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杰
乌,又称“鸦”(也写作“鹅”,“璐鸣哑哑,故谓之鹅”《禽经》),全称“乌鸦”,俗呼“老鸹”。飞入古人视野的乌鸦,有着纯黑的形体、大大的嘴巴、“哑哑”的鸣叫等外部特征,并有鸦占之能、反哺之孝、神鸟之灵等内在属性。一只普通的乌鸦何以承载着如此多的文化信息?答日:人类涂鸦使然。
鸦占
民间有俗谚“乌鸦头上过,无灾必有祸”,“老鸹叫,祸事到”,认为闻鸦声甚或见鸦形则不祥。这种以乌鸦鸣叫、飞行或出没来判断人事吉凶的活动,叫鸦占。鸦占之俗可追久远。早在《诗经》时代,就显鸦占痕迹。《诗经·小雅·正月》中有“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爱止,于谁之屋?”乌鸦知道谁家富裕就会飞落到谁家的屋顶,这显系吉兆。其后以鸦鸣断吉凶的信仰一脉相承了下来,并衍生出了一整套相对完备的操作手段。《阴阳局鸦经》是一部鸦占经书,据传为汉代东方朔所作。宋代洪迈《容斋随笔·续笔·乌鹊占》曾提及此书的鸦占操作:“大略吉凡占鸟之鸣,先数其声,然后定其方位。假如甲日一声,即是甲声,第二声为乙声。以十干数之,乃辨其急缓,以定吉凶。”
既为鸦占,就有吉凶。而乌鸦兆凶、兆吉的记述在历史上也曾杂陈出现。
鸦鸣兆凶。汉代焦延寿《易林·卷一·坤之蒙》:“城上有乌,自名破家。招呼鸩毒,为国患灾。”乌鸦的鸣叫似有家败之意,显系凶兆。明人田艺衡《留青日札·卷三一》曾记有这样一个小故事:相传春秋时期,鲁国有个公冶长,懂鸟语,家道贫寒。某天有老鸦飞临他家,叫道:“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大绵羊,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循乌鸦所述,果然得到一只绵羊,烹煮而食。后失主追踪而至,诬公冶长偷羊,讼之鲁君,鲁君不信鸟语,遂将公冶长逮捕入狱。鸦鸣兆吉。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中曾言:“乌鸣地上无好音。人临行,乌鸣而前行,多喜。此旧占所不载。”意思是说,人们只知道乌鸦叫无好事,但却没有记录人临出发时,如果有乌鸦在前呜叫导引多有喜事的兆象。同是唐朝,诗人张籍曾作《乌夜啼引》诗,诗的引言中曾说:“李勉《琴说》日:《乌夜啼》者,何晏之女所造也。初,晏系狱,有二乌止于舍上。女日:‘乌有喜声,父必免。遂撰此操”。何晏之女听出了乌鸦的叫声中有喜色,作出了其父必被释放的判断。在我国南方吴地,民众也有以乌鸦起兴之歌:“老鸦哑哑叫,爹爹赚元宝,姆妈添弟弟,哥哥讨嫂嫂,姊姊坐花轿”。歌以“老鸦”起兴,其后尽显美好,此处老鸦所兆显系喜事。
对于乌鸦既兆吉又兆凶的现象,三国魏人张揖《广雅》曾有解释:“古有《鸦经》占吉凶,南人喜鹊恶鸦,北人反之,师旷以白项者为不祥”。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也从《广雅》说:“北人喜鸦恶鹊,南人喜鹊恶鸦。”中国地域广阔,民族众多,民族、区域文化差异极大,由此出现一地喜鸦、另一地恶鸦这一解释应该合乎情理。而为什么南人恶鸦,又为什么北人喜鸦呢?现代人曾有解读:南人之所以恶鸦,其一,乌鸦杂食,嗜食死物,由因而果,形成鸦鸣兆凶的观念;其二,乌鸦兆凶的现实依据则是乌鸦啄食粮食,为人类所厌恶。北人之所以喜鸦,是因为北人受游牧文化影响较大,而游牧文化受乌鸦影响较小等等。此说多系探究之言,有待进一步印证。
应该说鸦占之俗源起于古人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把两件表面相似而实则毫无关系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认定其中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以揭示人与物之间神秘的互渗关系。而在其后的历史延续中,这种假设的因果关系被人为地夸大化了。
孝鸟
乌鸦除了能兆吉凶外,还有孝鸟一说。《说文》曾说乌鸦“孝鸟也”。此后,历代文人骚客多有渲染。唐诗人白居易有《慈乌夜啼》诗,诗以乌鸦反哺为题,针砭世态:“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明人张居正《谢准假归葬疏》中说:“顾臣昔者急切求归,只欲遂乌鸟思亲之念。”
按古人的理解,乌有4种,并非所有的乌鸦都反哺,只是乌鸦之一种慈乌才有反哺之孝。“小而纯黑,小嘴反哺者,慈乌也;似慈鸟而大嘴,腹下白,不反哺者,鸦乌也。”另外两种燕乌、山乌是否反哺李时珍并未明说。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禽·慈乌》中记载:“此乌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可谓慈孝矣。”慈鸟之所以孝,是因为它在初出生时承母鸦哺育60天,等到母鸦老了,不能觅食了,慈乌则反哺母鸦60天。如此精准的计算,尽显人造痕迹。
乌鸦是否真如古人所言“母哺六十日”、“反哺六十日”,因为没有科学的依据所以很难断定。但乌鸦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中的孝鸟,学者张永言给出了这样的解释:乌鸦因羽毛黑,最早本叫“兹乌”。“兹”由两个“玄”字组成,“玄”是黑色,“兹”也有黑色义。后来“兹”的黑色义渐被弃用。儒家学说宣传人伦之孝,便把口语中的“兹乌”写成“慈乌”,又把“慈”解释成“孝”义,于是产生了所谓“反哺”的说法,因为这一说法契合了古人重孝的心理,便衍生开来了。
神鸟
除了鸦占之能、反哺之孝外,在我国许多民族的历史信仰中,乌鸦还有神鸟一说。敦煌曾出土吐藿乌鸦占经卷,其序言记述:“乌鸦系人的怙主,传递仙人神旨。藏北系牦牛之乡,于该地之中央,它传递神旨,翱翔飞忙。八面上方共九方,喔咚婉呜三声,速将多玛供上。乌鸦若全部吃光,即为神仙将供品用享。乌鸦所鸣叫均是前兆。……咙咙表吉祥,嗒嗒表无恙,咂咂表事急,啤啤表财旺,依乌依乌危难降”。历史上藏族曾实行天葬,乌鸦是吃食腐尸的鸟类之一,尸体被乌鸦吃净则表示灵魂尽数升天。因此,藏族先民奉乌鸦为神鸟。
西部吐蕃如此,东部满族历史上也曾把乌鸦奉为报喜神和保护神。据传,清太祖努尔哈赤发迹之初,曾遭明军追杀,情急之下,隐身于一条壕沟之内,一群乌鸦旋即飞来遮掩其身,使其得以幸免,始有“乌鸦救祖”之说。其后,据说清太宗皇太极也曾得到过乌鸦的救助,因此号令族人不许伤及乌鸦,并在沈阳清宁宫前设立“索伦杆”以行祭祀。杆有丈余高,项部有一碗状物,专门放置谷物碎肉祭祀乌鸦。清顺治帝入关后,在北京故宫前仍立“索伦杆”,延续了对乌鸦的崇拜。
在道教名山武当山,也奉乌鸦为神鸟,并建乌鸦庙,供人祭祀。武当山有乌鸦岭,岭上多有成群乌鸦栖息。进山的游客随身携带一些食品,每至此处,将食品抛向空中,乌鸦即在空中接食,此即“乌鸦接食”,为“武当八景”之一。
汉语有“涂鸦”一词,早见唐人卢仝《示添丁》诗:“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后以“涂鸦”比喻书法拙劣或胡乱写作(多用作谦辞)。把“涂鸦”一词移用于中国文化中乌鸦信仰的成形过程是再形象不过了。真所谓:兆吉兆凶全凭人断,是孝是神皆由他言。乌鸦身上诸多信仰的叠加其实是人类自身信仰的矛盾体现罢了。(文章代码: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