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诗有脱口而出者,类同口语,诗论家称作口语诗。此类诗统以民间日常话语、自然取胜,如果声律和谐,又表情达意恰好,未必就不是绝妙好词。
譬如人们常说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就曾经被那昏庸透顶的陈后主顺手借来成了诗。这诗原本只是应对沈皇后的,结果歪打正着地辑入《汉魏六朝诗选》,忽悠了读者千年。当时陈后主宠爱张贵妃,又不想开罪皇后,故每去张贵妃居处之前必先绕至皇后寝宫,稍事逗留便疾走开溜,事后还倒打一耙,质问皇后“何不见留”,随之赠诗一首,为自己的不够意思找点理由,日:“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皇后当然看得懂陈后主的把戏,遂复诗四句:“谁言不相忆?见罢倒成羞。情知不肯住,教遣若为留。”话不说破,句句带刺,还不失凤阙主子的身份面子,足够厉害。这两首诗叶韵到位,但声律欠工,当作口语诗,应该不算高抬。
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中记载过一首谢绝俗客来访的五言口语诗,也颇堪一读。当时王安石很重用王令(字逢原),一些巧取门径的附势之徒以为巴结王令就能亲近台阁重臣,于是千方百计来访王令,套近乎,找靠山,跑官献谀,日满其门。幸好王令没被捧晕,乃以诗署其大门日:“纷纷阁巷士,看我复何为?来即令我烦,去即我不思!”用今天的话说,你们纷然鱼贯地来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来,令我厌烦;去,则求之不得,我不惦记。小诗言简意赅,俨然一通“谢客令”,露出铮铮气骨,令人肃然。做官,难免被人追捧,如果能像王令那样冷眼观世,贵有自知之明,待人接物必然自有定力,这也是一种境界。
清代流传过一首纤夫诗,可作醒世道白来读。诗曰;“船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为利为名终不了,问君辛苦到何年?”纤夫确实辛苦,但与名利场诸事应该无甚关系,以纤夫诗诲人勿为名缰利锁所羁所累,料是觉悟了的文人借其口气作醒世语的;加之名利碌碌又符合“人被牵,人牵船”的那种形态,遂手到擒来,附会纤夫,印证恰好。诗中的“名利”复语,转辗三出,可以加重对面道白的劝诫语气。如果细心的读者还能窥出“船中人”(向往者)与“岸上人”(追逐者)实为一体,皆因痴醉名利而为之所害,那就更是自领棒喝了。
康熙年间有猎人缚住一虎献给当地县令,望展示府衙以便安宁百姓。拍马屁者却将英雄缚虎事大肆宣扬成县令仁政所致的和瑞现象。百姓本来就因苛政猛于虎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见官府夺名鼓吹几近荒唐,遂愈加愤慨。某士子拟老虎声调作一歌曰:“虎告相公听我歌:相公比我食人多。相公若果行仁政,我自双双北渡河。”此诗讽刺一针见血,颇具乐府遗风,估计纵有流传,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不过能为百姓出口恶气,也诵之大快。
替百姓说话的此等诗须得口语庄谐出之,应该是内容决定形式。因口语诗大都来自民间,所以偶尔文人插手,也是规摹百姓日常声口,吐述自然,平添几多生活气息。如果一例换作文绉绉的“雅词”,岂止不伦不类,恐怕意趣上也会大打折扣。
庄周梦蝴蝶,庄周有幸;若蝴蝶梦庄周,则蝴蝶晦气。三余之暇,读一些口语诗,品品喝大碗茶的感觉,肯定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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