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明
1995年劳资专业毕业的孙根献,在河南禹州吕沟煤矿劳资科一干就是_11年。然而从2006年至今,他的人生出现了一系列略带黑色幽默的转折:短短三年多,他被单位数次调岗、降职,从劳资科到机电科再到职工食堂,中间还曾被辞退,复职后被“发配”到次煤场捡煤……而一切的缘起,竟然就是他带头向矿上追讨员工该涨而未涨的工资、索要劳动法明文规定应付的假日加班费!
说起自己的经历,孙根献除了偶尔落下的泪水,更多的是一脸苦笑——依法维权、艰难抗争三年多,他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次次赢了官司,又一次次输给现实……
替职工争工资无端被调离劳资科
今年37岁的孙根献是禹州市朱阁乡入。1995年从郑州煤炭管理干部学院毕业后到吕沟煤矿工作。“你学的是劳资专业,咱矿上正缺这样的人才,就到劳资科工作吧,以后好好干!”领导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
谁知才工作一年多,孙根献就闻“祸”了,领导对他的好印象也一下子就没了。
1997年前后,煤炭市场不景气,煤矿决定清退一些临时工,可是按政策该付给他们的“返乡储备金”却一直拖着。几百名农民工可怜兮兮地在院子里转悠着等钱,孙根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的父母也是农民,从小就教他与人为善。他记得5岁那年,村里来了个乞丐,别人都嫌他脏,孙根献的父母却把他领回家,烧水给他洗澡,做饭给他吃,还到处打听并最终帮他找到了在安徽的家属。从那时起,孙根献心里就被播下了慈悲的种子。如今见到这些乡亲们要钱无门,他心里直发疼。
“我也知道矿上资金紧张,要不先给一部分,剩下的打欠条日后再还?”他主动做起领导工作。领导非常恼火,事后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拍起了桌子:“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孙根献笑笑,不吱声。反正自己问心无愧,领导批评就批几句呗!
1998年,孙根献与在当地一家民营企业工作的张红结了婚,第二年生下儿子孙淏。已为人父的他,仗义执言的性子还是改不了。不过由于业务确实过硬,领导拿他没办法。
转眼几年过去,煤炭价格不断飞涨,矿上的日子越来越好过。2006年1月,集团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宣布在上年度工资基础上人均上涨15%。
然而,会开完两个多月,文件也下达了,职工们没见涨一分钱。有人就问孙根献:“听说领导们自己的工资都涨了?你是管工资的,帮我们说句话呗!”孙根献当场应允,转身就找了劳资科长。可科长一听直摇头,声称只能等领导主动落实。
咋不能提,劳资科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孙根献的牛脾气又犯了,直接去找了矿领导。“一个人言而无信就显得轻率,一个企业如果不讲信用,还谈何凝聚力?”孙根献侃侃面谈。两位领导面面相觑。
回去之后,孙根献直接把职工应涨的工资列进工资表。想不到,这仗义之举竟成了他职场生命的巨大转折点。2006年6月30日上午,劳资科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接上级通知,调你到机电科工作。”孙根献愕然了:整个煤矿就自己一个学劳资专业的,调到机电科干什么?他扭头便去找矿长。矿长一句话撂了过来:“工作需要!”
孙根献明白了:看来,自己这是被人接着穿小鞋了!
当天晚上,儿子睡下了,孙根献把妻子叫到一边,说:“张红,明天开始我不在劳资科了,领导把我调到了机电科。”“好好的调你干啥?是不是准备给你升官?”妻子天真地问。“升官估计不会,可能是工作需要吧!”孙根献苦笑一下,只好拿矿长的话搪塞妻子。
第二天,他本想回劳资科收拾一下东西,到了门口才发现,连锁都换了。真够快的!孙根献摇摇头,不得不当天就去机电科报到。
机电科科长葛天保很同情孙根献,知道他不懂机电技术,只安排他抄抄电表,催催电费什么的。孙根献倒也敬业,肚子里再多委屈,工作一点儿不耽误。那时他每天都得从朱阁乘车到县城,再转一次车到煤矿,一天赶40多里地,没有迟到过一次。有一回,他骑摩托车到山上抄表,返回时一不小心,差点儿摔下20多米的深沟,幸亏被树藤绊住。同事得知后纷纷叹息,“让一个白面书生干这活,真是委屈他了!”“可谁让他得罪了上头呢!”“唉,只希望他以后能现实点。”
可孙根献偏偏就学不会“现实”。没多久,他又闯了一个更大的“祸”,这一次,连机电科也不敢要他了。
依法讨要“五一”加班费被贬食堂掏炉渣
2007年“五一”假期,大多数职工都加了班,然而发工资时却没有领到依法应得的加班费。大家怕丢了饭碗,不敢正面向领导提,便又想起了敢说话的孙根献。孙根献说:“你们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他们。总得有人带这个头吧!”
当时煤矿已被河南有名的百亿煤电企业永煤集团收购,孙根献找到了新任总经理:“领导,我以前是干劳资的,据我了解,法定节日加班应该给三倍加班费……”总经理笑笑:“应该的事情多了!”“那按你的逻辑,国家的法律不是自制订了?”孙根献急了。总经理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你走吧,你走吧!”刚出门,老总发来的短信就到了,内容只有一句话——“我不要求你学习永煤文化,感恩企业,起码不应该站在企业的对立面!”
员工利益怎么就成了企业对立面?这样的企业又让人怎样感恩?总经理的态度,让孙根献失望之极,终于下定决心:向禹州市劳动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讨要加班费。自己先打头炮,等自己胜诉了,其他职工也会得到这笔加班费的,他想。
可是张红不这么想。“你要闲得发慌,就多帮我干点家务活!屁大点儿事也去打官司,还不够生气钱!”“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我必须带这个头,我认为很有意义……”孙根献试图说服妻子。可妻子根本听不进去:“动不动还是上学那一套!什么原则不原则的,你一个人能改变啥?”
果然,2007年7月20日,禹州市劳动仲裁委有了裁决,判定煤矿支付孙根献加班费408元,但是600元诉讼费却让他承担500元!张红气得杏眼圆睁:“呆子啊呆子!你说说,这官司算赢了还是输了?”孙根献脖子一梗,说:“表面看是赢了,实际上是输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告下去的!”
不顾妻子的苦劝,孙根献向禹州市人民法院提起了诉讼。法院经审理,判决煤矿补发孙根献加班费386元,劳动仲裁费和诉讼费则双方平摊。判决送达后,一个小同事笑嘻嘻地问他:“孙哥,这回赢了吧?高兴不?我要是你就高兴不起来,小心赢了官司,输了前途……”
孙根献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真的被小同事不幸而言中。2007年8月25日,矿领导召集各科室(车间、区队)负责人开会,议题只有一个:各科室是否愿意接收孙根献上班。结果大大小小的领导无一同意接收。散会时还有人嘟哝了一句:这样的
神经病,谁跟他走得近谁倒霉!
次日,孙根献便接到通知:因不能胜任机电科工作,调矿职工食堂做清洁工,负责掏炉渣。当时,孙根献拿着调令的手直哆嗦,牙关咬得铁紧,心里不停地叮嘱自己:孙根献,别哭,千万不能哭,你这一哭,很多人都会笑!
男人能忍住,女人不能。听他回家一说,张红当场痛哭失声。“这男人我是管不了了,你们帮我管吧!”她把双方的父母都叫来了。于是,四个老人齐齐围住孙根献,你一言我一语做起他的思想工作来。“小红单位不景气,都下岗这么久了,还指望着你这个干部老公养家呢,你咋偏要往泥坑里滚!”岳父岳母直叹气。孙父孙母更是几乎跪下来求他,“儿啊,别再拧了,中不中?要不俺们帮你去赔个不是吧,求领导原谅你,说不定还能恢复原来的工作。”
好不容易把老人们劝走,孙根献倒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我为了公道去打官司,到底有什么错?
思想斗争了六天,9月1日,孙根献还是去职工食堂报到了。食堂的职工基本都不搭理他,像躲瘟神一样。但孙根献装作没看到,仍是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干起活儿来也特别卖力,把辖区的卫生搞得干干净净。食堂主任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对孙根献说:“大兄弟,你是个能伸能屈的汉子!我只是领导发号施令的传声筒,请你谅解……”孙根献笑笑:“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人人都不敢理他,只有患有智障的工友艾青敏把他当成好朋友。一次,艾青敏含糊不清地告诉孙根献:“那天,主任说,领导有,指示,谁也别,搭理孙,根献,领导说,就让他,和傻子,一起吧。”孙根献一听,笑了:“那你为啥理我?”“你心好,不欺负我,你是好人!”艾青敏跷起大拇指,直直地伸向孙根献。
好人不是该有好报吗?艾青敏的话让孙根献内心一阵酸楚。同时也下了决心:这个理一定要争回来!
没多久,孙根献再次向禹州市仲裁委提起申请,请求恢复其劳资科的工作岗位,并补偿岗位调动给自己造成的损失。两个多月后,仲裁委下达裁决,仅裁定吕沟煤矿支付孙根献职工食堂与机电科工作岗位之间的工资差额。孙根献不服,向禹州市法院提起民事诉讼。
矿方再接传票,领导们又开了个会,议题是:如何防止孙根献到处告状上访,影响煤矿的安定局面。会后,企管科科长向孙根献传达了会议精神:今后每周一至周五请你务必正常上班,调休必须在双休日内调,否则按旷工处理。
这一招够绝:双休日法院工作人员是不上班的,这等于堵住了他去跑官司的可能。见对方搬出了“劳动纪律”,孙根献心里一紧:自己当初去食堂报到迟了六天,会不会被翻老账当成旷工呢?可是就算旷几天工,大不了扣点儿工资,总不至于辞退吧?直到此时,孙根献仍然在按照自己的劳资专业知识思考问题。
维权再起祸端一贬再贬沦为捡煤工
让孙根献始料不及的是,2007年12月24日,吕沟煤矿真的解除了他的劳动合同: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他有6天旷工。
自己的出勤时间已达到法定出勤日,公务员法规定公务员连续旷工超过15天才可以辞退,一个职工旷工6天就要被炒吗?熟谙劳动法的孙根献认为,这只是领导找的借口。
回到家,妻子已经欲哭无泪了。儿子孙淏关心起爸爸来:“爸爸,妈说你被单位开除了,是不是真的?”“当然不是!”孙根献摸着儿子的头说,“爸爸是好人,好人怎么会被开除呢?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爸爸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狗屁英雄!儿子的书费都交不起了。你是英雄,咋不给儿子弄钱去!”妻子痛骂他。
想想妻子骂得也对,孙根献在家待了几天,果真到处找起了工作。找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与一家中型企业谈妥了,到对方的人事管理部门工作。可刚上班两天,对方就听说了他打官司的事儿。“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俺们这小庙可容不下!”老总直接就让他走人了。
圣人也得吃饭啊!无路可走的孙根献,只得再次向禹州市法院提起诉讼。这次诉讼,他又赢了:2008年8月14日,禹州市法院审理后认为,吕沟煤矿的解聘行为违反劳动法规定的解除劳动合同条件,要求撤销解除孙根献合同的通知书,并补发孙根献自2007年12月26日起每月700元的工资。矿方不服,向许昌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2009年2月17日,许昌中院维持了一审判决。听完判决,孙根献长长松了口气:“到底是法治社会,没人能一手遮天!我终于可以复职了!”
2009年4月17日上午,劳资科电话通知孙根献办理复职手续。走进熟悉的办公室,看着自己熟悉的办公桌,想着马上就能回到得心应手的岗位上了,孙根献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谁知办手续的同事却递过来一片餐巾纸,说:“别激动,恢复工作了,无论什么工作先好好干吧!”孙根献有点摸不着头脑:“恢复的岗位不是劳资科?”对方摇摇头,递给他一张通知书:调孙根献同志到次煤场工作。
次媒场主要用来堆积煤窑里挖出的石碴,因为里面尚有少许煤块儿,矿上就安排了人手来捡,工资没有定额,按捡媒的多少来发。自己这就成了一个捡煤工了?白纸黑字的通知书看了又看,孙根献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鞋”,真是一双更比一双小啊!
那天回到家,孙根献脸色铁青。张红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敢跟他说话。整整一夜,他的脑子里只有几个同样的问号:赢了还是输了?去还是不去?服还是不服?快天亮时,他决定:去!但是不服。
把被褥扛在瘦弱的肩头上,孙根献一副农民工似的打扮去了次煤场。班长张国鹏过来给他“讲课”:“捡煤每吨给提成16.5元,每人每天至少完成三吨任务……”
孙根献知道,这里常有一些地方上的群众偷偷来捡煤,以前的三个捡煤工本来就很难完成任务,如今再多出一个他,更不够分了。
三个捡煤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孙根献的敌意全都写在脸上:“呦,这不是孙帅哥吗?一个读书人,咋和我们这些土包子一起抢饭吃啦?”孙根献看着露出两排白牙、满脸都是煤黑的新同事,一时无言以对。
果然,第一个月下来,孙根献风雨无阻天天埋头捡煤,月底也只领到了400多元。看他根本捡不过别人,聊天中又得知了他的遭遇,三个捡煤工慢慢地同情起他来,干起活来有意无意地让着他,好让他尽量多捡一些。附近的老百姓得知孙根献的情况后,也都主动表示:“以后每天都让你先拉,先保证你完成任务。”
这些来自底层人物的温暖,常让孙根献感动,捡起煤来也更有劲头。可是毕竟劳动强度太大,一个文弱书生很难熬下来,加上“干眼病”,一个多月后他累倒了。许昌市中院曾给他办案的代理审判员吕军尚听说了这事儿,忍不住拨通了矿领导的电话。这个电话起了点作用。没多久,孙根献被调回职工食堂。
2009年6月5日,孙根献刚走进熟悉的食堂,艾青敏就连蹿带跳地跑过来,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抱着他直抹眼泪。孙根献一阵心酸,想笑,又想哭:为什么自己只能从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这里得到拥抱?为什么智商比艾青敏强得多、职位比捡煤工高得多的某些领导们,却一次次要把自己赶进死胡同?
“不会是死胡同的!”孙根献突然没头没脑地对艾青敏说了一句。想到自己已经向河南省高院提起的申诉:“一定会有个说法!”
艾青敏当然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还是拼命点头:“就是,就是,不会的,不会的……”
编后:
发稿前,本刊将本文发给吕沟煤矿矿方审阅。在回复传真上,矿方给出如下态度:
就孙根献被调离劳资科的问题,矿方认为,孙将职工应涨工资列入工资表系“在矿井领导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起草”,“目无矿井规定、目无组织领导”,连成“不明真相的职工情绪出现波动,严重扰乱了矿井正常的安全生产秩序”,将其调离“属工作正常调整”。
就孙根献被调离机电科的问题,矿方表示,是因为孙“工作不思进取,不主动学习机电业务技能,导致不能胜任机电管理工作”。至于为什么调去食堂工作,矿方如此答复:“鉴于其平时工作表现差,谁都不愿意接纳他,才将他调到了职工食堂工作至今。职工食堂有近百人,人家都能安心干好本职工作,难道孙根献就不能做吗?”
对于孙根献长达三年多的维权行为,矿方的看法是,“孙根献在企业给他提供就业机会的情况下,不知道感恩企业,反而不断地到处上访、缠访”,其目的是“故意损毁企业的形象”。不过对此,孙根献本人的看法截然相反:“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文明的提升和法治化的进程,总是需要一些‘缺心肝眼儿的‘堂吉诃德带头做出牺牲。我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中的堂吉诃德——不惜与家人反目不惜一次次砸掉自己的饭碗,心中总怀着维权的斗志,既为自己,也为千千万万跟自己一样的劳动者。”
目前,河南省高院已受理孙根献要求重审此案的申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