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琦
孙 琦
一九六三年九月生于大庆,曾在大庆油田物资集团供职二十年。钟情于文字,有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文艺报》《诗刊》诸报刊。
在流光溢彩的灯市里,在浏览了无数争奇斗艳的水晶灯、磨砂灯、宫廷灯、魔幻灯之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发现了它,一盏记忆里的煤油灯。
不错,它的造型的确和我、和无数经历过那个无电时代的人们记忆完全契合:圆圆的突出的灯油瓶,铁片做成的油灯捻,被熏黄的玻璃灯罩。所不同的,是那个灯罩里不再罩着油渍麻花的灯芯,取而代之的是熠熠生辉的白炽灯泡。油灯捻控制着灯的开关,可惜不能调节灯光的强弱,因此通电之后的这盏“煤油灯”通体透亮,彰显着与那个时代迥然不同的辉煌。我反复地将它打开、关上,关上、打开,当我意识到年轻的服务员不耐烦的表情时,才骤然感知在她的眼中,我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旧怀旧的中年人了。
这盏工艺小灯,点亮了我记忆中的童年。
七十年代初,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小镇的一条街上,父母供职的专科学校和紧邻的师范学校,是仅有的两座可以享用到电的“高级单位”了。那时学校有两名电工师傅,每天傍晚从各家门口走过,轮流去学校西头那间发电房发电。两位师傅一位健壮开朗,姓洪;一位清瘦谦和,姓陈。几乎所有的孩子们都喜欢他们,一路欢呼着跟在后面奔跑笑闹,嘴里喊着“发电喽发电喽——”与其说是因为他们为人很好,不如说更是因为他们神奇的工作。陈师傅总是不声不响,脸上带着骄傲的微笑,洪师傅则是跟孩子们拍拍打打逗着玩儿。我曾经跟着去参观过他们壮观的发电过程,现在还依稀记得事先要点起一把大火,然后有震天动地的轰鸣,有马达越转越快,在焦急而又好奇的等待之后,会突然有一个惊喜的呐喊:“来电啦——”这让我联想到日后我曾经在一部电影里见过的一个镜头:一艘巨轮在大西洋的风雨中颠簸前进,甲板上挤满了疲惫不堪地一心奔赴新大陆的人们。有的昏昏欲睡,有的相互依偎,而这时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发出第一声狂喜的宣告,他或她会指着在迷雾中渐渐清晰的自由女神像的轮廓大喊:“美国——”
通电之后的学校是一条灯的小河,散发着不可知的文明生活的魅力。大人们在灯下备课、开会(那时候的会特别多,而且常常晚上开)、督促学生上晚自习,而孩子们则在灯下逮蛐蛐儿、捉迷藏、讲鬼故事,成群结伙地在校园和家属区里乱跑乱蹿……如果那时候有镜头从学校上空摇上去,会发现这条光明的小河之外是黑的小镇,小镇之外是更黑的、不时传来犬吠的广袤的乡村……
即使是通电,时间也是有限的,大约是从傍晚七点到十点。有时没到十点灯却突然熄了,于是就会有人骂道:“妈的,又跟老婆吵架了!”没有电的时候,各家还是少不了需要光亮,于是煤油灯便成了必不可少的一样家什。煤油灯罩熏一段时间就会发黑,谁家的煤油灯罩擦得光洁透亮,就会有人夸这家的女人能干、会持家。煤油灯光昏暗摇曳,我和弟弟常在这灯光下写字儿、画画儿、看小人书,有时候妈妈会摇着蒲扇教我们唱一些老歌儿,“春天里来百花香,啷里咯啷哩咯啷咯哩咯啷,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宽广的马路上尘土飞扬……”因为后一首歌,我从小一直把尘土飞扬的大马路当做大城市的象征。爸爸有时候也会就着晃动的灯光给我们俩念小人书,他浓重的淮北口音使那烂熟于心的故事听起来更有味道似的。灯光是昏暗的,但我和弟弟的热情是高涨的,我们唱完一支歌再唱一支歌,听完一个故事还要再听一个,久久不肯去睡。常常想打哈欠又忍住了,因为一旦被爸妈发现马上他们就有了借口:“看,都困得睁不开眼啦,快上床吧!”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家真正来到了尘土飞扬的“大城市”,最让我们这帮孩子感到惊奇的,是这里大白天也有灯!再也看不到两位发电师傅的身影,也听不到发电机的轰鸣,但整个世界一片光明。黑暗不知被驱逐到哪里去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电麻木不仁,似乎丝毫不懂得电的可贵,好像它就和空气与水一样是从来就有的。这种麻木不仁在我那时的心里也是那么的奢侈,透着城里人的优越。
然而被光明始终照耀着的生活其实是紧张的、不容偷懒的。童年的天真、快乐渐渐远去,越来越重的学习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到了高中,我就读的省重点中学每晚要求上晚自习,所有的人都像被判了三年禁闭一样只盼打开“牢门”解放的那一天。有一晚,伏案酣战的我们突然眼前一黑,两秒钟之后,一个变声期的男声激动地喊道:“停电啦——”立刻,欢呼声,叹息声,口哨声,怪叫声此起彼伏,似乎是高速飞驰的车轮突然间刹住,而被压抑的青春的激情如滚烫的气流从车厢的缝隙中恣意发泄,其狂喜丝毫不亚于当年来电时小伙伴们的欢呼。也正是在那一晚,在黑暗中静坐一隅的我,不知被谁狠狠地拽了一下马尾巴,为我写满公式与字母的苍白的少女时代,留下了一抹甜蜜的悸动。
没想到一盏不期而遇的工艺煤油灯,竟让我浮想联翩。回到家里在网上浏览,发现了一则过期的消息,称早在二〇〇三年底,由于实施了“送电到乡”工程,中国已经告别了无电乡的历史,西藏、四川,青海、新疆、贵州,被黑暗笼罩了千万年的穷乡僻壤正渐次被文明点亮。遥想一六六〇年,盖利克发明电机;一七五二年的一个雨天,一个疯子,富兰克林拉着铁风筝把雷电引到了瓶子里;而直到一八七九年,经历了无数次的试验失败之后,爱迪生终于点亮了他的第一盏灯泡……从那以后,更多的东西被变热,被点亮。我想,同时被点亮的,应该还有人们的生活,以及被生活煎熬得久已苦涩的心。
责任编辑︱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