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文革”时结下的扬州缘

2009-09-04 08:37曹如诚
钟山风雨 2009年4期
关键词:林老林散之秋水

曹如诚

“文革”前后,被誉为“当代草圣”和“诗书画三绝”的一代大师林散之先生数度客居扬州,在这里他不仅创作了大量与扬州有关的诗、书、画作品,还留下了许多鲜为人知而又意趣盎然的故事。今年和明年正值林散之诞辰110周年和逝世20周年,笔者特地拜访了他的女儿林荇若、女婿李秋水、外孙女李不殊以及曾与之交往甚密的书画界诸人士,以寻觅一代大师当年与扬州有关的艺术与生活踪迹。

拎着藤篮下扬州

1966年9月的一天,古城扬州甘泉路太平巷突然来了一位拄着拐杖、相貌酷似罗汉的老人,身材不高不矮,光光的脑袋,宽宽的额头,大大的耳垂,长而雪白的寿眉,紧紧下抿的嘴角,一双清光闪烁的眼睛透着宽厚和慈祥。这位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林散之先生。

扬州,对林散之来说并不陌生。早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在上海师从山水画大师黄宾虹时,恩师就向他介绍过晚清扬州画坛第一高手陈若木,并对林散之说:“我很崇拜扬州陈若木(崇光),他的山水、人物、花鸟都很精妙。”林散之遵从黄宾虹恩师的嘱咐,曾专程来过扬州寻觅陈若木的遗踪。身居南京的林散之此次为何来到扬州?原来1966年8月24日,林老的夫人盛德粹因患胃癌溘然长逝,老人万分悲恸,精神濒临崩溃,双耳聋得更加厉害。时值“文革”飓风骤起,南京已无安身之处,生活也无人照料,一家人商量让老人去扬州女儿家暂住。这样,林老便拎着藤篮,里面放着《江上诗存》全部手稿、《唐诗三百首》等少量书籍及文房四宝,拄着棕红色的柞树拐杖,来到他眷恋已久的扬州。

在扬州印刷厂上班的二女儿林荇若住在印刷厂对面的甘泉路太平巷295号,这里的住宅只有两间不足20平方米的平房,一间内房,一间是堂屋兼厨房。荇若和一双儿女原住在内房,老人来了,内间让给老父亲住,荇若和两个孩子李不殊、李亚丁就挤在外间。房屋原是资本家的马厩,后来用来堆放杂物兼做伙房,破旧不堪,墙壁黝黑,遇到下雨,屋上漏雨,砖地渗水,潮湿不堪。林散之搬来居住后,常将煤渣聚集起来,踩碎后铺在地砖上吸潮。在《荇庐雨居》一诗中,林散之描述了当时的心境:“新雨渑秋晨,寒绿荣庭木。旷哉方寸不,怡怡坐小屋。小屋如渔舟,尚容人五六。以视江上堂(指他乌江的书房‘江上草堂),只少千竿竹。自我来扬州,中情时郁郁。得兹慰所思,忘却形骸役。人生贵自得,随分宜知足。见小始为明,能安即是福。功名真刍狗,诗书成鸩毒。释氏戒贪痴,老子惊宠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各有原,大半在多欲。羡彼小麻雀,双双檐前逐。泊然两无营,数粒已饱腹。”是呀,檐前小麻雀数粒粮食吃饱肚子就满足得无忧无虑了,人也应该知足常乐呀!林散之“戒多欲,要知足”的心态在诗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林散之到扬州数月后,江苏省国画院造反派停发了他的工资,每月只给20元生活费。除交付南京中央路117号住房月租金9元外,每月仅剩11元,难以维持正常生活。那时林荇若每月工资只有40余元,还要养活四口之家,怎么办?住在南京的林老次子林昌庚只好退去中央路的房子,向国画院要了一间集体宿舍,并将原住房里的东西搬过去。在收拾搬运物品时,昌庚在八斗橱底层发现了100元人民币,那是林散之不知何时藏在这里的,不过早已遗忘了。当昌庚写信寄扬州告知此事时,老人一阵惊喜,因为当时100元相当于他5个月的生活费,可缓解一时之急哩。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生活条件也极为艰苦,但林散之清心寡欲,随遇而安,自得其乐,让简朴的生活充满了诗意。

在扬州安顿下来不久,林散之便感到“斗争”的火药味。一天夜里,几个造反派突然推开他家大门,打着手电筒,说要查户口。林荇若从床上爬起来,解释说:“我妈妈刚去世,我爸爸心情不好,刚接到这边来住的,他的单位是省国画院。”来人气势汹汹地说:“不问什么单位,必须要有证明。如果没有证明,明天早上拿扫帚到派出所站队,扫地!”失聪的林散之浑然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荇若写纸条问他:“来扬州身上有没有带证明?”林老知道查户口,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国画院的证明。那时亚明、钱松昂正在被批斗,唯一能做主的办公室主任音铭为先生来扬州开了这张证明,上面盖有国画院的红色公章。正是这份证明才使林散之免遭一难。

太平巷的房子是印刷厂的集体宿舍,大杂院里住着十几户人家,连小声说话别人都能听到。林散之耳朵不好,但声若洪钟。在“上纲上线”的年代,林荇若和两个孩子借助手势要他说话小声点,防止说错话让外人听到,招致大祸。后来一家人交流,便形成了一个习惯:摇头表示否定,点头表示同意;手一按,暗示降低嗓门,手一摆,立即停止说话。林散之心领神会,从不疏忽大意。寂寞时,林散之便翻翻袖珍版的《唐诗三百首》,高兴时还低声吟诵几首。

赋诗作画抒胸臆

文革初期,扬州大街小巷里大字报铺天盖地,游行队伍川流不息,红卫兵敲着锣鼓,喊着口号,革命激情如火如荼。家里人只好陪伴老人家向冷清的地方走,瘦西湖、平山堂、史公祠就成了林散之经常游览的地方。

一天,荇若、秋水、不殊陪老先生游览瘦西湖、平山堂。那时已是寒流阵阵,万花凋谢,到处空荡荡的。平山堂山门紧闭,和尚能勤不知去向,观音山的菩萨全被拖出山门,残肢断腿,零落满地。林散之在《平山堂偕荇若、秋水闲眺二首》中这样描述:“劫历沙虫事已非,平山堂外日初微。同来儿女时相问,谁是当年鲍令晖?万瓦丛丛禾黍生,微尘起灭认芜城。祠前无限孤臣血,十日扬州记尚清。”回来穿越瘦西湖,只见园内冷寂无人,花柳失色,湖山改容,杂草丛生,几只鼬鼠跑来跑去,老人一下子心凉了。在五亭桥石凳上休憩一会儿后继续向前走,只见几株梅花正冲寒怒放,林散之在树下徘徊,准备吟诗。这时一大批造反派威风凛凛吆喝而来,林老赶快让开。造反派对梅花打量一番,径自走了,林散之的诗兴倏然来了,吟道:“红帽哼兮黑帽哈,风流司令看梅花。梅花低首开言道,小的梅花见老爷。”林散之吟罢不禁大笑起来,他说这是前人的诗,他只是将“风流太守”改为“风流司令”而已。因为那时造反派的司令太多,林散之借机讥讽一下“文革”造反派。

秋天,林散之和小卞、小高一起来到梅花岭史公祠凭吊民族英雄史可法:“迤逦一径来,峨峨瞻宫阙。云是史公祠,一一寻遗迹。”扬州当时正在对史可法进行批判,只见史公祠大门紧闭,透过门缝,“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的对联仍然清晰可见,但祠内断碣残碑倒卧在地,一片狼藉。站在围墙外,古银杏树从墙内伸出枝条,在秋风中摇曳,树叶随风飘零。老人指指满地的银杏落叶,吟诵起了唐诗,并讲起民族英雄史可法抗清殉国的故事。离开史公祠,走过护城河,站在盐阜路上,林老告诉他们,脚下的盐阜路原来是古城墙,建国后才拆掉,修建成盐阜路。两位年轻人这才知道史可法的英勇事迹以及护

城河、古城墙和盐阜路的历史变迁。

回到太平巷,史公祠的境遇令林散之感慨万千,夜不能寐。史可法在民族存亡关头,誓守孤城,以身殉国,这样的民族英雄竞遭批判,这是在扳民族的脊梁骨啊!于是,他在《咏史可法祠堂》诗中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情绪:“明月祠前路,梅花岭上魂。犹余十日恨,已负后人恩。故国丹心冷,空林碧血存。盖棺何足定,功罪有重论。”他又在《有谒》诗中愤然写道:“……历史断时代,斯人成罪孽。可怜忠国心,谁肯颂遗烈!”林散之还写诗抒发对忠臣的敬仰之情:“半岭梅花史阁部,千秋词赋鲍参军。地因人重风流在,犹觉扬州占二分。”

林散之还经常在石塔寺前那株古银杏树下流连忘返。据说此树是宋时栽植,后遭雷击,被劈为两半,居然从枯干上又发出新枝绿叶,郁郁葱葱,充分显示出不畏强暴、坚强不屈的精神,林散之从它身上看到了我们民族的前途。1978年,林老由荇若一家人以及王冬龄陪同,专程到那棵古银树前勾了画稿。翌年,他以这株银杏树和江浦惠济寺的杏银树为背景,画了一幅《老木逢春图》。画面上,老树拔地撑天,岸然挺立,树下坐着一个戴斗笠的老人,扶着根手杖,放着一摞书,这老人正是散翁自己的写照。画面十分简单,内涵却非常深邃,画中古树在老态中显出春意盎然的勃勃生机,线条圆劲、明快,用笔力透纸背,设色仅用花青、淡赭,非常和谐、雅静。他还在画上题诗日:“乌江江上一聋人,八十余年尚苦辛。诗味淡如秋水冷,闲情喜得故人亲。老僧补衲慵针线,姹女炼丹娱鬼神。同人娑婆世界里,诗成罪过佛爷嗔。”画稿完成后,林散之非常满意,挂在百子亭画室的墙壁上,来客无不久久凝视。楼上钱松苗老人也多次下楼,站在《老木逢春图》前反复观看欣赏。现在这幅《老木逢春图》已无偿捐献并永久存放在南京市浦口区(原江浦县)求雨山的林散之纪念馆。

痛失好友写错碑

桑愉是一位教师,他学养宽厚,才华横溢,精于篆刻,是闻名遐迩的金石家,林散之和他相识最早,相知甚深。林老常被亲和好客的桑愉邀请到天宁门街家中,和书画界朋友“雅集”,吟诗、作画、写字、论印,桑家的“饮瘿瓢馆”俨然成了扬州书画篆刻艺术的“沙龙”。1973年4月15日,林散之高兴地手书小诗四首,戏谑桑愉“不务正业”:“笑子不能务正业,业余又向纸堆钻。可怜毛笔兼刀笔,偷取风神石上别。”“搜却精灵夸上流,佩镌雅欲自封侯。深剜浅刻寻常事,赢得荣名两字留。”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林散之对桑愉的几个孩子也非常喜欢,常教他们写字绘画。1973年初夏的一天,他发现桑愉的三子桑光洵绘画基础好,便约桑光洵到太平巷教其画画,一边用“好墨”画,一边讲黄宾虹的绘画技巧,从早晨7时一直画到中午12时,整整4个小时完成一幅三尺长山水画。他在画的右上方题《太湖纪游》诗二首:“湖上青山湖外舟,媚人风物足勾留。平生搜取空皮相,徒向残膏褪处求。”“七十二峰明更灭,三千余劫古仍今。苎萝隔岸村何处,空费扁舟一度寻。”又在左上方题道:“光洵学画甚勤,因写此以示用笔之法,非敢言画也。桑愉以为如何?时一九七_一年初夏日左耳。”

这一年10月,林散之刚从南京来扬,去桑愉家做客时正巧遇见桑愉的五子桑光法在家练习书法,林老见字写得不错,便主动给光法写字示范:“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目睹老先生全神贯注的神态,观赏那笔走龙蛇的书法,桑光法如痴如醉地领略着一代大师的风采。

即使在南京,林散之也喜欢与桑愉书信交流。1973年元月,林老用“旧藏名笺”,书自作诗《咏梅·卜算子》两件参加省美展,不料在展馆不翼而飞,他料想是“梁上君子”所为,但也不愿深究,“字虽不佳,纸却名贵,深望急将拙书归还。若能送来,一张赔两张,两张赔四张,决不食言”。林老用宣纸写成《失物通告》(后来《江上诗存》刊登时改为《失梅七首并序》),告知桑愉此事此意。同年6月,林老在南京画一幅山水扇面《热风吹雨洒江天》,“为桑宝松同志拂暑”。9月,他在工人医院住院,创作了一首《辛苦》诗,寄给桑愉欣赏。1975年8月,林老创作了6首论书诗,用毛笔书写了3首寄给桑愉“博粲”。1976年,林老为自己80岁生日提前自作两首诗,也带给桑愉、魏之祯分享快乐。

1978年1月,桑愉、魏之祯、马千里、吴树、张汉怡、郭剑峰、王家明等一行七八人前往南京参观毛泽东诗词书法展览,从省美术馆参观出来,便来到新街口的大三元饭店。不远处,一辆军用吉普车在环球照相馆门前缓缓停下,林散之从车上走下来。大家在这里遇见林老,一个个喜出望外,纷纷围拢上去,同林老握手问好,林老热情地邀请桑、魏一行下午去他家喝茶。下午2时许,大家如约而至,互叙友情,交谈中又邀请老人家烟花三月下扬州。林散之便“余笑成句”道出自己的苦衷:“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今年不可游。多少冤家欠宿债,天天追索不能休。”30年过去了,这幅用宣纸写成的“墨宝”至今还珍藏在桑光法家中。

1979年1月lO日桑愉英年早逝,林荇若一家怕老人伤心,未敢及时告知。半年以后,林散之在宁得知噩耗,控制不住悲伤情绪撰写长联一副:“君病不知,君死未闻,离别感匆匆,衰泪顿抛瓜步雨;我生多难,我老无成,友朋嗟落落,伤心空朔广陵潮。”后来他用四尺宣纸写成此联,叮嘱外孙女李不殊送到桑愉家中,表达自己对逝去好友的哀思和怀念。这年夏天,桑愉的女儿桑光裕、女婿翁月友专程去南京请他写碑,提起桑愉的病逝,老人家悲痛万分,情难以静,提笔时凝重得几乎难以落笔。他强忍着伤感写下“印人桑愉墓之”,竟将“之墓”写成“墓之”,他察觉写错了,又写一幅“印人桑愉之墓”,但落款署名时,又将“友人林散之书”错写成“友人林之散书”,足见林老对桑愉的深情厚谊。后来他在《那堪》诗中写道:“去年此日扬州路,宾馆堂前话旧时。流水落花人去也,那堪衔泪写君碑。”桑愉逝世一周年之际,老先生又作《忆桑愉二首》:“阴阴今苦雨,寂寂暮归禽。已失淮南客,难忘江上心。人思芳草路,曲散广陵音。落寞逢时节,空寻旧剑镡。”表达自己对桑愉的深切怀念之情。之后,忆念桑愉的这几首诗均被收入林散之《江上诗存》一书。

淳朴绵长师生情

林散之初识王冬龄是1967年。当时林老住在南京林学院二儿子昌庚家,尉天池老师带着王冬龄前去登门拜访。当时,王冬龄带去一幅篆书、一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行草对联。林老是位宽厚长者,见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能够写出这样的书法,颇为欣喜,并给予肯定与鼓励,从此王冬龄信心倍增,开始迈向神圣的书印艺术殿堂。

1968年,王冬龄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分配到泰兴印刷厂工作,不久便被组织上安排到扬州印刷厂进修画黑白稿。当时,林老,瀹巧也在扬州女儿

家,王冬龄得知后,一有空就去拜望、请教,还特意到百货大楼买了宣纸请林老写字,从中学习用笔之道。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林老对王冬龄颇有好感,后来做了一个让王冬龄意想不到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对王冬龄的艺术生涯产生了重要影响。

那时,扬州文化局的一位军代表喜欢书画,经常去看望林老,林老便提出要求,让已经被调到泰兴文化馆的王冬龄去陪他。因为是同一系统,又是上级领导(当时泰兴隶属于扬州),这位军代表很快就办成此事,不久王冬龄便被安排到林老身边工作。小王在林老住处附近找到一家招待所住下,每天上午去太平巷磨墨、牵纸,仔细观摩林老写字,下午则陪老人家去医院针灸、散步。林散之表面上是让王冬龄陪自己,实际上是给小王一个机会,让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林老一有空就为小王写字示范,有一次甚至放弃午休时间,花费几个小时为王冬龄画了一幅山水。王冬龄这一“陪”就是三四个月,耳濡目染,书法艺术日见精进。

1974年王冬龄结婚了。那时,从泰兴到南京不很方便,他就趁同事出差去南京的机会为林老捎去一只老母鸡。林老便在南京百子亭22号给王冬龄写了一封诙谐幽默而意趣悠长的短信:“冬龄同学:廿七号接你来信,甚慰。多谢你送的老母鸡,收到了,那天恰巧同小桑及玄娘、贝青、月青到博物馆去玩,又转到中山陵灵谷寺等处玩了一天。回来天已晚了,泰兴来的那位同志未能会见。你送的那只老母鸡,我不忍杀它,哪知道老母鸡真可怜,本天(当天)晚上就生了一个蛋,我更不能杀它了,把它养起来,它就隔一天生个蛋给我吃。我每天总是要到院子里看看它。它真乖,不乱跑。我很喜欢它。王冬龄,恭喜你新娶的老婆,还不会生蛋,它倒生了蛋呢!这真是个喜蛋,假使你要在这里,我要煮给你吃。是个喜蛋,哈哈。我也不罗嗦了,祝你幸福。散耳启,十一月廿六日。”

林老信佛,自有一副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所以不忍心杀老母鸡。由老母鸡生蛋,联想到王冬龄新婚燕尔,希望他们早日得子,轻松玩笑之中寄托着老人家的深情祝福。师生间淳朴绵长的感情跃然纸上。

王冬龄后来也没有辜负恩师的教诲,继参加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览后,他又先后在中、美、日、加举办个展20余次,并在海内外屡屡获奖,还出版了《书画艺术》、《中国书艺史》、《书法篆刻教程》、《林散之》、《王冬龄书画集》、《王冬龄草书唐诗三十首》等多部著作。现在王冬龄已经成为蜚声国际书坛的著名书画家,拥有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等重要头衔。

情有独钟扬州印

为林散之治印最多的要算扬州籍著名金石家蒋永义先生了。在由启功题写书名、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林散之书画集》一书中,蒋永义制作的白文汉印“林散之印”、“散之印信”等作品赫然在目。

1968年,蒋永义随桑愉前往太平巷拜见林散之。一见面,林老就幽默地说:“进来坐吧,住的地方太小了,屋小如舟,正好可以促膝谈心哦!”林老左耳失聪,他们就用一根一尺来长的毛竹筒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临走时,林老向每人赠送一幅手书毛泽东诗词,蒋永义初次面谒林老,便得“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墨宝,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1973年4月上旬,听说林老又来扬州了。桑愉和蒋永义便相约登门拜访。蒋永义特意身携几十方印稿,请林老赐教。林老一边看着印稿,一边鼓励说:“刻印路子正,有汉人气息。”当他看到小蒋为他人刻的一方汉印时,更是爱不释手。蒋永义见林老对汉印情有独钟,马上说道:“按照这种风格为您刻几方,请您指教。”过了几天,蒋永义刻了几方印送给林老过目,林老大加赞赏,尤其对白文汉印“林散之印”给予高度评价:“刻得好!刻得好!”一边说一边起身拿来两幅未盖印的书法作品,立即盖上蒋永义刻的这方印章,并在作品上题跋:“永义为我治印,朴茂高华,直逼汉人。”赠给蒋永义做个纪念。

打这以后,林散之在自己的书画作品中经常使用蒋永义刻的“林散之印”,还常在别人面前夸奖:“扬州有个小蒋,印章刻得非常好。”林老说话声音大,说的次数多了,南京书画界便都知道“扬州小蒋”了。后来,高二适、亚明等老先生都来信请“小蒋”为他们治印,高二适在给蒋永义的诗中写道:“荐口尝闻林散之,何人姓字动江湄。古来荐福曾轰石,梦里扬州合打碑。老我文章要后进,期君功错盖当时。无涯有兴谁人识,一见桑愉共此奇。”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林散之同蒋永义熟悉后,也就熟不拘礼了。1973年11月,蒋永义刻了一盒图章,请刘柏龄先生带给林老,林老见了非常满意,在回函中褒之为“美不胜收”,这当然是对蒋永义最大的鼓励。但后来有一次,小蒋的“运气”就不太好了,所刻印章没有完全“通得过”。那是1974年的8月,小蒋辛辛苦苦为林老刻了一枚朱文印章,谁知老人家不太满意,托人带回扬州,要小蒋磨掉重刻。他在便函中写道:“小蒋,谢谢你大热天为我刻了两方图章,这种新坑昌化石是刻不动的,所幸你们有那样大钢刀,竟能刻成了,难得难得。可惜刻的阳文,那方(印)不大满意,只可由桑老师带回,仍请你磨掉再刻一下阴文,如以你替我刻的那样,仍祈参照何瑞生所用的那方图章样子刻下来,则感荷不尽。”小蒋只好“遵命”,重刻了一方阴文图章托人带给老先生。

1979年,林老诗集《江上诗存》出版,林老便托人带给蒋永义一本,还题写了“蒋永义同学留阅,庚申年十一月林散之手赠”的字样。蒋永义打开诗集仔细阅读,发现林老1973年为自己写了一首《题永义刻石》诗:“古法融今法,前贤让后贤。一灯小如豆,长夜不成眠。意得骊黄外,心留朱白间。名章新镌好,力逼义熙年。”蒋永义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之后有一天,蒋永义问林老:“您1973年为我写的诗,当时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林老对小蒋说:“你那时年纪轻,才二十几岁,怕你骄傲自满,才没有告诉你。”林老提携后生,爱人以德,让蒋永义毕生难忘。

得到林散之、高二适等大家的赏识,蒋永义没有满足和懈怠,他铭记林老的谆谆教诲,继续沉醉在书印天地里。经过数十年的磨砺,他治章技艺日臻成熟,被陶白誉为“扬州印人雄”,其印章作品不仅先后参加全国第一、二、三届书法展和全国首届篆刻艺术展及中国艺术国际书法大展,而且被收入《当代中国书法大成》、《中国篆刻全集》和日本出版的《中国当代墨宝集》等丛书中。1981年,他的篆刻作品还与楚图南、周而复、赵朴初、林散之、启功、沙孟海等大家的作品一起参加日本、中国书道交流展,在国内5大城市展出后,又赴日本东京、大阪、名古屋等城市展出,产生较大反响。

师生情笃翁婿亲

林散之和李秋水既是师生、翁婿关系,又是谈诗论画的知音。

文革初期,李秋水从安徽回到扬州太平巷。老人

和女婿盘桓斗室,谈古论今,吟诗作画,顿破岑寂。林老曾写诗记道:“昨日李生来,客中慰烦躁。时时发奇论,一如启大窍。雅言素所契,颐养殊要妙。”秋风起兮,院中几株芭蕉萧萧作响,秋水吟诗道:“秋菊春兰各有情,几番憔悴几番荣。无聊最是芭蕉树,愁雨愁风过一生。”林老看后觉得“诗尚清婉,消沉了些”,便提笔作诗一首:“日倚南窗有所思,不辞风雨任离披。层层展出知多少,抽尽秋心却为谁?”林散之的诗充满乐观情绪,说芭蕉一任风吹雨打,层层展出,抽尽秋心,默默奉献出自己,不像秋水诗中那样“愁雨愁风过一生”。两种意境,两种生活态度,令李秋水看后受益不浅。

秋水每次从安徽和县回扬州,老人总是十分高兴,也乐意和女婿谈古说今,评诗论画,因为林老知道秋水年轻时读的书很多,在诗、书、画方面下过一番苦功,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才子。1942年,年仅19岁的李秋水在观音阁行跪拜大礼,恭恭敬敬地拜林老为师;1949年,李秋水与林老的二女儿林荇若结为伉俪。那时,年轻的秋水又穷又邋遢,多亏荇若常帮他换洗缝补汗衫褂裤。婚后,荇若分配到扬州工作,秋水则在和县老家农中教书。

上世纪50年代,秋水常回扬州看望荇若和孩子。那个时期大量文物字画流散出来,国庆路上的古旧书店内字画堆积满橱满柜,“扬州八怪”中李复堂、金冬心……都有好多件,价格也不贵,从一元到四元不等。散老要秋水留心物色郑板桥的墨竹,想买一幅。有一次秋水碰到一件六尺中堂,笔酣墨饱,枝叶翻动,索价30元,由于价格太高,秋水只好望画兴叹!后来,秋水以每件不超过4元的价钱购得邓石如、刘石庵、翁方纲书法及李复堂《蕉风竹雨图》、王鉴《雪山图》等名家作品十多件,其中何绍基行书写的“雨行山崦黄泥坂,夜醉田家碧瓦盆”的对联,林老见了非常欢喜,于是便留给他老人家了。可惜秋水所藏书籍字画,“文革”期间全部毁于一旦。

在和县农村,秋水一边教书,一边学画。学画时,秋水把在田里捉到的螳螂、蜻蜓、蟋蟀、蚱蜢……装在玻璃瓶里静观细察,对着写生,俯仰欹侧,飞鸣跳跃,务求各尽其态。经过一个阶段的创作,李秋水的花鸟画从不似到形似再到神似。那时散老在江浦工作,见了秋水带给他看的习作画稿非常欢喜,称赞“画得生动、雅致”。林老说:“你的画路和我不同,要是画山水,我还可以教你。”秋水表示:“画山水是我的夙愿,可以试试。”于是林老将六法旨要以及用笔、用墨、勾轮廓、画树、画石等简易入门方法告诉秋水,并找出几本名家山水画册给秋水做范本,又特地送一本《弘一法师言行录》给秋水。

秋水白天劳动,夜晚在煤油灯下学画。林老鼓励他:“稼穑艰难笔代耕,百花齐放岁时荣。小虫小鸟俱生意,一山一水有性情。咬得菜根甘苦见,磨穿铁砚事功成。卮言远寄西村李,灯下田头好力行。”后来秋水将习作寄给林老看,林老总是随时批改后写上批语寄回。他在批语中提醒秋水“忌景物凄迷,要黑白分明”,“学会用水,墨得水则活”,“胆子大些,要敢用重墨”,“一幅画之中,光有浓淡两种墨色不够,要杂以焦墨、湿墨、枯墨”,“画忌光,笔要毛,毛则气古”等。林老还肯定秋水画的画“严谨有南宋气味”,“笔紧凑,意境独到,真是自学有成”。老先生还随信赠秋水一幅小画,画上一间小屋,周围树木扶疏,树下点缀坡石,一人坐窗下读书,配以一副小对联:“人淡如菊,室小于船。”秋水如获至宝,挂在墙上顿觉“蓬荜生辉”。

1980年春,李秋水由和县文化局调至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负责校编古籍工作。为出版《犬窝谭红》,秋水去南京图书馆找出《红楼梦》乾隆年间手抄本,核正资料。林老看过《红楼梦》二十多遍,对红学颇有研究。交流中,两人对高鹗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一论都持否定看法,林老认为高鹗“补则有之,续则未必”,而李秋水校《犬窝谭红》(这是清末人参考多种《红楼梦》版本的笔记),认为曹雪芹写完《红楼梦》全书,高鹗有补写残缺的功劳,彼此观点十分吻合。

1989年9月,林老住院,神情恍惚,任何人都不认得,连天天为他打针挂水的孙女贝青也认不得。但秋水去看他,他连喊“秋水,秋水……”弥留之际还喃喃地对秋水说:“笔要蘸水画。”秋水的眼眶湿润了,林老终身追求书画艺术的精神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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