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明明
“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是宋代文化极盛的一个重要表征(语出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82页)。因之,欲于宋代文学的繁荣发展获得全面而深刻的理解,必须关注理学。围绕宋代理学与文学关系这一研究论域,张文利博士已于2004年出版了其博士论文《理禅融会与宋诗研究》,并获得学界赞誉;2008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她的博士后研究工作报告《魏了翁文学研究》。因有长期的积淀和深刻的思考,故这部专著的诞生显得游刃有余、水到渠成。在我看来,优点颇多,特揭示如下:
在宋代文坛。魏了翁算不上一流的文学家,但在南宋思想领城。魏了翁则是继紫阳之后卓越的理学家之一。更值得重视的是,在众多理学家中,魏了翁文学作品数量颇丰,诗十四卷,词三卷,散文九十三卷,质量也不错。选择这样一个典型的理学家兼文学家进行个案研究,有助于深入探究宋代理学与文学的互动关系。“魏了翁文学研究”之选题,体现了作者突出的学术敏感度。全书由五章和附录组成,第一章讨论魏了翁的生平、交游、著述及版本源流,第二章总结魏了翁的学术思想,第三章分析魏了翁的诗歌,第四章考察魏氏的词作,第五章梳理魏氏的散文。以上安排。使全书结构清晰,逻辑简明。论述全面。
全书的论述建立在作者对相关学术研究史和基本文献的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例如关于魏了翁诗集的传刻,彭东焕《魏了翁年谱》说:“清光绪二十八年,贵池刘氏玉海堂用淳祐本影刊魏了翁《渠阳诗》一卷,《附录》一卷。”彭东焕据《现存宋别集版本目录》,云此本现存国家图书馆等处。《魏了翁文学研究》指出彭说颇可疑,“《鹤山集》之淳祐本自开庆本以后已不见记载,何以在光绪年间突然出现?既为宋淳祐本,刊布者当知其珍贵,何以仅影印《渠阳诗》一卷而不及其余?姑存疑俟考。”(第22页注释1)又关于魏氏《肩吾摘傍梅读<易>之句以名吾亭且为诗以发之用韵答赋》一诗,文利指出,门人王德文曾为鹤山渠阳诗作注,并说明自己于国图古籍阅览室得铁琴铜剑楼影宋版集部《注鹤山先生渠阳诗》一卷,后又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资料室得嘉业堂善本书影之同书,两本文字略异,所收即王德文所注鹤山此诗。文利提出自己的疑问:“王德文注鹤山诗,上述所见两版本。俱只收这一首及注。按诸常理,一卷诗注当不惟一首,何以如此,姑存疑俟考。”(第75页注释)这都体现了作者笃实严谨、多闻阙疑的学术态度。
当下文学研究虽然格外强调学术视野之宏通和对文学的历史文化背景的熟谙,但基本的文学审美能力和文本阅读能力则同样需要重视。本书第三章“魏了翁的诗作”,在分析魏氏诗歌的思想内容时,拈出“直将天理感人心”、“径斩贼头报明主”、“起傍梅花读《周易》”三个醒目的标题。来阐释魏氏诗歌所表现的理学观念、爱国情思、意趣情理,显得别出心裁。在分析傍梅读<易>的意象画面在魏氏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因缘时。作者指出:“鹤山于梅,则不仅看重梅对于士大夫文人的一般精神寓意,还有另外一层独特用意,即从梅中体悟自然之理,体悟天理之运行流动。……<易)是天理精邃幽玄的理论凝聚,梅乃天理生动直观的外在象征,傍梅读《易》,高雅而深邃,既体现品质的高洁独立,又代表思想的精深邃密,是作者著意为自己设计的一个理想的人格形象,因此才会在诗里反复出现。”(第59-60页)又鹤山诗句“山色如逢故人语,松声仍作去年香”,作者分析其艺术手法说。“以声状色,又以香比声,将听觉、视觉、嗅觉打成一片,仿佛感觉器官的大串联,大换位,新鲜奇特。”“敝貂冲寒马声湿”,作者又云,“以‘湿状声,用身体感受比拟听觉感受,写冬日早晨凌厉潮湿的寒气中,马蹄声似乎也听起来湿漉漉的,新颖而生动。”(第64页)这些都表现出作者对文学作品极高的感悟鉴赏能力。
学术研究必然要面对过去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如何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推进一步,既要求后来者具有更高的学术素养,同时这也涉及到研究策略。本书第五章“魏了翁的散文”,在学界现有研究的基础上,大大推进。前此,杨庆存《宋代散文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一书,注意到魏氏散文创作的发展演变,从宏观的角度揭明其散文特点;朱迎平《宋文论稿》(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考量魏了翁和真德秀文学思想的差异,略析魏氏记类、奏议、序跋等文体特点。并指出魏氏一部分文章追踪苏轼的特点。文利独辟-蹊径。采用分类研究的方法,统计了魏氏散文的类别和数量,并细致分析笺表奏议、记人、书信等五大类文体特点,注意到谋篇布局、情慷发抒、旬式词法等方方面面,可谓考量细致,分析入理,颇为难得。
理论思维,文学研究者尤其是古代文学研究者往往重视不够,本书对理学家魏了翁词的研究却表现了作者突出的理论思维能力。本书认为,理学家的词尽管艺术价值未必很高,但从理学家的身份考虑,对他们的词进行研究极为必要。一般认为:词与理学的关系较之诗文显得疏远,作者指出,“词于鹤山,如同诗文一样,也是他申谈、传播理学见解的手段之一种”,“从一定意义上说,以理入词,扩大词体堂庑,正是理学家魏了翁对词的独特贡献。”(第79-80页)作者又指出,魏氏词作以现实功用为主,这种做法“一方面因突显实用性而造成对词体文学性的消解,另一方面又恰因其广泛的实用性而在一定程度上带来词体价值地位的提高。轻视文学的理学家却很大程度地提升了词的价值地位”(第82页)。对于这种目的动机和实际效果相悖的现象,在中国文学史、文化史上屡见不鲜,张文利给出了自己的阐释。谢桃坊《论魏了翁词》一文提出:“宋词中真正的别调与变体应是理学家之词,它是自理学营垒侵入词坛的异军,尤其是它带着对词体敌视的心理和载道的观念,似乎在威胁着词的体性”;本书认为:理学家词与词人之词在形式和内容上存在较大差异,但理学家对词体却不完全敌视,“从程颐到朱熹,理学家对词体的态度越来越宽容,他们在言志载道的前提下,赋予词体和诗文同样的地位,这是理学家对于词体地位的提升。当然,这种提升是有条件的,这就是理学家们以传统的儒家诗教理论为准则,对词的体性的改造式接受。”(第89页)这个观点非常富有见地,对理学家于词的关系做了准确的评断。以上体现了作者极强的思辨能力。
问题意识以及学术方法的自觉性和多元性对于学术研究是否获取进展具有重要意义。本书的一个鲜明优点在于其结论的获得建立在大量数据的统计分析之上,因而显得确凿可信。第四章“魏了翁的长短句”,作者细致地统计了魏氏词的内容,指出有寿词、感怀言理、咏物、纪事、送别等9类,其中寿词101首,占魏氏词作总数189首的53.4%(第79页)作者分析道,“这与他注重自省涵养的理学家身份是非常契合的”(第93页)。作者还发现魏氏寿词中词语类似重复者、句意类似重复者、句式类似重复者,并一一摘列出来,给予合理的解释。另外。作者统计了宋代重要理学家诗词作品
的数量(第82页),发现几乎所有的理学家都有诗歌作品传世,而总体上理学家的词作数量却少得可怜。作者认为,理学家对于词的态度值得深思。而魏了翁的词作数量居理学家之冠。更值得深入考究。这些无不表现出作者强烈的问题意识。可以说。本书在研究方法上,成功地实现了文献学、哲学、思想史和文艺学研究的有效结合。
本书的优点如上所述。当然,本书也存在一些瑕疵和值得商榷的地方,略述如下,以供参考。首先,个别地方语意重复。本书第37页,作者写道:魏氏对陶渊明的称誉是出于理学家的眼光,……评价的标准乃至用语,与邵雍《击壤集自序》何其相似!第46页又说:魏氏对陶渊明的评价,与邵雍《伊川击壤集自序》中的思想乃至语言非常相似。其次,个别地方校对未精。如第7页:“魏了翁上书认为,金人虽是强弩之末,但地广形疆”,“疆”字误,应作“疆”(强)。其三,个别统计有误。本书第四章统计宋代重要理学家的诗词作品数量,列举了周敦颐、二程、张载、邵雍、杨时、朱熹、魏了翁、真德秀、金履祥、陆九渊(第82页),在这些人当中自然魏了翁词作数量最多,毋庸置疑。但本书第四章第一节又说:“鹤山词存世者共一百八十九首,在两宋理学家词作中数量位居第一”(第78页)。此说法承袭了谢桃坊先生在《论魏了翁词》中的观点.谢氏说:“魏了翁在理学家之中是词作最多的。而且最能代表理学家词之艺术特色。”似不确切。据张春义《宋词与理学》(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9-351页)一书的统计,南宋理学家词人中,刘辰翁存词354首,刘克庄存词265首。吴潜存词256首,陈允平存词209首,韩浣存词197首,都高于魏了翁的189首。其四,有些地方论述有待深入展开。本书第五章论述魏氏奏疏时。“发现他对元榷时期似乎有着特殊的感情,姑且名之日‘元祐情结”(第119页),文利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特征,惜未深人论析,可进一步展开论述。又如魏了翁《题谢耕道一犁春雨图》:“床头夜雨滴到明,村南村北春水生。老妇携儿出门去,老翁赤脚呵牛耕。一双不借挂木杪,半破夫须冲晓行。耕罢洗泥枕犊鼻,卧看人间蛮触争。”作者通过语言学的细致考索指出:“不借”指草鞋。“夫须”指蓑衣,并云魏氏作诗有意使用方言俗语,使其诗句生新别致。(第66页)其实,作诗使用方言俗语。乃宋人化俗为雅的一种手段,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其目的在于使诗句爽健有力,北宋诗僧惠洪就曾评价过苏轼作诗用方言俗语的效果,可参看。
简单来说,就文学研究论,本书以细致的文本解读,做出了纯正的文学研究;借助多学科的学术方法。在比较和分析中。凸显了魏了翁创作的文学史意义。总之,诚如陶文鹏先生《序》中所言,这是一部优秀的学术著作。我们相信,本书的出版对宋代理学与文学领域相关研究乃至宋代文学的深入探讨均颇多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