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鹿鼎记》的“反武侠”特征

2009-09-04 08:37
江汉论坛 2009年7期
关键词:鹿鼎记传奇英雄

罗 麒

摘要:《鹿鼎记》以对传统武侠小说之道的选出与偏离,在形象塑造、情节架构和思想意蕴等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反武侠”特征,但其内在灵魂仍是对侠义精神的呼唤,它开辟了新武侠小说的“另一种写法”。

关键词:《鹿鼎记》;反武侠;“英雄”;“传奇”;另一种写法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7-0122-04

有人说“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说”,这话也许略有夸大,但金庸小说的水准之高与传播之广却是不争的事实。“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的十几部作品几乎将武侠小说创作推向了最为辉煌的状态。而在这些作品中,《鹿鼎记》无疑是一个特例,它“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主角韦小宝的品德,与一般的价值观念太过违反”受作者这种判断的导引,很多人认为《鹿鼎记》称不上传统意义上的武侠小说,主人公韦小宝非但不是武林高手,连为人行事也与人们心目中的“侠”字相去万里。那么何为武侠?武侠乃武者之侠,它最基本的组成要素一为武,一为侠。武者,止戈为武,即以正义的非和平方式去制止非正义的争斗;侠者,用金庸的话说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虽分多种,本质上却都不脱侠、义二字。若按此标准考察,《鹿鼎记》在形象塑造、情节架构和思想意蕴等方面,的确对传统的武侠小说之道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偏离。但是我认为,说《鹿鼎记》是武侠小说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它在许多地方已经逸出武侠小说的常规和品性,带着一种“反武侠”的艺术倾向。或者说。它开启了武侠小说的另一种写法,是武侠小说中的“异类”,是具有“反武侠”特质的武侠小说。

一、非武非侠的“英雄”

金庸笔下的主人公往往是武功盖世、行侠仗义的英雄,如陈家洛、袁承志、郭靖、杨过、张无忌、令狐冲等,可是《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却“非武非侠”,让人大跌眼镜。

金庸笔下的韦小宝,于武功实在是“不学无术”到了一定份上。海大富、陈近南、九难、洪安通、苏荃、澄宽和尚等,都曾向他传授过武功,这些人皆为武林高手,按理虽然他们不是个个认真地传授。但韦小宝只要从每人那里学个一招半式。也不至于在危急时刻一招像样的功夫也用不好。韦小宝天生的一身懒骨头,根本就不想学什么武功,所以再好的师傅也教不出什么结果。可是人在江湖,险象环生,全然不懂武功的韦小宝又是怎样应对的呢?,他化解凶险的方式很特别。比如骂人祖宗乱敌心神、趁人不备向人眼睛撒石灰、钻入裤裆、捏人阴囊、躲在桌下伺机剁人脚板等等,总之,除了高深、变幻的武功,其他的手段无论怎样下作卑鄙,他都无所不用。对于韦小宝的“不学无术”。金庸很是无奈,只是无奈中也蕴含着一定的宠爱,小说第四十四回为韦小宝不会武功的开脱之辞,即流露了这种情感倾向。

韦小宝武功虽然平平,但身有四宝,能使他履险如夷。哪四宝?第一宝,匕首锋锐,敌刃必折;第二宝。宝衣护身,刀枪不入;第三宝,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宝,双儿在侧,清兵难敌。恃此四宝而和高手对敌,自然仍不免落败,但对付清兵却绰绰有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果然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想:“当年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也不过如此……”这段展现韦小宝心理活动的描写风趣幽默,尤其是小宝以赵子龙七进七出自况的情节,令人捧腹,却也道出了作者对之由恨生爱、又恨又爱的复杂情愫。

说韦小宝“非武”可谓实至名归。说韦小宝与侠义一点不沾边儿似乎冤枉了他,流氓气十足的他有时好像很讲义气,突出的表现是他周旋于江湖与庙堂之间,既不肯遵天地会群雄之命,在陈近南去世后暗杀康熙,进而统领群雄,乃至夺取天下,也不愿按康熙的旨意去消灭天地会,以图绝世荣华和无穷的富贵。但是,他的确不是做侠的“料”,所履行的义也并非侠义,充其量只能算肤浅、低级的朋友义气,他只知道不该出卖朋友,却从未想过要为朋友担当、付出什么,这种狭隘之义在关键时刻显然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为安全逃出皇宫,刺了同僚兼朋友多隆一刀,在说通自己挖宝藏并非出卖朋友之后,还是受天地会的要挟,要去挖了满清的龙脉。我们说韦小宝非侠,也符合金庸晚期作品大都孕育着“非侠的萌芽”的事实。侠有多种,金学专家陈墨认为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大体分为儒侠、墨侠、道侠、无侠、佛侠、非侠六类。《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及最后的“天下英雄”陈近南,都是儒侠代表,他们心怀苍生社稷,把为国为民、死而后已当作人生目标。但在历史面前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失败无可避免;于是在对儒侠人生观的反思中有了《飞狐外传》里“兼爱”的墨侠胡斐,有了《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天龙八部》中的段誉、《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等个性洒脱、追求自由的“独善”道侠,有了《天龙八部》以佛侠精神对其它侠义文化体系的补充和《侠客行》中石破天更富禅机的故事。儒、道、佛、墨的相继而出,交织成金庸武侠小说独特而全面的侠文化体系。及至书写无侠、非侠的作品。便已显露出反武侠的特性,“无侠”是指不想做侠最终却成了侠。《倚天屠龙记》中结局归于平凡的张无忌便是;“非侠”指通过与侠相悖的手段成为事实上的“侠”。突出的代表就是韦小宝。韦小宝反映了人性中为维护个体生存的非善一面,他的手段为正统的侠们所不耻。就连江洋大盗茅十八,也不屑与用下九流手段救了自己性命的韦小宝同行;韦小宝以性为主、低俗下流的爱情观,亦非侠义之士所应有的,他对女人的理解性多于情,与女性的交往毫无君子之风,对最迷恋的阿珂也只是认定要娶她,从没想到要爱她、护她。这和杨过对小龙女十六年生死茫茫仍不放弃、陈家洛在香香公主坟前痛哭失声、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无比、郭靖夫妇舍生为国同赴黄泉,以及滥情的段正淳拔剑自刎那一刻的男人温情,简直判若云泥。正如他于“武”投机取巧、不学无术,只会一套逃跑功夫;他于“侠”毫无大义担当,动辄便是一句“老子不干了”,他非但够不上侠士,甚至无一点侠气,他原本是侠之“败类”。

在金庸的作品中,许多身怀绝技的大侠,功夫、智商、人格俱佳,面对无情的现实最终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一任理想被历史的车轮辗碎;可就是这样一个非武非侠、不学无术的“异类”韦小宝,却以阳奉阴违、吹嘘拍马、欺软怕硬、杀人越货、好色说谎等诸多的无赖相,擒杀鳌拜,识破假太后,大破神龙教,打败俄罗斯,签订《尼布楚条约》,完成了许多“侠”们想做而无一人能做成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成为创造历史的“英雄”和“奇人”,在朝廷和江湖两个世界中左右逢源。他武功低微,却能叱咤江湖,成为天地会的香主,救过武功绝顶的陈近南、九难,甚至在俄罗斯立马扬威;他几乎目不识丁,却可高居庙堂,与名相重臣称兄道弟,还在谈判中力保国体,风光无限;他是出身于妓院的市井混混,而先后将黑白两道收于麾下,在男女情事上也接连有过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艳福横享。作者这样的艺

术处理。令人叫绝同时也会沉思不已。我认为他让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们,在非武非侠的“英雄”韦小宝面前黯然失色,走向末路,就构成了对武、侠的有意消解;而通过韦小宝对武、侠解构的深层内涵。完成的实则是对传统武侠信念、武侠小说规范的反讽与否定,和对传统历史观的一种重新反思和定位。

二、反侠反义的“传奇”

作为成熟的文学类型,传统武侠小说在情节构架和叙述模式方面,已经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模式。尽管作品林林总总,千差万别,但大多讲述仗义行侠或天下兴亡的故事,走的基本上是复仇、学艺、争霸、夺宝、破案、伏魔等惯用的情节路线。这类小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读者阅读时,常常在这些模式中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故事,间接体验自古传承下来的“英雄情结”,从而得到一种情感补偿和阅读的快感。

平心而论,金庸很多作品仍然沿袭了传统武侠小说模式,如《射雕英雄传》表现复仇、学艺主题,《笑傲江湖》凸显争霸主题,《连城诀》书写夺宝主题;并且发扬光大了传统武侠小说的模式,使之更加圆熟、曲折、好看,从而被确认为武侠小说的典范。而作为金庸小说的异类,《鹿鼎记》却没像传统武侠小说那样,将主人公置于江湖门派的关系网络之中,进而描写仇杀、夺宝、争霸等故事;而是冒着极大的艺术风险,脱离传统武侠小说近乎“完美”的既定轨道,讲了一个让那些看惯传统武侠小说的读者们一下子难得要领的荒唐故事,一段无赖式的主人公韦小宝发迹的历史。具体地说,它发展了作者《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以往作品结构方式中潜存的另一种可能,即不再纯粹地把历史仅仅作为人物生存的背景。而是重在揭示人物与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及冲突,如陈家洛背负着反清复明的使命,袁承志更是介于明末的农民运动与抗清战争之间,郭靖、杨过两位大侠也是力抗蒙古侵宋,金庸努力把这种可能推向极致。因为陈家洛、袁承志、郭靖、杨过等人,都是江湖豪侠,他们生存、活动的环境主要还在江湖,他们出于捍卫心中理想的所作所为,在一定程度上客观地影响了历史;而到了《鹿鼎记》,江湖世界已经不再是作者观照、描摹的重心,号称武侠小说,却把笔触“别致”地伸向了江湖以外的世界。韦小宝的足迹从扬州而至北京、云南、辽东乃至俄罗斯,但活动的核心区域在紫禁城里;韦小宝做过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也曾是神龙教的白龙使,当过清凉寺的住持方丈,与一群武林豪客来往,但其主要身份仍是康熙的宠臣。作者正是借助韦小宝这个紫禁城里皇帝宠臣的姿态和身份。巧妙地沟通了江湖和庙堂两个世界,透过一个小流氓的视角。对康熙初年的江湖与庙堂世界乃至整个中国的风貌做了全方位的展示。

韦小宝在皇帝身边常用江湖那一套手段。他不是侠客,可却没有哪一个江湖侠客能像他那样,率领一群小太监力擒天下无敌的麓拜,成为人人仰慕的英雄;代皇帝出家,智计百出,救了老皇爷顺治的命;与俄罗斯公主索菲亚相好,助其继位,并主持签订了《中俄尼布楚条约》;用江湖手段、花言巧语欺骗了葛尔丹王子,让北方边境的和平成为可能;与老奸巨猾的吴三桂巧妙周旋、进退自如,使之疑神疑鬼,为平定三藩立下不世奇功……一个在扬州妓院长大的小流氓,竟然在康熙初年几次重大的历史事件中,都发挥了决定性的关键作用。能臣明君、侠之大者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到了韦小宝手里则变得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地就被解决了。在这种近乎荒唐的“传奇”面前,历史的严肃与庄重被化解得荡然无存了,这不能不说是对封建王朝历史和政治的莫大讽刺。和在皇宫用江湖那一套相对,韦小宝在险恶的江湖中又常用官场和市井的那一套,插科打诨、大吹法螺、大拍马屁,结果竟是如鱼得水、无往不利。胖头陀想杀他,结果糊里糊涂地成了他的下属;九难想杀他,却被他的一阵胡说八道迷惑。最终把他当成最信任的徒弟;葛尔丹要杀他,却听信他胡言乱语,成了清廷的盟友。他自己也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本着这样的官场和市井原则,他这个流氓似的宠臣最终成了江湖上的领袖人物。甚至连当世大儒顾炎武、吕留良,都提议让他领导反清复明,最后做皇帝,让人哭笑不得,同时也现出了江湖的衰弱无力。“天下英雄”陈近南鞠躬尽瘁,一心光复汉室,却难逃死于内讧的悲惨结局,他的至死愚忠和韦小宝的随机应变构成的鲜明对比,隐含着江湖更需要韦小宝式的人物、英雄难免末路的深意,它说明侠文化已经输给了世俗和市井文化。

历史被荒诞地改变和创造,实则是对武侠和历史的双重讽刺。当御剑飞仙、斩妖除魔已经调不起读者胃口,当拜师学艺、匡扶正道已经显得不合时宜,当雄图霸业、天下无敌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当为国为民、死而后已已经无人问津,当放浪形骸、洒脱不羁已经比比皆是,传统的武侠文化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转向了平凡甚至平庸境地,崇高和伟岸被无情地解构了。读者们自然还会想念快意恩仇、来去如风的江湖世界,还会想念雪夜暖酒、慷慨赴义的至真情怀。还会想念甘洒热血、不畏强权的顽强精神:可是现实告诉我们,传统的武侠小说已经在过于“完美”的模式中淡出人们的视野,类型文学也并不是一个光鲜的评价,武侠小说的情节构架随着读者水准的提高和阅读层次的蹿升,已经到了穷极思变的时候了。而面对着这样一种必然的解构与变革,《鹿鼎记》的方式显然是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它没有辛辣的讥讽,没有极端的批判,只有一个引人入胜又发人深省的故事,智慧的读者自然会被带到了哲思的王国。金庸缔造的这个“传奇”,也许难以不朽,但却足以让人惊叹。

三、无侠无义的“神髓”

武侠小说隶属于通俗文学范畴,它与阳春白雪派的贵族文学、精英文化存在着极大的差别;然而艺术手段与形态的殊异,并不代表着文学类型水准的高低,优秀的武侠作品同样能够传递作者对于国家、社会、人性以至世界的深邃理解,甚至比“雅文学”的传达方式更容易让读者接受。说起传统武侠小说的精神内涵,我认为它基本上没有脱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思想,即使有个别作品宣扬隐士之风,也从未占据主导和中心的位置,而对于一少部分宣扬色情暴力的作品来说,根本就谈不上精神内涵的问题。作为“反武侠”的武侠小说代表,《鹿鼎记》对传统武侠小说的解构,自然可以归结为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正统思想的消解和批判,它具体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主人公的一系列荒唐“传奇”,对传统的儒家文化具有无情的解构和深刻的反思意义。在传统武侠小说之中,那些秉承侠义道的大侠们也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甚至不乏难分善恶、亦正亦邪者,但多数主人公都是正义的大侠。像《鹿鼎记》这样,用一个生于市井、近乎无赖流氓的人物作主人公实属罕见;而且韦小宝以他那一套流氓泼皮的生存逻辑,在儒家传统公认的盛世里飞黄腾达、创造历史,他可以给顾炎武、黄宗羲等文人雅士出主意,敢在洪教主、陈近南、九难等武功卓绝的人面前信口开河,能帮索额图、康亲王甚至康熙皇帝排忧解难、屡立奇功,使诸多武林好汉、硕学鸿儒相形

见绌。作者把许多封建士大夫的理想情怀,用荒唐“传奇”的形式移植在流氓似的韦小宝身上,而他却也糊里糊涂地坦然受之,在他心中民族大义、满汉之争、江湖恩仇、国计民生这些传统文化中重于泰山的大问题,都不再是问题,远没有怎样才能娶到阿珂做老婆重要。治国、平天下不再是儒家文化的最高理想,而只是这样一个无赖泼皮无心插柳的结果,在庄严的历史舞台上,小丑一般的主角却来时势不可挡,扶摇直上,去时又轰轰烈烈,颇具隐者风范。在他嬉笑怒骂的同时,我们也便窥见历史上一个个王朝的背影并非想象的那般肃穆高大,名臣圣君、饱学鸿儒其实也不过是经历非凡的普通人而已,支撑中国历史几千年的儒家文化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第二,江湖本是武侠小说中最具人文魅力的所在,传统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往往是作者宣扬侠义精神的道场,而它在《鹿鼎记》那里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天地会群雄一心想反清复明,但却存在着严重的内耗,四分五裂,不但各堂之间相互排挤,单是韦小宝所在的青木堂,就差点因为争立香主而兵刃相向。关夫子、玄贞、徐天川、樊纲等个个武艺高强,个个堪称江湖上有名的侠士,可是一遇到麻烦事,就畏首畏尾,把刚十三岁的孩子韦小宝推到风口浪尖上,传统武侠的理想抱负在他们身上很少体现,他们只是迷信地盼望着反清复明,而少有实际的行动,与《书剑恩仇录》里的红花会群雄相比,他们更像是散落在民间的土匪。即使是一心为公的天地会总舵主、顶天立地的英雄陈近南,在作品中也陷入了台湾郑氏的夺权漩涡,不得善终。应该说天地会的出发点不可谓不纯正,但作为争取民族解放的势力集团,他们总是把权力看得比大义重要,与沐王府的小小恩怨还需要韦小宝来化解,造反还没成功就先因为拥护桂王后人还是唐王后人而闹得不可开交,由这样的天地会肩负反清复明的重任,其实本身就已经宣告了江湖反抗朝廷的失败。九难虽然神通无敌,但一个人的努力总显得势单力孤,少林等传统门派也显然更倾向于朝廷的统治。如此种种,使江湖中反抗暴力、争取民族解放的侠义道精神,至此也就明显地处于下风。神龙教是全书中最为奇特的帮派,也是作者明确杜撰的一个最富现实意义的政治团体。神龙教教徒阿谀自大却又人人自危,教主洪安通大肆杀戮功臣元老,洪夫人恃宠专权大量引少男少女人会,教众们大念“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和“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场面……所有这些,无不让人联想到当时中国社会的混乱政治现状,而这样一个“政治团体”最终以自残的方式毁灭,可以说是另一种寓言。《鹿鼎记》中的江湖,无疑是对政治的另类书写,其本质及形态,都已远远逸出传统武侠小说对江湖的界定。承载着无数武侠作家和读者精神寄托的“江湖”,已被它重新书写得面目全非了。侠义精神的淡化、缩减乃至消解,是金庸在体会了江湖的虚妄与幼稚后,对侠文化的非理性化反讽,它也的确削弱了武侠小说固有的乐观精神和崇高境界。

第三,书中的二号人物康熙被金庸写成又一个正面人物,他少年亲政,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爱护百姓:于宫廷斗争中机智果断、谨慎宽容,最终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于朝堂政治上,他杀鳌拜清理朝政,平定吴三桂叛乱,收复台湾,平息蒙古葛尔丹叛乱,重用汉人人才,提倡满人学习汉族先进文化,促成满汉一体,最终成为“千古一帝”;对待百姓,他宽仁慈爱,对其祖先入关后的暴政进行深刻反思,并免扬州、嘉定三年赋税,劝课农桑,努力发展经济,开创康乾盛世。但对于前明乱党,他却绝不姑息,使“反清复明”终成汉人永难实现的美梦。康熙成为了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最成功的皇帝,他做到了一个封建帝王应该、能够做到的一切,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时代已经不再需要帝王。但相比于那些整日幻想于反清复明的汉人志士,他无疑更加具有人格魅力。康熙的出现,让作品中本来大义凛然的反清复明主题受到了空前的质疑,几千年来的汉民族正统论也受到了致命的重创和打击,“一定要反清复明,难道天下在姓朱的皇帝治下就比现在好?”面对康熙的如此诘问,不但韦小宝回答不了,“当代大儒”顾炎武回答不了,就是金庸也回答不了,读者也回答不了。因为历史永远不接受假设。与其他题材相似的武侠文学作品那种一边倒地歌颂反清复明相比较而言,《鹿鼎记》已流露出对汉民族正统文化某种意义上的反拨倾向。

与传统武侠小说精神内涵的殊异甚至相悖,成了“无侠无义”的《鹿鼎记》区别于其他武侠作品的本质特征。金庸以这样一篇作品来结束自己武侠小说的创作,看似是对传统武侠小说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实则是用心良苦的。

四、新武侠小说的“另一种写法”

“反武侠”小说《鹿鼎记》的诞生和长盛不衰,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传统武侠小说的尴尬,甚至有人就此预言传统武侠文化会逐渐消沉,走向末路。其实不然。《鹿鼎记》绝非武侠文化的灭世神魔,它只是用独特的方式,在传统之外的向度上延续武侠文化,开辟了新武侠小说的“另一种写法”,昭示了新武侠小说的“另一种可能”而已。

韦小宝插科打诨、无赖气十足的“英雄”传奇,以及它所附载的精神意蕴,撕毁了武侠文化的传统认知和庄严的面具,它意在宣告平平常常甚至身份低贱的人,也同样可以改造历史,侠不是目的,而是途径,正所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成为侠不过是为国为民、为抗击强权、为实现崇高的人生价值,而实现以上人生目标的途径,也绝不仅仅只有侠义道一种。韦小宝一身的毛病,数不胜数,但基本上能够守住“义气”二字。做到了大节上无亏,在一等鹿鼎公的官位、富贵与江湖朋友的性命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在五台山上他不假思索地为康熙挡下九难的绝命一剑;见到陈近南惨死,他也会痛哭失声伤心欲绝……凡此种种,都揭示出韦小宝流氓无赖的表象之下不乏一定的“正义”精神,韦小宝的手段也许并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下作、卑鄙之嫌。但他在关键时刻却做出了比“陈近南们”更正确的选择,那种选择客观上对多数人是有益的。也许,我们本来就把侠义道精神理解得过于狭隘了,只要是能够或愿意为多数人利益去做不平凡之事的人,都可以称之为侠。所以,《鹿鼎记》貌似逸出了传统武侠文化和文学的规范,在内在精神上实则仍然坚守着武侠文化的本真精义——用多种手段克服现实的诱惑,维护多数人的生存权力。或者说,它“反武侠”表象下的内在灵魂。仍然是对侠义精神的一种呼唤。

如果沿着这样的逻辑路线思考,我们发现那种断言《鹿鼎记》是斩杀武侠的“刽子手”,在它面前武侠已死、侠道无望的学术指认,恐怕就是耸人听闻了。在这里。暂且不说在金庸的大武侠时代结束之后,武侠小说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和良好的发展前景;单是《鹿鼎记》一书,就构成了开启另一个武侠小说时代的钥匙。它是在传统武侠小说的废墟上汲取新鲜营养的典范,它对传统武侠小说的解构与逸出,宗旨还是为了新武侠小说的新生和未来。并且,金庸恰恰是用《鹿鼎记》这部“反武侠”的武侠小说,作为一个大武侠时代的终结,成了事实上的封笔与巅峰之作,也许此中更蕴含着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的艺术奥秘。所以我相信,有了金庸和《鹿鼎记》披荆斩棘的拓荒,武侠文化与武侠文学将重振江湖,再创佳绩;期待侠义的人们亦无须为侠之命运担忧,因为与强权斗争、与自然和谐的侠之精神永在。

(责任编辑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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