月亮在家中》中“挂一枚月亮在家中/好让电视机前的妻和我/共嚼一卷悲欢离合/另加一小碟/加了蜜糖的月光”,电视上演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可以放在嘴里咀嚼,属于视觉形象的“月亮”居然可以放在小碟里加上蜜糖放在嘴里品尝,使视觉变成了味觉。细加揣摹,运用拟人、通感,使得这些看似违反常理的叙述却在情理之中,比现实更真实,有效地调动了读者的审美,达到了传统审美“无理而妙”的高境界。

另外,诗人还用看似反现代的后现代主义手法将现代与传统结合。后现代主义在形式上故意破坏现代主义标新立异的形式,诗人从题目、题材、语言、主旨等上故意背叛现代,形成传统与现代交杂的斑驳画面,达到现实传达的目的,同时它否定我们已接受的思想或经验模式,企图揭露生存的无意义本质。王润华曾在给《月是一盏传统的灯》的序中称这个集子中的诗“我们可以闻到相当浓重的‘后现代气息”这一艺术特点与五月诗社早期诗人七八十年代的诗有很大不同,比如同写中秋夜,华之风的《中秋夜》与南子的《无月中秋》。

受60年代台湾现代诗的影响,五月早期诗人技巧上似乎更侧重现代,在南子的《无月中秋》中(前文有原诗),天空会“不安”,星星是“逃避考试的学子”,月亮“织”不出锦,我们是“一纸苍白的剪贴”。全诗大量运用拟人、暗喻等现代诗的手法表达工业化社会中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的环境及人的不安与感伤,而很少传统诗艺的影子。

而在《中秋夜》中:“请点燃一盏灯笼的梦吧/即使你的记忆/对古老故事始终陌生//请尝一口月饼的淡香吧/即使你的齿缝/仍残留汉堡包的葱味//请呷口中国茶的苦涩吧/即使你的咽喉/习惯冰冻可乐的抚摸//请剥开一粒柚的传说吧/即使你的十指/从未沾上史籍的幽香//请听我唱一阙东坡词吧/即使你的耳膜/长期为流行曲所震憾//请学学李白月下起舞吧/即使你的脚板/兜不出乌节路的浮华//请仰望那枚月的古典吧/即使你的双眸/欠缺嫦娥奔月的凄美//噢,请重新出发吧/在这月色特别传统的/中秋夜”题目非常传统,似乎是老生重谈,行文中传统与现代的意象交错,汉堡包与月饼对立,茶与冰冻可乐对照,东坡词与流行曲互相排斥,古典的月色与乌节路的浮华灯火相对,极具后现代主义色彩,在现代盛行的都市经验社会中直抒胸臆,呼吁“请重新出发吧/在这月色特别传统的/中秋夜”,号召重拾传统,明显感受到诗人对某些都市现代生活经验的厌倦而渴望传统回归。这样的例子还有前面提到的《年轻云南,古典几许》、《挂一枚月亮在家中》,等等。

总之,华之风的诗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无论是思想情感还是表现形式,都体现了现代与传统的交融。文化内涵上更倾向传统,艺术形式上则更倾向现代,不断追求创新,这也是五月诗社诗歌的共同特征,所谓架设了一座桥,“桥的一端通往五千年的文化宝库,另一端则跨海通往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与五月诗社早期诗人七八十年代的诗相比,内容上从感伤内倾转向外部世界,反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声音,有时代气息;艺术上,由侧重现代转向传统与现代参差的后现代气息。作为五月诗社新生代的代表,这似乎预示着一种方向。

龙泉明:《中国新诗的现代性》,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华之风:《月是一盏传统的灯·后记》,七洋出版社1992年版,第147页,第148页。

陈贤茂主编:《海外华文文学史》第一卷,鹭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466页。

陈爱玲:《点燃传统的灯——访问华之风》,华之风《月是一盏传统的灯·附录二》,七洋出版社1992年版,第155页。

马悦宁:《论诗味的特征》,《兰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

王润华:《我读〈月是一盏传统的灯〉》,华之风《月是一盏传统的灯》,七洋出版社1992年版,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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