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舟吹取三山去

2009-09-15 09:08
海燕 2009年9期

刘 民

生于黑龙江省虎林县,毕业于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现任盘锦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主持摄制电视连续剧《甲午战争》《甲午陆战》,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辽宁优秀电视剧一等奖、最佳编剧奖、“五个一”工程奖。另有多部电视片获中国电视艺术片“星光”奖、辽宁优秀电视艺术片奖等。长篇历史小说《煮鹤记》由辽宁电视台改编为28集电视连续剧,正在筹拍中。现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攻读MPA硕士学位。

老实说,刚到新加坡那一刻,除了时空的漫长和遥远,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感受。同学们飞渡山海,朝发而夕不至,夤夜始抵樟宜机场。南洋理工大学的巴士载着我们向校园疾驶。窗外灯火阑珊,车马渐稀;市井风物匆匆掠过,景象与中国南方都市也无二致。大家旅途劳顿,加之宿酒未解,入室皆酣然入睡。梦里不知身是客,梦中上演的,大抵还是壮行的欢宴、纷攘的应酬、依依的告白……

晨起兀自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待步出宿舍,眼前豁然一亮,内心竟如过电般悸动。但见满树的繁花,飘飞如潮。山坡、甬道、廊顶皆铺陈着缤纷的花瓣,弥望的尽是红霞瑞雪,漫天翻卷,蔚为奇观。熏风嘉木之间,西洋的、南洋的、华裔的少男少女笑语盈盈、穿梭往来。鸟儿在人旁悠哉闲步。近水似镜、远草如烟;楼台错落、岗峦起伏。美景目不暇接,美得让人心疼!如果这不是仙境,仙境又在何方?

和我一样,同学们被深深地震撼了。仿佛都变成摄影迷,相机、手机齐上,疯狂地按着快门。在吃饭、上课的路上,颇失“市长”、“局长”身份地四下张望,东奔西跑,举着“傻瓜”相机贪婪地捕捉画面。

想起女儿不知从哪听来的,说南大是公认的世界最美校园。这突如其来的观感,立即征服了我的旧识。北大?集美?这都是经历过的所在,曾认定乃人间学府的极美之地,似乎也难得有这般的诗情画意。不惑之年,偶然机缘,得以重温人生最后一次的校园生活;而且这个最后一次,居然在“世界最美校园”实现,岂能不“喜洋洋者矣”。

黑暗中从天而降,所以一梦醒来,对狮城作为“岛”的感知还未及形成。对南大的第一印象,便令我把这岛和传说中的仙山——蓬莱、方丈、瀛洲的意境重叠起来。忆及易安居士《渔家傲》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拈来一句,张冠李戴,权做了拙文的篇名。

入学前夕,省里为我们饯行。上届的班长很动感情地介绍说,南大有个南大湖,地处学校中心地带,我班宿舍——数栋黄色小楼恰好依湖而建。湖虽不大,却是日夜陪着我们的良伴。湖中有乌龟、大鱼,云云。他此言不虚。大家下车伊始,倦眼一瞥间,就见湖在桔黄的灯光下幽幽地打量着新人。只是新人很困,无暇理睬她。

翌日午餐后,我立刻拾阶而下,顶着赤道正午的太阳,迫不及待地来到她身边。她是个西式的妆扮,完全不属于我们数千年濡染浸淫、习以为常了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池塘境界。加之初次谋面,一种新鲜感使我很激动地围绕她打量了很久。然后惬意地坐在巨树下历届南大校友捐赠的石椅上。目光慢慢从橙色的湖面移开,越过绿丘上的浓荫,遥望如洗蓝天、灼灼白日。蓦然想到此处居然是南海尽头,太平、印度两洋交会之地,时空若倒转千年,我一个辽东的夷人,忽然主人似的悠哉游哉于化外“爪哇”极远之境,当是多么不可思议。万千感慨,难免袭上心头。自我陶醉了一回。还是脚下汩汩的水声唤醒了我,循声看去,果然有数十半尺大乌龟、几尾长鱼发现了我,迟疑着游到近前,缩头探脑地向人张望。我心里道声惭愧,不敢和龟对视,紧忙站起身。客居他乡,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哪会随身夹带食物。怕无意中伤害了这个“诚信社会”,还是走为上策。

不知从几时起,对这小湖那种依恋的情愫悄然占据了内心,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另一种思恋和感伤。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多累多晚,都会到她旁边小坐一会儿。看闲潭落花、孤云蕉影,想富贵浮云、国事家事;然后俨然大彻大悟了一回,带着脉脉如水的充实感回到斗室。入眠。

人都是一样的秉性。交友也好,待物也罢,时日一久,感情在加深,但对方的毛病亦彰显。把这小湖上下看久了,四处参透了,就变得吹毛求疵起来——

这湖太小了,沿着拥抱池塘的甬道徜徉,不过五百步的一周。又太不精当了。你说她有别于中式风韵,算作芳容另类?那肯定不是。她就是因应那一丘一壑的格局自然天成,然后被斧凿得规规整整。按审美原则,似乎大不贴边——标准的三角形。在中国任何一所院校,如果修建这么个观赏湖,恐怕都会稍事删补,把这三角形改装为月牙或其他什么自然浪漫的形状,予人以能够联想、展开的空间。湖畔草木布置更加远离巧夺天工的匠心,过于刻意、人工化。一排排树像正规军列队,横平竖直,野趣荡然,将这湖愈加凸显得局促狭窄。未得中式园林写意之妙,尽露西洋园林直白之拙。到了傍晚,那蝉噪鸟鸣是天下千古一脉,隐隐的市井喧嚣也是大城市所共有。这湖却偏偏多出一种怪物,夜夜准时出现单调呆板的呼叫,有点像昼间战斗机巡航、训练发出的经久不息的隆隆轰鸣。

每当夜幕降临,不仅湖畔,整个校园都回荡着这怪叫,造成神经衰弱者失眠。有同学认为是某种鸟求欢的信号;有老师断言是乌龟的“龟鸣”(若果其然,可比蛙鸣拙劣百倍);更有同学语惊四座:是壁虎躲在暗处发出的叫声,然后石灰管道协助进行了扩音!对于壁虎,我从颐和园昆明湖畔宫灯下的青砖墙,一路亲近它到南大湖畔路灯下的黄色水泥墙,感觉这一族以蚊蝇为食的益兽,深谙沉默是金的道理,总是与世无争地悄悄经营自己的生活,绝少干扰人类;唯一为保存自己猎取食物的小伎俩——变色,还被人类拿来说事儿。它们不可能住在南大就狂暴叫喊起来。

存疑了数日,“五一”假日晚饭后,出了食堂,习惯性地步下台阶,来到湖畔。

暮气渐浓,正行间,忽然感觉一道黑影从头顶闪过,本能地一瞥之间,恰巧看到一只大鸟呼扇着翅膀落到枯枝梢头,站稳之后,即开始引亢高叫。叫了一通,纵身飞起绕树三匝,又落回枝头,重新钟表似的“哐哐”怪叫起来。它立足的那枯杆,则避开周围葳蕤的枝叶,孤独地指向夜空,也勾勒出大鸟茕茕孑立的轮廓,实在孤单得可怜。我想如非求爱,什么动物也不至于如此这般、锲而不舍地夜夜重复一件徒劳而烦人的差事吧。

自那以后,耳闻这孤寂落寞的叫声,就因为同情而心软、而厌烦不起来了。倒是它传播的气息日日透过我这不足半米宽的小窗强行袭入,也很可恶。怪鸟站在暮云之下、远树之巅,旁若无人地沉浸于自虐般的怪叫,浑然不知已把这莫名奇妙的孤伤分摊给他人,令人辗转反侧,浪费不少闲情和电话费。

虽然对南大湖滋生了些许不满,但感情依旧。中国北方初春时节,东南亚适逢雨季。往往澄碧的晴空,忽然就昏暗起来,旋即暴雨倾盆。龙王几近疯狂地在此倾泻他的资源。雨水是垂直泼洒而至。那日通宵豪雨。睡梦中我尽在惦记楼下的湖。她陷在山坳最低洼处,这时是不是该被蹂躏成水库泥泞的盆底了?晨起雨尚未停,撑伞出门,透过雨帘望去:依旧的萋萋芳草,依旧的清爽小径,依旧的三角湖面……可叹这海大的水都倒天大的漏斗里去了。

向老师就教,始知此地水池均有复杂的地下管道系统相连通,水平线不变。东边日出西边雨,东边西边的水量一个样。有了这知识前提,近观小湖,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小湖不惟底部与管道联结,周遭草地、小径、山坡其实皆密布管网、沟渠及水喉。无论多大雨,都在瞬间消失于无形;不管多燥热,都随时有喷头浇灌。再赏南大湖,即使继续“拟人化”打量,怕也是“拟机器人化”了。她更接近于一件把自然元素科学组合起来,时刻在按设定程序运转的自动化设备。当然那些鸟(包括可怜又可恨的怪鸟)、壁虎、野猫和蛇(蛇偶尔会主人似的在你窗台盘上个把小时)不知道,也不必自寻烦恼知道这些,只管自由自在地栖息、繁衍就是。有了这一层知性,再亲近小湖,竟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了。

由湖而及南大,乃至全境,发现狮城对雨水的回收已登峰造极。一切漫坡峭壁、大街小道、屋檐廊下,都有经缜密测算布设的各种规格的水槽与地下管网衔接。所有的沟沟坎坎、大山小丘,打眼是自然的格局,实际都作了重新摆布。地面永远不会呈现狂流乱注、泥沙俱下的场景,通衢大道、深巷小径不存潦水。多少降雨都会在瞬间被巨型海绵般的庞大系统吸纳。这神奇表面的背后,是科学精细的设计和没有死角的布局,是苛刻到顶点的认真。它不是简单以“有限资源无限循环”这么个道理能够概括的。有学者把新加坡比作鱼缸,意思是虽漂亮可爱也渺小易碎。我倒以为它和南大湖一样,更像一部能够自我修补、自我完善、有生存动力的超智能机器。它的美不完全体现在艺术的观赏性,更表现在充分的理性、无限进取的精神和活跃的肌体……

南大湖很小,南大却很大,大得像座植物园。三万多学生就读,两路公交线环绕,除了餐厅、体育场,其他地方鲜见人群。离开校园,在四通八达的地铁或畅通无阻的马路穿行,自诩见多识广的我,不会被那些高楼震撼;出乎意料的是,这样一个地狭人稠的小岛,居然有那么多的空旷地带。森林、湿地、水库(此地叫蓄水池,全岛有十余个)密布。看来还是那句话,设计精准,所以优化,蕞尔小国从而展现出大气魄。

当融入闹市的人流时,最令人眼花缭乱的,是人种之杂。肤色则黑白黄棕,族群则汉回印西;服饰千奇百怪,风俗各异其趣……夜晚的新加坡河两岸,酒吧、餐馆、音乐厅、游乐场,像是在同时举办世界青年大会、妇女大会、时装博览会。由此可见岛国容量之大。这么“大”,这么杂,却和谐安宁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女孩子半夜单独闲逛,头脑里不必有危险二字。奇哉怪也?

牛车水有个著名的寺院,居然是座大楼。宝殿设在一楼,二层以上是僧房。殿内供奉的佛像尊神与普通庙宇一致。让我惊讶的是,为信徒礼佛提供的道场竟对基督教来了个拿来主义。整齐的桌椅代替了跪拜的蒲团,善男信女们也像基督徒一样端坐冥思,或手把黄卷聆听高僧讲经。传统儒、释、道的信徒,见了高高在上的神像势必匍匐跪叩以表虔诚敬畏,而和尚道士代表神圣,方可安坐于侧。这与基督徒们正襟危坐,神父肃立布道,基督却钉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情景截然不同。仪轨是精神的外化,表达着深刻的宗教哲学与伦理观念的区隔,我迷惑于在此地就消弭于无形?我想,也许新加坡华人观念中压根儿就没有母体文化特有的“辨”“防”,为了存活,就须博取众长、包容杂交……

近距离接触多了,习惯成自然,感叹惊怪就少了。而学校传授的知识开始日积月淀,本地政商名流偶有互动,将心比心,又开始为这个国家如此的殚精竭虑,负重前行,深感疲累。常常夜静斗横时,靠在小湖边的石椅上杞人忧天。觉得这样一个只有一点雨水资源和引进的人才资源的小国,似乎承载了太多的内容。立国三四十年工夫,由一个真正一贫如洗的穷汉,蜕变为赫赫有名的亚洲小龙。就是脚下这南大,也是从福建商会六十年代集资建华校,到八十年代被政府撤并,到九十年代恢复,断断续续四十余年,竟发展为排名二十几、四十几位的世界名校!最近看报,得知新加坡又被美国专家评为世界“五大超常国”。这个名命得好,它的确太超常了。超常到领四百余万国民,令天下时刻观其动态;以区区七百余平方公里疆域,肯年耗百亿新元养精兵磨利剑(前面提到,因国土局促又枕戈待旦,南大上空日日战机轰鸣,也属狮城特色);经济布局全球,仅在中国,就陆续无中生有,创建或开始创建苏州工业城、天津生态城、广东科技城。人类的潜力有多大,能力发挥到极致有多可畏,看看新加坡就知道了。惟其如此,我才为这第一印象中极乐逍遥、幸福指数超高的仙山、瑶池生出万千感慨。开国总理李光耀在不知疲倦地向世界建言的同时,更是苦口婆心反复向其国民灌输忧患意识。阐明小国脆弱性,停顿就是灭亡。这时,我倒以身为中华民族这巨无霸躯体中的一个小细胞(应该还算肌肉部位而非脂肪)而窃喜,五千年兴衰继绝,一路走来,有惊无险,本身已是奇迹。看来“锦城虽云乐”,究竟“不如早还家”呀。

白居易说“海上有仙山”。应该不是指“爪哇”这一带。而把作为两大洋锁钥、任重道远的“超常国”新加坡认作化外乐土,肯定也不够恰当。但若择选现代版的蓬莱仙境,新加坡如此发达、宜居、安宁、完美,实在是当之无愧了。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