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2009-09-10 04:43
国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半生入世东坡

拂袖间的沉思,茶是青的,水是清的。耳边萦绕的,是那早已远去的歌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此悠远,又这般迫近,仿佛绽雪的梅瓣,淡淡的,却又浓得化不开。淡和浓,都只为那飘忽的暗香。

一盏香茗,悠然;一曲广陵,淡然。满室微苦的氤氲里,挥之不去的是那抹淡定的背影:粗布麻衣,终掩不尽儒生的风流;骨骼匀停,却流露出赤子的真纯;红尘辗转,亦隐亦仕欲忘何曾忘;漂泊半生,君君臣臣不老江湖梦。

东坡,一个千年的传奇。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人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知道他,了解他。但又总是与人群保持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即使能够无限接近,也仅止于接近。我们从来不曾真正看透东坡——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这样写道: “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珈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

东坡的一生,始终游走在入世(儒)、出世(道)和遗世(释)之间。那些原本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却让他演绎出了理所当然、浑然天成的意味。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东坡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

“人生最长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够长了;即使他追寻长生不死的仙丹露药终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连绵不断,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刹那显现间的一个微粒,至于究竟是哪一个微粒,又何关乎重要?所以生命毕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

若有似无,所以淡;挥之不去,所以浓。然而,淡和浓又都湮没于虚无——寒梅如雪,凝雪如梅。天地之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沧桑,却无痕。

于是明白,何谓“大象无形”,何谓“大音希声”。

东坡的文字中自有一种风骨,超尘却不脱俗。正是因着这样一种风骨,他的文字才拥有了最为广博的吸引力——无论是布衣,还是名士,无论是同代的人,还是后世的人,都能在其中品出属于自己的味道——这种味道不拘一格,却是一般的刻骨铭心。只要尝过一次,一辈子就再难戒掉了。

东坡曾说,做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寥寥数语,不仅概括了他的为文之道,更流露出他骨子里的道家气质。率性而为,随意挥洒,即便因此注定了半生的流转,亦是不悔。

然而,东坡兼具一颗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之心。于是,为了他的“天下”,他又必然要走进万丈红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东坡的“天下”,远不止于庙堂之上的君君臣臣,而是囊括了所有红尘行走的人。他曾这样评价自己:“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而在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中,有这样两句话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东坡的品性:

“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溺而不能自拔。

“因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学家;同样,也因为他深究儒学,固也不能为醉汉。”

东坡的出尘之心和入世之心与生俱来,宛如静水流深。他并非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因仕途失意才不得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自始至终,他都在红尘的边缘,流浪,放逐,徘徊。

在高空飘逸飞翔的苍鹰正好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出尘,或者入世,东坡从没有停止过这方面的思量。

然而,这一次,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当时正是仁宗皇帝当政时期,这位北宋历史上最好的皇帝,让东坡看到了兼济天下的可能和希望。仁宗对苏氏兄弟颇为器重,他曾经这样评价东坡和子由:“今天我已经给我的后代选了两个宰相。”

个人以为,早年东坡对入世的执著,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份知遇之恩的影响。熙宁四年(1072年)东坡携眷离京后,度过了他一生当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其间,他做诗甚多,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几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羁,将心中所感尽情歌唱出来。

猿吟鹤唳本无意,

不知下有行人行。

东坡兄弟二人曾在颍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诗论政,彻夜未眠。二人论政的结论,后来东坡写在一首诗里,其中有句为:

眼看时事力难任,

贪恋君恩退未能。

上句很有儒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意味;而下句则道出了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是因为感怀君恩,更是为了报偿君恩。那么,这里的“君”指的是哪一位皇帝呢?这时,东坡已经历了北宋的三任皇帝——仁宗,英宗和哲宗。英宗在位时间极短,与东坡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哲宗心地善良却野心勃勃:他对新法的盲目推崇,导致“小人”当权,民不聊生;他对佞臣的偏听偏信,使得御使台形同虚设,忠良饮恨蒙冤。这样的皇帝,是让人“退”意横生的,几乎所有仁宗在位年间的名臣儒吏都离开了——欧阳修,司马光,张方平,富弼,范镇,韩琦——这些名字见证了北宋的恢宏,却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有一位先贤曾经说过:“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那一个,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的不可能,它也是真实。”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或者说,我们不得不相信,令东坡“退未能”的是已然驾崩的仁宗皇帝——因为他的一句赏识,东坡心甘情愿地背负起整个“天下”。

其实,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每一个中国文人,都有一颗入世之心,即便是东坡,也不无例外。东坡的与众不同,仅仅在于他同时拥有一颗入世之心和出尘之心。初出茅庐,满腔豪情的时候,如果遇到那么一位皇帝——他抛却世俗之见,纯粹以才论人,不问出处,也不论年龄;他从上位走下,以一个长者的悲悯将“天下”托付;他的举手投足间,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盛世的希望——试问,怎能不令人为之动容,为之折服呢?而一生当中的第一次动容,第一次折服,又总是格外难以忘怀的。

于是,东坡几乎用半生去纪念这份“君恩”,去报偿这份“君恩”。二十年间,他在出尘和入世之间,选择了后者,毅然决然。

“乌台诗案”之后,东坡开始了他半生的流转,他的出尘之心逐渐显露。谪居黄州的时期,是东坡人生的“成熟期”——无论是艺术上的,还是思想上的。

在《临江仙·夜归临皋》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东坡在出尘和入世之间的困顿。并且,经历了太多官场的黑暗,目送一个盛世远去的时候,他似乎更倾向于出尘。元丰六年(1083年)四月的某个夜晚,东坡醉酒而归,无人应门,面对大江和扁舟,不禁思绪飘零,于是击节而歌: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一句“何时忘却营营”,是半生仕途的无奈和疲累;一句“江海寄馀生”,是灵魂深处的召唤和希冀。年轻时是“贪恋君恩退未能”,时下却是“欲归江湖归不得”。东坡,似乎注定要陷入出尘和入世之间的矛盾,至死方休。

万丈红尘,吾谁与归?思之不得的时候,东坡开始转向佛教的研习,希望藉此来平复内心难以言说的苦闷。

于是,才有了那一首千古绝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返朴归真后的扪心自问,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便是东坡对他一生犹疑徘徊的回答。

余秋雨先生《苏东坡突围》中的一段话,对东坡的气度做一点概括: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滑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器,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需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或者,我们也可以称之为中国哲学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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