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树排
少数民族文学固有的多学科汇融的特点使人们意识到不能把少数民族文学,特别是民族民间文学,简单地看作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不能只侧重对其文学和审美价值的发掘。因此,少数民族文学史的编撰,应当突破传统的民族文学史著作的编写体例,自觉地汇融相关学科理论,通过多维文化渗透发现并总结出少数民族文学的演化规律。
新近推出的《壮族文学发展史》著作的编撰,除了以社会发展统观全局外,还贯穿着“民族文化的演进”、“人的主体意识觉醒过程”、“审美意识的流变”、“文学体态的演变”和“叙事风格变迁过程”等线索,阐明文学发展同这些因素的相互关系,并在绪论和各编前两章给予提纲挈领的阐述,将文学史的变革落到实处。《壮族文学发展史》借助多学科交叉的理论方法,融汇新时期的相关学术成果,革新传统文学史观,在编撰宗旨、体例建构、总结规律和具体论述等方面,呈现出多维文化渗透的鲜明时代特色和少数民族文学的独特个性。
一、在继承中创新,在汇融中构建新的文学史体例
编写一部文学史,首先遇到而且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是采用什么样的体例?文学史如何构架才能体现其发展轨迹?如何分期、断代?怎样处理作家、作品的评述与理清脉络、总结文学发展的关系?等等。《广西壮族文学》将壮族文学发展的历史分为四个时期:即远古文学(先秦以前);古代文学(秦汉至1840年鸦片战争);近代文学(1840年至1919年“五·四”运动);现代文学(“五·四”运动至今)。此分期套用了汉族文学以具体的历史朝代作为划分标准,不符合壮族社会历史和文学历史发展的特殊性,显得笼统而难于廓清壮族文学发展的脉络。有了大量新资料作为支撑,《壮族文学史》的编著者努力突破少数民族文学史传统体例在历史分期、作品断代和编名称谓等问题的处理方法上千篇一律。为此,《壮族文学史》将壮族文学划分为:布洛陀时代的文学(第一编?——公元前221年);莫一大王时代的文学(第二编,公元前221年——1271年);《瞭歌·唱离乱》时代的文学(第三编,1721年~1840年);“黑烟变火花”时代的文学(第四编,1840年~1919年)。此种分期断代没有划得过细,时间跨度也不长,将各时期的代表性人物形象或作品作为编名,突出文学的主体性,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壮族文学自身的发展脉络。《壮族文学史》以其独具特色、具有较高文学史价值和学术水平、坚持壮族文学姓“壮”的鲜明特点,赢得三国内外学术界的普遍赞誉。但这种使用相对时间坐标的历史叙事模式是“以分析文学作品叙事内容所反映的社会、时代生活内容为前提,而学者们借以解释作品内容的分析范畴恰恰是源于事先已经确立的有关社会形态——生活内容的先念理念。”因此,《壮族文学史》仍未充分突显出壮族学者的文化自觉,而且它完稿于20世纪80年代前期,所涵盖的壮族文学发展历史下限于1919年,未涉及此后80多年的壮族文学现象,未列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丛书》。
世纪之交,《壮族文学发展史》的编撰站在一个新的历史高度,其将《壮族文学史》以及其他相关研究成果进行重构和整合,体例构架上吸收国内外文艺学、美学、叙事学、历史学、民族学、文化学、文体研究的新成果,实现了《壮族文学史》编目体例的自我超越。《壮族文学发展史》在历史分期和编名称谓上根据壮族社会历史、民族历史、文化和文学历史发展的实际状况,构建了从上古至20世纪末数千年的壮族文学发生和演进的完整历程,全书分为六编,以历代富有典型意义的壮族族群称谓作为编名。即:仓吾瓯骆时代(?—公元前221年):壮族文学的萌生;乌浒俚僚时代(公元前221年~公元1271年):壮族文学的兴盛;偎僮时代(公元1271年~1840年):壮族文学的拓展;布依布僮时代(公元1840年~1919年):壮族文学的转型;僮族时代(公元1919年~1949年):壮族文学的更新;壮族时代(公元1949~2000年):壮族文学的繁荣。《壮族文学发展史》涵盖的壮族文学下限止于2000年,囊括了前两部文学史所未涉及到的文学现象,特别是1986年后发现的《布洛陀麽经》、《欢堓》等壮族民间经典作品以及诸如冯敏昌等古代名家的文人文学得以进入壮族文学发展史的序列。《壮族文学发展史》用详实的文献史料和田野作业中收集的散落于民间的文学作品架构成框,依据文学作品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的原则,将每个时期中的文学现象、作家及其作品加予发掘和评述,勾勒出壮族文学的演进脉络,力图展示壮族文学的总体图景。
壮族文学作为中华民族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既有属于中国文学的共性,也有因地域的特殊性孕育出的鲜明个性。《壮族文学发展史》的体例设计依据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文学格局以及民族共性与个性相协调统一的理论,寓共性于个性之中,并从“多元一体”中彰显独特的“一元”。以中国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演化发展的总体背景为观照,将壮族文学置于壮族社会、文化、历史的宏阔背景下。清晰地展现了丰富、独特的壮族文化图景和壮族文学史的发展脉络,同时也揭示了汉族社会对壮族文学的影响。
《壮族文学发展史》分期和体例的突破与创新得到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史丛书》编审委员会的充分肯定,评审专家认为“该书稿脉络清晰,对壮族文学的产生、发展、演变的历史过程叙述得比较清楚,史的线索比较明晰。撰述体例和分期方法有特色、有独创性,突破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著作的传统模式,对无文献民族文学史的编写有重要参照价值。”这是编著者尊重地方性知识、准确认识和定位壮族文学史及其发展规律、就民族文化的思考不断深入、大胆创见的结果,充分体现了壮学学者建构壮族文化的自觉性。
二、在多元一体的中国各民族文学格局中体现壮族文学的鲜明特色
中国多民族文学史的构想开始于20世纪50年代,就文学史观、文学价值的判断、文学的主客体关系、文学史的编排体例等问题给予关注和争辩仍然是现今学术界的热点,所要解决的问题是改变中国文学史只是汉族文学史的状况。传统的中国文学史的编撰,少数民族文学被有意无意地遗忘、遮蔽,形成了“汉族文学史”为中心地位和“少数民族文学史”为边缘和陪衬的二元对立格局,更有甚者把汉族文学史等同于中国文学史。随着文学史界对如何构建“真正意义上的多民族的国别文学史”思考和讨论的不断深入,“多民族文学史观”已日益深入人心。持“多民族文学史观”的论者认为:编写一部具有代表性、权威性的,包括56个民族文学在内的《中国多民族文学史》的理论基石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观,强调“多民族”、“多历史”、“多文学”,即“在民族多元的基础上体现文学的多样性”。
编写各个少数民族文学史是最终完成包括各民族文学史在内的《中国多民族文学史》的基础和先决条件。《壮族文学发展史》正是基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理念而编撰成书的。作为华南——珠江流域的土著民族,壮族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众多的族群支系、复杂的社会形态等特点,壮族文学史也因此呈现出花团锦簇的局面。长期以来,壮族以开放兼容的文化品格,吸收汉族文化,形
成了壮汉文化“多重的认同,共赢的汇融”的模式特征。壮族文学的演进发展深受汉族文学的影响,然而,壮族却常常被认为是没有特点的民族。《壮族文学发展史》基于文化的整体观,梳理出岭南文化的源流、壮族历史的发展、壮族文化的演进历程和壮族文学发展的轨迹。《壮族文学发展史》追溯壮族文学的漫长历史,考察各个形态结构的文化,阐述壮族鲜明的文化象征和文化特质,如:以稻作文明为代表的“那”文化;以铜鼓和崖壁画为代表的技艺文化;以《布洛陀》、《瞭歌》和刘三姐民歌为代表的歌咏文化传统;基于原生宗教信仰基础上形成的自然崇拜、图腾信仰、祖先崇拜、盘古信仰和布洛陀人文始祖信仰等方面。这些文化象征和文化特质奠定了壮族文学发展的深厚根基,也是壮族文化对中华文化的独特奉献。
《壮族文学发展史》从不同侧面和角度审视了壮族文化所呈现出来的鲜明特征,如壮族先民的思想意识“一方面保存了早期人类文化的古朴、纯真、粗犷的风格;人的主体意识开始逐步觉醒,从文化的自知逐步转向文化的自觉。”;“壮族文化内部的非整合性”;“壮族文化结构显著的开放性和兼容性”以及“充溢着诗性思维和诗性智慧的神韵”的壮族文化特征与品性等。揭示出了以“坚毅顽强、宽和明达”为内核,以“朴实诚实、崇尚自由、坚忍聪灵、谦虚好学、深沉内向、擅长歌咏、习于农耕、乐于奉献、女性能力特强”为外显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
文学位处民族文化的核心层面,深深植根于本民族文化的沃土,是民族深层思想意识的集中体现和民族情感体验和宣泄的重要载体。因此,壮族文学是壮民族独特的文化精神和审美旨趣外化的结晶。嵌刻于壮族人民内部的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也贯穿于壮族文学史的发展过程,体现在壮族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中。《壮族文学发展史》将壮族文学作品放置于壮族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演化的总体背景下,从纵横两方面审视壮族文学发展的历史,总结出壮族文学的总体特征:壮族文学独立生成,具有深远的原生性的文学渊源和自成一体的发展脉络。创造了古歌谣、神话、创世史诗等文学体裁,构成原生性的壮族文学结构及其演进序列。如壮族神话中有相对完整的从乜洛甲、布洛陀、布伯到莫一大王的神系。壮族创造性地借鉴和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学,使之更符合本民族的文学传统和审美心理,从而将其纳入到壮族的文学系统中来。譬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汉族经典故事流传到壮族地区后发生了变异,变得更富壮族气息。《壮族文学发展史》采撷鲜活的壮族文学作品,呈现了独特的壮族社会生活的画面和民族生活境遇的图像,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与民族文化色彩。
三、熔铸史笔,总结规律,体现时代话语特色
《壮族文学发展史》梳理壮族文学的发展脉络,发现并归结出壮族文学的基本律则:“壮族文学与壮族文学思潮的涌动相呼应,同民族文化脉搏的跳动相合拍,文学的发展历程同文化的演进轨迹大体上是相重合的。”壮族文化的幼年时期,一系列基于神话思维的文学精品反映的是壮族先民同自然的斗争。壮族文化的成年时期,《莫一大王》、《瞭歌》等的传说、故事、歌谣、长诗等文学作品反映的是激烈的社会冲突。进入20世纪后,小说创作、报告文学、影视文学等新文学的出现则是同壮族的民族意识进一步觉醒相呼应。
人的主体意识经历从自在、自知、自为到自由的觉醒过程,其制约着文学的发生、变化和发展。同时,文学也体现着壮族主体意识的觉醒过程。处于自知阶段的壮族先民还没有体验到自身的存在,期望借助于神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乜洛甲、布洛陀等创世神和始祖神形象具有鲜明的初民文化特征。《特康射太阳》里的特康、《布伯》里的布伯、《莫一大王》里的莫一大王等英雄人物是处于自为阶段的壮民族化身。他们不再依附于神、更加相信人自身的力量,开始较为自觉地改造和利用自然。这是进入到自由阶段,壮族的人的主体意识得到充分发展,此时,以《特华之歌》、《马骨胡之歌》、《达稳之歌》、《达备之歌》为代表的民间作品和文人创作的兴起更多的是以个人生活为题材,抒发个人感情为主。壮族审美意识的流变引起了壮族文学从内容到形式的相应变化,文学体态也因不同时期审美情趣的变化而演化。“在远古时代,壮族文学的神话和史诗特别发达;唐宋时期,歌谣、传说、故事和人文文学兴起;明清时期的民间叙事长诗、伦理长歌、抒情长歌异军突起;近现代革命文学充满生机;当代作家文学创作,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影视文学各种文体日趋成熟。”
受时代所限,前两部壮族文学史为“社会形态决定论”的话语叙述模式所影响,囿于“思想内容加艺术特色”的作家及其作品的解读与评述的方法。《壮族文学发展史》充分注意到了少数民族文学固有的多学科融汇的特点,强化文化习俗、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审美旨趣等中介因素对文学发展的影响,用现代中性话语客观描述文学发展的真实面貌。这无疑是对传统文学史缺憾的补正。
《壮族文学发展史》的编著者从壮族口头文学和基于壮汉文化互动形成的文人文学的格局出发,认为“爬梳壮族文学史发展历史,有必要双线兼顾,一方面,站在口承文学传统的立场上,理清壮族文学的演进轨迹;另一方面,要考察壮族文人接受汉族文学创作模式的过程,把握壮族文学的总体结构,更要从两者的相互交叉渗透,总结壮族文学演进的内在规律。”正是注意到民族文学的整体性,兼顾到“小传统”和“大传统”的统一,通过以民间文学为主线和以文人文学为辅线相结合的方式,《壮族文学发展史》为广大读者展现壮族文学的真情实貌。也体现了壮学学术队伍的成熟以及壮族学者的文化自觉。对重构族群记忆、激发民族文化信心具有重大的实践价值。
《壮族文学发展史》从实地调查到2007年完成出版,历经漫长岁月,凝聚了编撰者的辛勤汗水。它融汇了新时期新的多学科的科研成果,注重壮族文化区域的特殊性,通过多元文化渗透考察和审视壮族文学的生成、发展及其轨迹和律则。编著者努力实践建构“多民族文学史”的理念,在新的文学史框架中激活了壮族文学。其写作经验对于区域性民族文学史和更完整的中国多民族文学史的写作,无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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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士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