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鄞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享受者,供职于阜新市文化局艺术创作研究室。《窑谷》《马嘶秋诉》两度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滋味》获《文汇文艺》奖;短篇小说《老黑鱼号的短暂航程》《逃离煤井》蝉联全国乌金文学奖;长篇散文《我在大地上行走》获全国大红鹰杯一等奖;长篇小说《嘶天》获人民文学出版社优秀图书奖,以满票获“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部分作品被以英、法、德、俄、阿拉伯语译介到海外。
我应邀去神秘的湘西,在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所辖的凤凰城,参观了全木结构的沈从文故居。我轻抚着沈从文坐过的竹椅,俯身过的书桌,脑海中浮现出他十六岁加入湘军,在兵营油灯下读书、写作的形象。沈从文离开边城后,以一支笔,写湘西美文,惊动了中国文坛。仅仅读过六年书的沈从文,竟登上北京大学的讲坛,被誉为“京派大师”。
我们由沈从文故居出发,抵听涛山,沱江水幽幽地流淌着,沈先生安睡在这里。没有墓庐,只有一块一人多高,在湘西大山中随处可见的普通五彩石,石上刻着沈从文自信的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对面, 一块灰白色岩石上,镌刻着沈从文的表侄、文人画家黄永玉的题字:“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在沈从文墓地徘徊的作家中,大概谁也没有我的心境独特。我籍录湖南,在故乡度过小半个童年,此后便进入东北,成为辽西人了。我想起沈从文笔下的一位老人,被雇临时背纤。老人要一千,掌舵的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钱,折合银洋仅一分一厘,双方竟争执不下。掌舵的把船撑进急流,见船要开走,老头子跳起来去背纤。船拉上滩,老头子拿到钱后,又与掌舵的对骂起来,然后坐在河边大石上数钱。沈从文说:“我问他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那样子,简直是一个托尔斯泰!眉毛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这人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与湘西不同,辽西土著少。上溯几代,辽西人大多是从山东、河北、河南,闯关东过来的,有的为躲债,有的在当地犯下命案,逃出来。他们敢闯世界,不是省油的灯。因此辽西和湘西主体民族不同,但辽西和湘西一样,民风凶悍。
辽西老辈人,自豪地讲起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孩子,将偷来的狐狸崽藏在袍子里。小孩被狐崽抓烂了肚子,疼得龇牙咧嘴,也不肯暴露自己偷的东西。辽西人赞赏这种刁泼畸形的尊严!
湖南作家聂鑫森告诉我:湘西少数民族,过去一家老少几代,一、二十口人围在一起吃饭,从房梁上吊下一只小袋子,包着盐。每个人伸长脖子,舔一下盐袋,就是进盐了。菜锅里是没得盐放的。盐,不许进入湘西,像军火一样被朝廷官府严厉管制,怕你吃多了盐,身上有力气,造反。我说不出的感叹,这和辽西惊人的相似。岂止盐,牛皮、牛角、牛筋,是制造盔甲、弓弦、军号的原料,统统严禁百姓买卖。后汉时官府规定,凡私自买卖牛皮一寸者,处以死刑。
翻开史书,向上圈点,五胡十国的战争,烽火连天,马蹄撼地。战国时普遍使用三人战车,左为驭手,抖擞缰绳;车长居中,手持弓箭、长矛,直剌前敌;站在车右的士兵,使用剑、戈等短兵器,砍杀敌人,护卫右翼。敌军退避三舍。舍为住的意思,一舍三十里,走三十里便歇营,古代行军为什么这样慢?因为部队后面有营妓,杜甫诗云“女子在军中,士气恐不扬。”还有修缮战车,研究改进武器的技工役夫;更有乱哄哄的商贩们,跟随在队伍后面,热闹得像集市。战争是生产力,围绕战车,形成了个小社会。
汉晋之际,中原大乱,大批汉人北徙避乱。而关东少数民族渐趋强盛,向内地侵移,形成中国历史上首次民族大交叉,大融汇。诸民族各得其所,风俗变易,异彩纷呈。
明末,女真人崛起,创制新旧满文,精练国语骑射。清入关后,将老窝儿关东,做为发遣罪犯的流放地。十几万江南才子,长枷短镣,流落关东。他们不废吟咏,奔走结社。雄浑辽阔的关东天地,寒冷严酷的生存状态,使他们的诗文一改糜丽之色,变得悲怆刚健,壮怀激烈,造成了关东文化奇观,所谓“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
这种文化融合,是伴随政治、军事斗争进行的。东北、内蒙古的商人,携带土特产入关,在北京御河西岸设里馆,在德胜门外设外馆,供蒙古人居住,贸易。而汉族商人北上关东、内蒙古,在寺庙和兵营周围形成集市。茶一斤易一羊,十斤易一牛。你手头紧巴,关内商人将货物高价赊出去,折合成羊羔或母牛,耐心等你几年,到时候,按牲畜繁殖率计本息,所谓驴打滚利,高得令人咋舌!附近兵营的军士,是交易保护人。其实,极少诉诸干戈,关东人本性愚拙、朴实,宁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决不会赖账。文化,随之充满浓郁的商业味。
历史顺流而下,战争经济灰飞烟灭,商品经济成为当代中国人生机勃勃的生活方式。如今,从辽西去内蒙古,在巍峨的省界牌坊上,一面写着“欢迎您到辽宁来”,另一面写着“欢迎您来内蒙古”,还剩下一块沧桑斑驳的残碑“严禁跨省贩盐”,不知哪个朝代留下的?骑马的护林员,在省界两边悠然地颠簸着,很难看出他是汉人,还是蒙族、满族人的后裔,也许是混血儿。他骠悍英俊,遇见陌生面孔,厚道地一笑,抓住黑呢礼帽,向上举举,向您表示敬意!
不老的边地
在我们辽西边地,正经大户是不分家的。老人在,老人主事;老人没了,长兄当父。弟兄有生异心,闹分裂的,大哥把他带进祠堂,点燃祖宗供牌前的香火,一声吆喝,手下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把他吊在梁柁上,像吊起一条疯狗!什么时候疼悔收心,才放你两脚落地。
这叫根基。
旅蒙商敢于同有根基的人家做大买卖,甚至向他们赊账。老大的权威具有商业价值,含金量极高。
丁氏三兄弟,家居城镇,在百里外草滩经营牛场。丁家的牛,送边贸时免检。别人家的牛肉质并不差,但毛皮脏,蹄子沾牛屎,还有的豁鼻,眼屎巴唧,长相丑点,舍不得清出群,就格外扎眼,牛群上不去等级,价钱跌得惨。丁家出手的牛,皮毛鲜亮,体型健美,个个在一千二百斤左右,上下不差十斤。一斤肉十元,一张牛皮四百多元,制成一条高档皮带二百多元,一双好牛皮鞋上千元。丁家常年存栏五百头成牛,价值百万,加上种牛、牛崽,老牛,几百万家当。
丁氏兄弟骑马下乡,看见老乡,决不会扬长而过。他们主动收缰,掀起礼帽。若是遇见长者,慌忙滚下马背,将礼帽放在胸前,弓身道:“老叔,想死我们了!”
乡亲们感动地说:“我们也想出去的人啊!”
丁氏三兄弟,先不巡视牛群,先不拜访村长,先去探望人瑞。走进院儿,丁老大低声道:“跟住我。”口气异常严厉。
哥仨儿高抬脚,不碰门槛,按长幼尊卑鱼贯而入。灶房里,摆口盛酸马奶的缸,老大抓住木棒,撞十四下;老二接过搅棍,撞八下;老三如法炮制,搅攉六下,以示对主人的敬意。
通通撞奶声传入里屋,老人九十四岁,眼睛白翳蒙蒙,却认出是牛场的东家。老人抬屁股窝儿都费劲了,匍匐在火炕上,头触炕面,向前挪蹭。丁老大慌忙扑上去,用双手捧住老人的头,轻轻托起。老人脸若黑蛛网,累得呼噜呼噜喘。丁老大掏出红包,塞到老人鸡爪疯似抖颤的手里。老人呜呜哭起来,说:“给你爸、妈,买刀烧纸吧。”
老大垂下泪水,嘱咐老二、老三道:“丁家的人,决不能做一丁点缺德事。咱们的爸、妈,埋在草滩上了!”
拥进院儿的乡亲们,静静地看着,听着。在乡下,活蹦乱跳的塘鱼,会一夜之间通通翻白;一圈牲畜,莫名其妙地死了。丁家偌大牛场,却秋毫无犯。
遂后,丁氏三兄弟来到牧场。清初,满族皇亲跑马圈地,招汉族农民开垦,这里成为八旗军的“大粮地”。农牧民还必须给驿站过往使臣提供饮食、车、马,甚至女人。清亡后,战事不绝,大粮地复荒成了牧场。改朝换代,风俗变易,边地蒙民衣着汉化了。但牧民,不论是汉族牧民,蒙族牧民,还是两合水牧民,仍着长袍。冬天放牧,长袍护膝暖裆;晚秋转场,夜宿露天时当被盖;嫩春老夏骑在马上,束紧腰带,两肋笔挺,威风凛凛。脱下长袍,人的感觉就像垮了。
人瑞的儿子、孙子、重孙女,是一代又一代草滩牧人。那个漂亮的重孙女,穿水绿色长袍,骑着马,手执长鞭,围绕黄乎乎牛群抖缰轻驰,一圈、两圈、三圈……饥狼无奈地躲开,盗牛贼恨恨地躲开。她是夏娃,圈出一个水草丰茂的安全世界。姑娘神情专注地望着前方,视线呈圆形,职业把她的视线弯曲成一个圆。时间对于她,也是一个圆,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边地不老,姑娘生机勃勃!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