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顺梅
一九六三年九月生于大庆,曾在大庆油田物资集团供职二十年。钟情于文字,有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文艺报》《诗刊》诸报刊。
那是夏天的傍晚,爸爸总算挤出点时间去打猪草。我缠着要去。爸爸骑着那辆弥足珍贵的永久牌自行车,我坐在后架上,颠簸时偶尔羞涩地把扶一下爸爸宽阔的背,感觉自己已然是大孩子了。晚风轻轻吹拂,四周弥漫着青草的芬芳。夕阳欲坠未坠,散射的金辉,仿佛无数金箔,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跳跃着。小路两侧的小花小草,不时偷偷地、调皮地挠我腿脚,欢快的蜻蜓,舞翼翩翩在我和爸爸周围翻飞。虽然离开工农村没有多远,但这里几乎是自然界中的原生状态。对于极少外出,也极少能和爸爸在一起的我,这次如同去野游,那种欢畅和快乐无以言说:而萦绕于我耳畔的,是爸爸清亮圆润,像云雀一样飞翔的口哨声。
北方的夏季虽然短暂,但却是花草的天堂,各色花儿竞相怒放,粗犷的草原,在百花的点缀中柔丽起来,我们像在无边的花园里穿行。自然界中,生物的铺陈与抒发,也许是惊心动魄的豪放,也许是远绝尘嚣的雅致,但都是对于人类的馈赠。这里是松辽盆地凹陷处,北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区,受蒙古内陆冷空气和海洋暖流季风的影响,温暖的夏季因短暂而显得格外珍贵。但有些事往往得失共存,因为夏天雨热同季,有利于农作物和牧草的生长,加之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洒落在草原或草甸中,使这里的草多而丰美。
站在几乎和我一样高的青草间,草枝葳蕤且相依相偎,点与面的巧妙结合,使草丛显得格外厚实。在夕阳下,我全然不觉是否有扰人的蚊虫,但见婷婷的不知名的草,被晚风轻轻拂动,舞蹈一般,齐齐地摇来荡去,一浪推着一浪,像涌来的一股股绿色的波,生动流畅,壮观无比。爸爸弯腰抡起胳膊,一镰一镰疾速割草,娴熟而有力,让我惊讶得发呆。不由得怀疑起妈妈为什么总是说爸爸“手左”呢?妈妈所说的“左”就是“拙”,笨拙的意思。每次在爸爸做一件事儿,而妈妈又不满意时就说:“你爸的手真‘左。”爸爸听过了,呵呵笑过了,不承认也不否认。现在想来,爸爸小小年纪参军,一直是集体生活,军人生涯刚结束,就参加石油大会战,那时工作就是一个字——忙,加上条件艰苦,生活简单,在做家务方面,比如做饭或修修补补这些,的确笨手笨脚不在行,也难怪妈妈总是说他“左”。那年,妈妈买来肥多瘦少的猪肉要做焖肉,爸爸刚好休息,便亲自操刀,结果一刀下去就切在了手上,妈妈边数落边为爸爸包手。包扎后爸爸坚持继续做,还幽默地说,轻伤不下火线嘛!自然免不了妈妈又说“手真左”的话。多年后爸爸离休,偶尔也做家务,他有闲时体会也有闲时琢磨了。凡事熟能生巧。爸爸为家人蒸馒头,他手劲大揉得适时又有技巧,蒸出的馒头,不但雪白暄腾还有嚼头,爸爸说这是“戗面”馒头。但妈妈依旧不夸他,爸爸会骄傲地自我夸耀,做饭就成了他展示手艺的绝活。现在,每当我吃着在超市里买来的过于松软的馒头,总会怀念爸爸做的馒头……
那天,我欢快地流连在花草间,像一只快乐的蝴蝶,一会儿随草浪簇拥着夕阳,一会儿在落霞中上下飞舞,我陶醉地仰卧在柔软的绿毯上,眯着眼遥望天边淡淡的云……忙碌中的爸爸忽然一抬头,看着我,看我脖子上的小花环和手上的大捧花,我与花儿融为了一体,爸爸笑了,我也傻傻地笑。他那么慈爱,大大的眼睛带着血丝,清瘦、汗津津的脸上堆起了皱纹,其实那时爸爸刚四十多岁。他用粗大的手,在我微卷的头发和脸蛋上亲昵地捋了捋、拍了拍,又疾速地劳作着。爸爸的手潮湿而温暖,这温暖带给我的慰藉,是那么长久,我享受着疼爱,但那时小小的一颗心,还体会不出这情感中的深意——生命,生活,对于我才刚刚开始。
我是多么地满足啊,面对涌入心灵的绿浪和夕阳,忽然想到麦浪,尽管我从未见过麦浪。我知道,这绝不是麦浪,却极尽一个孩童的全部想象,认定这样的感觉就是麦浪翻滚。多年后,每当旧时的影像浮现,想象爸爸在绿野间“刈麦”,草浪——麦浪,荡漾着欢乐,便绵延飘向远方,便摇荡出无尽的希望和憧憬。一捆捆青草垛成幸福的“麦垛”,是他人难以想象和意会的场景,我会自然联想起列宾一幅幅亲切温暖的俄罗斯风俗画——在时空交错的叠影中,真实与虚幻柔和成温软的笔触,描绘一抹抹暖暖的色调,仿佛是投射在艰难岁月里的明媚阳光。爸爸的韧劲,饱含着面对现实环境的坦然,面对朴素生活的真诚,面对美好未来的辛劳。每当这时,那一浪浪荡漾着的优美线条的碧波,就化为永恒,就化为心底一股股热流涌过。它是爸爸坚实的身影背后,面对苦难生活踏实顽强的精神气质,以及留在女儿心中罕有的温情和细腻。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爸爸的时间大多是仓促的。当年父辈们的生活核心,是尽快开发大油田,甩掉贫油帽子,他们为信念、为理想奔波忙碌,所有的感情,几乎都化作了工作上的热情和激情,以致无暇顾及孩子的心理需求,让我一直以为,爸爸在感情上对我们是疏忽的,对我们的爱也是粗糙的。其实,看似粗糙的爸爸,内心是很细致的,他给姐妹们的小方凳底下,分别用毛笔写上我们的名字,字迹端庄饱满,姐妹们用手帕装饰着属于各自的小凳,玩“过家家”游戏,饶有乐趣。如今,当我坐在沙发上,脚搭着小凳读书,经常会想起爸爸,想起我不小心扭伤了脚踝,爸爸将白酒点燃,沾着“火酒”为我按摩。蓝色的火苗舔着他苍老的手,他一下一下给我揉搓,驱散着我的疼痛,那温暖的感觉久久不散。
父爱如山,这山不仅挺立着事业,同时也肩负着家庭重担。油田会战的年月正是我的儿少时期,那时冬季缺少青菜,没有水果,夏天买菜排队还要限量,或许终于排到前面,菜却没有了。每月凭票供应几两猪肉和豆油,这一切在今天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然而这就是我和父辈们曾经的生活。“工农结合,城乡结合;有利生产,方便生活”,每个家庭就像庄户人家一样,可以养些鸡鸭猪等改善生活,而给家畜打草的重任,自然由爸爸承担,就像我记忆中的那个片段。
往事悠悠,那铭刻在记忆深处轻轻飘荡的草浪,虽经时光淘沥依然清晰,时常与意象中的麦浪叠映,这抹与父爱、与生命、与幻想、与希望紧紧相连的绿色,带给我无尽的想象,使我童年苍白的精神空间,有了唯美的影像,她伴随我,一同走到今天的生命季节。记得董桥有文《父亲加女儿等于回忆》,语境是那样温暖,总会莫名入心。每当这样的时候,在我内心深处就有熟悉的旋律轻轻响起,那是舒曼《童年情景》中最美好的乐章。我不知道音乐家创作此曲时的环境,但我却可以想象他的心情,他用生动的音乐语言,呈现给我们的是安静的欢乐,淡雅的忧伤,朦胧的渴望,以及各种各样清澈晶莹的感情……岁月无情,许多人和事都已走远,而那拼接起来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画面,却映现在我心上,亲切、温暖、恒久。多年后,即使我偶尔看见一片旷野,记忆会不由得在童年的港湾停泊,心底的暖流,会将绿色、夕阳和悠长的乐音连在一起,与我内心珍存的幸福感水乳般融合。
当年一碧千里的原野上,早已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的石油城,这里,熔铸了多少人的青春和生命啊!他们中的许多人,包括我的父亲,已经和这片原野,这座石油城永远地告别了。这让我更加思念父亲,思念晚风中诗意的仲夏黄昏,而翻涌在我心海里的草浪——麦浪,永远鲜活苍翠,郁郁葱葱……
责任编辑︱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