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一刻

张　量

1949年9月29日，16时15分，凝聚了中国共产党人和同盟者的建国理想的伟大文本《共同纲领》正式通过。这成为开国者们对一个新的中国的理想和蓝图；同时，也是对四万万七千万人民的承诺

1949年9月29日，星期四，入秋的北京，天气薄阴清凉。

接近下午3时，难得安静了一天的中南海怀仁堂，渐渐人声喧闹了起来。28日休会一天后，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的第七次会议即将召开。

刚刚参加完两点半政协常委会议的沈钧儒，一边和附近的相熟代表点头示意，一边晃了晃久坐略觉酸痛的腰肢，来到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好。月初，这位年届74岁高龄的沈老，不小心在北京饭店的台阶上跌了一跤，摔伤了腰部。原本疼痛难忍，不想为了筹备新政协会议，一忙起来竟也就快好了。

代表陆续进入会场，和瘦小而长须飘飘的沈钧老相映成趣的是身材高大、白髯垂胸的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他是新政协到会代表中年龄最长的一位(93岁的萨镇冰未能到会)。几天前，《大公报》刊出一文《八三老人张元济》，特意把这位新政协里四代人中唯一一个见过光绪、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和毛泽东“中国五位第一号人物”的传奇人物经历介绍出来。那位记者实在是佩服83岁的张老人“康健的面色、健朗的谈吐，会使你相信他年龄轻了十岁”，直到文章末尾给出了一个解答“这是给予后来者的一个好榜样，只要你脚踏实地，为真理而努力，你永远是年轻的”。

在这几天的大会上，沈钧儒、张元济、张澜、李济深这些“老神仙”一般的人物，听到动情感激之处，竟然老泪纵横，引得无数后生晚辈动容，益发感到“新政协”来之不易。

在会场上，与元老耆宿的感慨历史、在脑子里拉“洋片”不一样，年轻的新华社军事记者刘白羽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代表，在自己的第7排110号位子上一坐定，就开始四下打量。

他以职业习惯先环顾了一下会场：为了新政协大会特意粉刷的怀仁堂还是那么华丽、庄严，雕梁画栋、彩绘斑斓的古代殿堂布置出新时代的会场，每次看到都不禁要感叹。主席台正面悬着政协的会徽，两旁是孙中山像和毛泽东像，台上摆满了盛开的姹紫嫣红的鲜花。尽管这些场景他已经温习了无数遍，可是临近大会闭幕越近，这个魁梧的汉子越觉得愁肠百转，既希望大会快点结束，共和国快点向全世界宣告她的诞生，又希望时间能够再慢一点，让自己永远停留在会场的幸福时光。他恨不得把会场的每一寸都刻进脑子里，刻进心窝里。

其实，会场上很多代表都吸引着像刘白羽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是名动天下的传奇人物、历史星宿，与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开会，时时让年轻人猛然惊醒“自己也要进入历史了”。宋庆龄仪态端庄，名震疆场的朱德不怒自威，清正贤达的黄炎培竟然圆圆胖胖可亲得像个佛爷⋯⋯还有唯一一对母子代表何香凝和廖承志，老太太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代表，梳着齐耳短发，一袭深色旗袍，拄着藤杖，精神矍铄；儿子则是中华全国民主青年联合总会的首席代表，性格活泼开朗，在会议休息的间歇他的身边总是笑声不断，不怪熟人说他是四代人里“娃娃们的头儿”。

主席台上方的挂钟指向15时整。

刘白羽的目光向台下移，不知第几次看向第1排第1号座位，那里是他无比崇敬的中国共产党毛泽东主席的位子。几乎每次开会，刘白羽都会细心观察毛主席，每一个会心的微笑，每一次与身旁代表交流，甚至每一次鼓掌⋯⋯有时刘白羽自己也不知道是来参会还是来看会的了。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毛泽东已经坐在那里，凝神望向主席台，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文件，大白瓷缸子旁放着一盒烟。

这时，大会执行主席彭真、张东荪、陈铭枢、章乃器和周恩来5人走上主席台，宣布会议开始。大会第一项议程，在讨论通过《共同纲领》前，由周恩来代表主席团常委会对纲领草案作说明。

面容俊朗、一身灰色中山装的周恩来站到前台，郑重地环视了一下半圆形的代表席，拿起手中的文稿，开始逐条宣讲。

坐在台下的毛泽东认真地听着自己逐字逐句推敲修改过的法条。为了这篇开国鸿文，他和周恩来一起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6月下旬，周恩来“闭关”勤政殿，“鏖战”一周写这份《共同纲领》，并经过起草小组反复讨论，五易其稿。从8月22日晚，周恩来送来铅印的初稿以来，毛泽东又至少细致地改过四遍，修改了200多处，在最终拿出去给政协代表之前，他又特意嘱咐胡乔木先给他拿来最后校对一遍再付梓。

对经过反复研究、修订的最后一稿，毛泽东已经非常满意，他这几天已经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开国大典前的几项重大程序的文稿上。中午顾不得休息找来主席团的几位常委，讨论自己草拟的就职公告稿，接下来还要应大会委托写定大会闭幕式上的《宣言》，一件接着一件，用毛泽东自己的话讲“在打一场疲劳战”。不过，再大的疲劳感也抑制不住自己翻涌的思绪，以致无法成眠。

对于《共同纲领》的通过，沈钧儒与毛泽东一样，并无悬念。这是本次大会的最大精神和智慧的结晶，它将成为新生的共和国具有宪法意义的重要文献。它的几次重要讨论和修订，沈钧儒都亲自参与其中，对其中的每个字都再熟悉不过了。一时触动，沈钧儒扭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老伙计”黄炎培。

担任新政协主席团常委的黄炎培，这些日子忙碌非常，不仅要组织民主建国会的小组会，还要担任大会的主持，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又要参加主席团常委会，经常忙到夜里两三点钟才回到住处。就在开会之前，黄炎培去颐年堂毛主席那里商讨文稿，直到13时才散。14时半又开政协常委会。

尽管忙碌疲累，黄炎培的精神却时常处在亢奋中，特别是新政协开幕那天，他的一篇激情洋溢的演讲，鼓动了全场人的心：

“我们兴奋极了，我们这一群人，今天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之下，要从地球几万万年一部大历史上边，写出一篇意义最伟大最光荣的纪录，它的题目，就是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开幕⋯⋯我们要在这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中间，在东半个地球大陆上边，建造起一所新的大厦来。这一所新的大厦已题名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所新的大厦，有五个大门，每个门上两个大字，让我读起来：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富强。”

黄炎培的“新大厦”之论，浪漫、恳切，反映了他对一生追求的理想国家的奔涌激情。

黄炎培3年前在延安的窑洞里，充满忧患地谈起“兴亡周期率”，是毛泽东用“民主”二字给了他跳出历史怪圈的信心，加上周恩来赤诚邀请，一向“予官不做”的黄炎培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国的筹建中来。他在会议期间曾对民建同仁说，“人民共和国才把‘民当作‘人，须自家堂堂地还我做个人！”黄炎培衷心期待着这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国家建立。

周恩来在一个多小时的报告中，对争论较多的重点条文和各修订之结果做出详细说明，大会几天来，600多位代表讨论得非常热烈，而且细致。他希望这份最后出炉的《共同纲领》能够最大程度地体现代表们的意见，让每一个代表都能对它由衷地赞成。

在筹建新政协、新中国的近一年时间里，周恩来的智慧和能力充分发挥出来，从秘密打通交通线运送民主人士北上，到组织新政协筹备会，从协调敲定全国662名政协代表名单，到负责起草《共同纲领》草案，及至大会召开后，就重要问题组织了多次讨论和意见征询。中间的工作可谓千头万绪，周恩来硬是给弄了个条直缕顺。

这份纲领最初稿定名《新民主主义的共同纲领》，然而在愈来愈深入的筹备工作中，周恩来强烈地感到政治协商这样的新型民主政治形式有必要长期存在下去，于是在大会召开前的第四次筹备常委会上提出，将新政协会议定名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并且指出，在人民民主国家中需要统一战线，即使在社会主义时期，仍然有与党外人士的统一战线，要合作就要有各党派统一合作的组织，这组织就叫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要长期存在下去。这一提议在9月17日政协筹备第二次全会上正式通过，也由此有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的最终定名。

在政协大会开幕前，《共同纲领》由中共起草初稿后，除各单位自己讨论不计外，经过了7次反复讨论和修改，由先后到达北平的政协代表五六百人分组讨论两次，负责起草的政协筹委会第三小组本身讨论了三次，筹备会常务委员会讨论了两次，广泛吸收了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将草案提交筹备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作了基本通过才提交政协全体会议讨论的。

早在9月9日分组讨论会时，代表竺可桢就已经“认为其妥善，故不发一言”。

而张元济曾在9月14日提出，“第十七条‘禁止肉刑云云，自汉文帝废止后，似唐宋以来均已无之”，应当去掉，9月16日，他又提出《共同纲领》第3到6条，“拟请补入‘航业”。在周恩来的宣读中，这两条均已采纳。他提的另外一条关于“爱科学”的增补意见，并未进入修正案，周恩来为此专门派人向他解释不录之理由。

张元济边听边微微颔首，中共领导人对自己意见的尊重，殊为可感，与当年戊戌变法时，跪着与光绪帝议事的情景，确乎天差地别。

《共同纲领》约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为新民主主义即人民民主主义的国家，实行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团结各民主阶级和国内各民族的人民民主专政，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为中国的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和富强而奋斗。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有思想、言论、出版、集会、结社、通讯、人身、居住、迁徙、宗教信仰及示威游行的自由权。

听着周恩来用独特的方言铿锵有力地读出这些文字，台下的中共代表吴玉章有些激动。这位历经半个世纪革命风雨的老人，亲身走过每一个历史阶段：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五四运动、国共合作、八年抗战、三年内战⋯⋯

这一路上，他从不曾忘记25岁出家门时，自己立下的豪言壮志：“不辞艰险出夔门，救国图强一片心。莫谓东方皆落后，亚洲崛起有黄人。”那个青年吴永珊(吴玉章原名)东渡日本图救国之策、参加同盟会、成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当日未死同志”，在四川脱离清廷搞军政独立、襄助孙中山建政，却遭袁世凯复辟，历经憧憬、奋争与幻灭。如今他回想起来，不由唏嘘感叹自己和同志们“曾经抱着一个美丽的幻想，以为革命后的中国一定是一个民主、独立、统一、富强的国家。但是现实嘲弄了我们，中国人民所碰到的不是民主，而是袁世凯的专制独裁；不是独立，而是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欺凌、蚕食和鲸吞；不是统一、富强，而是军阀们的争权夺利、鱼肉人民”。

现在，吴玉章等中国共产党人和同盟者在20世纪上半叶谋求中国的独立富强，人民的自由幸福的奋斗中的所思、所想、所为，在这份《共同纲领》中正闪耀出夺目的智慧光华。这份纲领让吴玉章迈过人生70岁的门槛时，第一次感到真正触摸到了求索毕生的理想中国。

下午4时许，周恩来报告结束，走回座位。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这些日子来，他总是爱用一句话鼓励身边工作的年轻人：“你要知道，你是在为中国人民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而工作。”或许，这也是他对自己的告诫，因此才能日以继夜不知疲倦地工作。“为了人民”，周恩来心中充满了崇高感和历史感，在他心里，自己刚刚说明的《共同纲领》不仅如刘少奇说的是“全国人民的大宪章”，更像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剧本”，今后就是要按着这个剧本来唱好为人民服务这台戏。

章乃器走到前台主持大会讨论。他按程序问道：“代表们还有什么意见？”

会场一片静默。须臾，全场爆发出如雷掌声。

待掌声平息，章乃器再问：“代表们对纲领还有什么意见？”

仍然无一人发言，一种默契在会场上流转，再一次爆发出雷鸣掌声。

章乃器虽然受到代表们的感染，仍抑制住激动，第三次重复询问。

这一次满场掌声直接给了他答复。

章乃器直接进入会程的下一项通过《共同纲领》。他大声说道：“赞成的请举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会场手臂林立。坐在第一排的毛泽东右手握拳郑重地伸出，坐在他身旁的刘少奇拼尽全力把手臂举得高高的。全场到会的633个代表没有一人投反对票与怀疑、弃权票的。

大会执行主席章乃器庄严宣布：“共同纲领全体一致通过。”

手臂的海洋顿时化作持久的海潮一样的掌声。

这一刻，凝聚了几代人建国理想和鲜血的伟大文书《共同纲领》，正式成为开国者对全体国人的郑重承诺。

有“川北圣人”之称的张澜评价这份承诺说：“他没有高调，他更没有空想，这真是切合实际、切合人民今天需要的共同纲领。”为了这篇饱含中国人世纪理想的7000多字巨著此刻出世，老人激动地用力拍着手掌。

会议选举毛泽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朱德、刘少奇、宋庆龄、李济深、张澜、高岗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

在即将签署《共同纲领》的时候，刚刚完成自己使命的一位军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代表赖少其，在沸腾的会场上抬头望了一眼会场的时钟，他把这个与全体中国人命运相关的时间牢牢记下：

1949年9月29日，16时15分。

正是这一刻，600多位代表实现了百年来中国志士仁人孜孜以求的建国梦想；也正是这一刻，开国者为中国人民构建出一个美好的理想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