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峰
昨晚,父亲采约孙女奕帆,今日进山去捉蝈蝈。
父亲六十多岁,身体健康,精神更好。奕帆读小学四年级,方值暑假,玩兴正浓。正所谓“爷爷孙子,娃娃老汉”,相映成趣。
每年夏季,父亲都要进山去捉一两次蝈蝈,并把这作为这个季节的一件正儿八经的事,虽山高路远,却乐此不疲。每当这个季节,街上奏蝈蝈的也很多,父亲却不屑于去买,似乎买来的是变种,只有自己亲手捉来的才是正宗蝈蝈。
为了方便行动,昨晚奕帆被父亲带去和他们同住了。也足见父亲的迫切心情。
今天早晨,我也老早起床,抬头一望,晴空万里。心里想着,父亲该带着干粮、水壶、装蝈蝈的笼子。和奕帆上路了吧。我们原来住的地方离那座大山不远,现在都搬进了城里,因此先要坐十公里班车,下车后再去爬山。那山很高,很大,却没有名字,但对于昔日的我们,一说“上山”,而不说上什么山,自然就是指上这山了。山腰有座“关帝庙”,文革时拆成了废墟,这些年又重修了,因而有时我们也称这山为“关爷庙”。山路很长,也很陡,没有一定的毅力和体力是难于到达山顶的。而捉蝈蝈的地方更远些。更,爬上山顶,翻过宽阔的山梁,在那一面的山弯里。才是蝈蝈最多的地方。
过去我问过自己,父亲为什么老爱领着我们爬这山呢?现在我又问自己,近些的山上也有蝈蝈,父亲为什么非要老远地到那座山上去捉不可呢?
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想着父亲他们的行踪,这一天也就时不时地回到了那梦一般遥远而又逼真的童年。
六七十年代,正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那时的人们,物质和文化生活都极端贫乏,由于是普遍的贫乏,也就不觉得贫乏。每当吃到一次肉,或是得到一本未读过的书,这一天就成了我的节日。但人们的精神却充实,很少体验空虚和无聊。现在想来。空虚无聊精神颓废等等,也算得上是一种奢侈。那时,祖父母都还健在,为了得到一些秋冬季的引火之物——麻秆儿,在夏夜,我们全家七八口总要集中到门口,就着星月之光替人家剥麻。沤好的麻剥起来手感顺畅舒适,剥好的麻秆儿立在那里,映着月光,银白雪亮。蝈蝈的声音也就适时地自夜的呼息里传来,弥散在一天一地的月光中,似乡村歌手无伴奏的山歌哼唱。一家老小手里忙活着,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周围的一切自然、安详、谐和。现在想来,那就是滋味悠长的生活。比起现在的社交场合,有时听着不对味的歌,喝着不对胃的汁液,还得和不太投机的人虚与委蛇,倒无端生出对那时的怀念。觉得人越是亲近自然,就越是少烦恼。
童年的蝈蝈似乎是更为真实的存在,它们一直在我的心底歌唱。这些年来,每当看到蝈蝈或听到它的声音,总会以为那就是昨天我捉到的那些,因而倍生亲切。
临近捉蝈蝈的季节,我们都很兴奋。当然,父亲的兴奋是不写在脸上的,而我们孩子们的兴奋却更为直接。我们老早就做起了准备。所谓准备,其实也就是制作引诱蝈蝈的器具。找来竹板。用刀将其剖开,削成十公分长、一公分多宽的小竹片,打磨光滑,在每一竹片正中两侧各刻一能容下细绳的凹槽。再选粗细均匀的细竹,将其截成与竹片两侧凹槽内等宽的小节。然后用细绳一竹片一竹节地串起来,就做成了可以左右摆动、撞击发声的响板。由于手艺有高下不同,有的孩子做的竹片多些、长些、精致些,有的孩子的就相对简陋。这时,我们就拿着各自的作品相互比试、炫耀,假蝈蝈的叫声也就响彻街头巷尾。
那时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孩子有这么繁重的学业。那时孩子多,家长对孩子多采取松散管理,不像现在的家长对孩子盯得那么紧。我们拥有更多自己的时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就是这种空气,倒使我们得以健康而自然地成长。放学回来,我们会自觉带上工具山上山下地拾柴禾,尤其是暑假,更是我们走向自然的狂欢节。我们总是能把劳动的功利和游戏的快乐结合在一起,在劳动中游戏,在游戏中劳动。这山,也就成了我们儿时的乐园。似乎这山中埋藏着无尽的快乐,等待我们去一镢一镢地挖出来。同时也会快乐地叹息:人生来就是为了快乐,不为快乐还为什么呢?对照过去,对现在的孩子“笼式”的童年,在同情、怜悯之外,更有一丝不安:虽然锦衣玉食,然而总像关在笼中的蝈蝈,有一种有形和无形的沉重。
蝈蝈又振响双翅,从遥远的童年一步步向我跳来,清晰逼真了我的回忆。它们歌唱着自己的欢乐、自由和爱情,也歌唱着被人捉进竹笼后的惆怅和忧伤。我十分敬佩这种小生灵,它们的生命很短暂,也不过半年光景,然而,在有限的生命里,却以无穷的勇气在自然的广场上不倦地演唱着自己的杰作,它们是当之无愧的大自然的歌手。是它们的歌声将我的童年领进了大自然的广场,并在这广场上长成少年。
农历六月,麦子熟了一座大山。父亲的兴奋也写在了脸上,终于,我们要去捉蝈蝈了。
父亲准备好干粮、水壶和装蝈蝈的茏子,我们则带上引诱蝈蝈的响板。一路上,父亲给我们讲着他小时候在这山上玩耍和跟着祖父往山后“跑土匪”的事,都听过好几遍了,但遍遍听得津津有味。
爬上山顶,是宽阔的山梁,还听不见蝈蝈的动静,几疑时候未到。怀着急切的心情,我们继续往前走。山梁的小路上长满了马蔺,蓝色的花朵像一段段陈年往事,我们用马蔺的叶子编织着并想天开。这时,就分明听到了一两声“蝈蝈”来自风中,驻足细听,却什么也没有了。匆匆地往前走,路边的野草莓也顾不得采,“蝈蝈”声又若有若无地飘来,似寂寥而不可及的梦。
终于到了那向往的山弯,蝈蝈的叫声早已满山遍野地响成一片。这儿一团“蝈蝈”,那儿一簇“蝈蝈”,你方唱罢我登台。近处是独唱、对唱。稍远是齐唱、轮唱,往远处放耳一听,整个一台万众大合唱。随着风的指挥,彼起此伏,像无形的浪涛,一浪催着一浪,连空气都摩擦有声,连着千重万重金黄的麦浪,大山到底将一年的热闹推向了高潮。
蝈蝈真可谓耳聪而目不明,它对外界的感知。几乎全靠额上那对灵活自如的天线——触须。但要发现并捉到它,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一是它听力好,稍有动静,便会逃之夭夭;二是它身上的伪装色起着重要的保护作用,有时即使在眼前,也难以辨认。原来以为,会叫的蝈蝈是雌的,而尾部翘着一根坚硬如刺的管状物的是雄的,后来偶尔从一本生物书上翻到蝈蝈,方知正好相反,那管状物是雌蝈蝈的产卵器,之所以坚硬,是它需要将其插入土中产卵。而我的错误,便一直从童年延续到了成年。蝈蝈有翅而不能飞,雌蝈蝈的翅退化得很小了,雄的翅虽壮伟,但只是个发声器。雄的左翅在上,右翅在下。右翅正中有一个三四毫米直径的小圆“镜”,双翅磨擦便能发出“蝈蝈”的声音,因而说蝈蝈在“叫”是不太准确的。
雄性动物为了寻求爱情,极尽表现之能事。有的身着艳丽的时装招摇过市,有的练就翩翩的舞姿哗众取宠,有的心灵手巧,有的勇敢无畏,有的工于心计,有的长于谋略。而蝈蝈,则属于那种拥有美妙“歌喉”的艺术家,在阳光的铜管乐和草茎麦秆的弦乐的伴奏下,传唱着自己古老的心事。
循着阵阵“蝈蝈”声,我们轻轻地走向麦地、胡麻地或一丛丛山花野草。我们悄悄地接近蝈蝈。蝈蝈十分警惕,当你快要接近时,它就悄然无声。这时你就不能再往前走,再走它就会往地上一溜,再也不见踪影。你要有耐心,等它觉得危险过去了放心吟唱时,再进一步接近。有时你已十分耐心了,它还是不出声,这时就用得上响板了。将响板时而轻时而重地摆动,它便会误以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在觊觎它的新娘,它就会更为卖力地振响双翅,与入侵者斗唱。蝈蝈终于到你鼻子底下了,但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你就是寻它不着,你还不能用手去搜寻,你还得耐心地细瞅。最后,它双翅上跳跃的阳光暴露了它的身份,原来真的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时你还不能急,如贸然伸手,你会发现手中空空,而它已不知去向。捉蝈蝈是一件很技巧的事。如果是在麦穗或胡麻尖上,你可用两种办法:其一是小心伸出双手,拢住茎部,迅速向上捋去,它感到异样就急忙往下逃窜,你忙将双手合拢,它已在你掌握之中了;其二是更为小心地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去捏它的颈部,动作要稳、准、轻、快,拿捏得恰到好处,等它反应过来,已到了你的指间。如果是在荆棘或野草之上,你不便于用手去捉,你可拿一枝条,将枝条的一端轻轻地、轻轻地伸到它面前,再模仿风动枝条的自然状态,将枝条伸到它的腿下,它会误以为真是枝条而爬上来,你就可以挑着它离开了。
捉蝈蝈一忌脚重,二忌话多,三忌急躁。只有不慌不忙,一心一意,世间诸事均在度外,方可有所获得。
捉够了,我们这才觉得口渴肚饥,找一处阴凉的所在吃喝一气,又来了精神。这才顾得上漫山采草莓、摘红果。野草莓甘酸爽口,令人暑气顿消;野红果串起来挂在颈上,摇来摆去,美煞我的童年。吹够了凉风,挖够了快乐,打道回府。
回家看笼的大小,或二三,或四五,将蝈蝈分置茏中,飨之以嚼烂的大豆和清晨采来的葫芦花。从此,蝈蝈就不休地浅吟低唱,也算裁来一片山野风云游移于院中了。
捉蝈蝈的乐趣主要在于过程,它使人体味全神贯注于某一对象的投入,心无旁骛,所经之处皆成风景,所有举动都有明确的含义,真是俗人俗事中一点易求的雅致。难怪父亲不屑于像别人一样去街上买蝈蝈,买来的蝈蝈叫虽叫矣,哪能叫得出山野韵味!瓜必就瓜地吃,泉必就泉边饮,满眼绿色,盈耳叮咚,那才叫新鲜,才叫原汁原味。可惜如我辈者,道理虽懂,却难得闲暇去寻觅那份山情野趣,倒不由羡煞父亲。父亲年过花甲,白首童心,在一般抚孙弄棋的老人看来,他的嗜好许要担些“不务正业”的嫌疑,然而,他那种亲近山林的行动和向往自然的不老的心,在钞票迎风招展、物欲横流的现在,也算得上十分难得了。有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父亲虽非仁者智者,只一介平凡善良的百姓,然而,山水之乐,至老不移。父亲一生不图名利,不图富贵,但就此一图,却非性情中人不能图。
受父亲的影响,我们自小就养成了热爱自然、乐观旷达的个性。即使是不捉蝈蝈的季节,我们也会时不时地爬上山顶,坐在山梁上,饱吹山风,广览山川形胜,指点川中人烟,辨认自家小似榆钱的宅院,说古道今,信口雌黄,自是别有滋味。后来,虽见过了“世面”,游历了一些名山大川,却依然不能忘怀于这座无名无姓、貌不惊人的大山。
往事的丰硕是一笔财富。在我断断续续的回忆和思索中,这一天也就渐近尾声,但我终于想明白,父亲固执地不去别的山上捉蝈蝈,是因为这山上有我们大家的童年。
有“蝈蝈”声自墙外传来,旋即是女儿奕帆的敲门声。我急忙从往事中抽身,打开大门,一眼便是奕帆手中那一茏久违的惊喜,连忙颠前跑后地为来自大自然的“客人”张罗,并叫奕帆立即分送几只给邻近的亲友。
晚餐自然是在院中了。餐桌上,奕帆夸张着她的见闻、她的兴奋。我只是笑听着——笑她“孤陋寡阁、少见多怪”。可笑之余,又觉可悲:她的兴奋也是由于在“笼里”关久了的缘故!谁之罪欤?
新来的“客人”也似不甘寂寞,在笼中争相振翅长鸣,我暂时还听不懂这是初到都市的惊叹还是远离乡土的诉说。但我想,它们的吟唱本来是为了吸引异性,不料因此遭人囚禁,与孔雀翎、蟋蟀勇一样,都做了爱的牺牲。想到这里,又不忍心把它们拘囚在笼中。正好院中早就经营了一面绿壁,绿阴深深深几许,虚径以待来客。于是把蝈蝈们全部放在上面,还它们一点自由,也稍安我心。
从此,帼帼们在院中日以继夜振翅长鸣,虽然徒劳,在蝈蝈却是分内之事,而在人,则几疑身处山野,虽居闹市,暂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