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功龙
在西方,随着基督的出现和殉道、神渐渐淡出人们置身的场所,世界似乎进入黑夜的时代和贫乏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不但诸神和上帝隐没了,而且神性的光辉在世界历史中也渐趋黯淡。在中国,随着技术的发展、西方思想的渗透以及对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摈弃,那种原始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逐渐被人与物和人与人的关系排挤出这个与传统断裂的时代。贫困在这个物化的时代里占据了统治地位,人走入了一种不可度测的困境,无名的痛苦、不断滋长的不安、持续扩张的种种混乱正困扰着每一个人。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世界黑夜的时代是贫乏的时代,因为它一味地变得更加贫困了。它已经变得如此贫困,以至于它不再能觉察到上帝之缺席本身了。”
穆旦与里尔克正是在这种时代里摸索诸神踪迹的诗人。他们在混乱的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透过物与现象的表层在追寻着形而上意义上“神”的隐现、暗示与指引。而“旗”成了他们共同思考的一个意象。
一、“旗”的意象
在穆旦与里尔克的同名诗《旗》中,他们都对在深层意义上暗含着方向与归宿的“旗”的意象作了阐释与思索。在这个丰富而复杂、痛苦而绝望的黑色时代里,高举的旗帜无疑就如黑夜里的一颗星,虽然只有微弱的光芒,但从这光芒中,至少可以看到遥远的希望,也能从“旗”的高度上透过遮蔽的存在把握住局部的真实敞开。穆旦与里尔克在“旗”的意象里有许多的暗合之处。
首先,穆旦的“旗”与里尔克的“旗”都是紧紧与“风”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甚至“旗”本身就是“风”,“风是你的身体”。在里尔克的诗中,“风”的所指却超过了“旗”,“无偏的风,全世界的风,风连通着”。“旗”只是被“傲岸的风”波动着。因此,要很好地了解穆旦与里尔克“旗”的内涵,我们必须要知道让“旗”飞扬的“风”暗示着什么。穆旦与里尔克诗中的“风”告别了自然的风的本身含义,而联结着将神引近的神性。穆旦诗中的“东风”“把种子到处去播散,让烈火烧遍,均衡着力量”。里尔克诗中的风也是全世界连通着的风。“风”的意象便成了对世界本质的洞察者,成了形而上意义的沉思者。不管是穆旦还是里尔克,在他们“旗”的意象里,都有作为歌唱存在者的“风”将之纯粹地牵引着。
其次,穆旦与里尔克的“旗”的意象本身也包含着丰富的内涵。
穆旦的“旗”是“写在天上的话,大家都认识,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这种博大首先体现在“旗”不仅属于现在,还属于历史,“是英雄们的游魂活在今日”;不仅自己常想飞出物外,还要被“地面拉紧”;不仅是战争的动力,还是战后光荣的“唯一的完整”。里尔克的“旗”“真不愧是一个善打手势的人”,“那褶皱中蕴含着多么沉潜的万象”!里尔克对“旗”的意象的思考在对生命现象本质关照这一层面上已经超出了穆旦,他已经成为海德格尔所说的“冒险更甚者”,他的冒险进入了一切基础破碎之处,进入了世界的深渊,在万物里寻找着本质的敞开。由此,穆旦与里尔克诗中的“旗”并不简单的是要指向诗人所向往的地方,还指向更深更广的人的心灵空间与世界最基础的地方。
最后,穆旦与里尔克的“旗”又都是不确定的形象。“旗”是形而上的,能在贫乏的世界里昭示着一种方向与信仰,“旗”又是形而下的,它是一个“物”,不同的人都可以将自己的意志贯彻于其中,“资本家和地主拉你来解释,用你来取得众人的和平”。而“旗”的这种负责,却让我们“茫然”:“旗”是基础,它和自然万物一样是可以作为一个无意愿的完整存在,但当人的意愿加在了这种无意愿之上,“旗”便不断地变换颜色,成了一个善打手势的人,“翻弄着变幻无穷的动作”。“神”的踪迹的消逝,纯粹的中心也跟着沉没,“物”的位置取代了“神”的位置,这就使有意识的人一方面在物里沉迷,一方面又要在物里寻找着神性,当两者都不得时,便遭遇了黑暗之后的更加的暗冥,从而找不到方向,连有所指引的“旗”都是那么的不确定。
然而,正是因为“旗”的意象有更为超越的“风”作为背景,而不是作为单一的孤立的所指;也正是因为“旗”的意象的不确定,而象在有神有信仰的时代里有着明确的中心;正是因为“旗”的意象包含着广博而深邃的内涵,而不是昭示着人类唯一的明了的路径,所以,“旗”的意象才能更为真实地显示出黑夜时代里世界的混沌,才能更为迫切地指出尘世中的人们痛苦的追寻,才能更为深刻地诠释出诗人与“旗”之间互相指涉、互相背离,又互相完成的关系。
二、诗人与“旗”
穆旦与里尔克在神性的光辉里看到了充满诱惑但也有着希望的彼岸,也切身体验到了目光所及之处的压迫。他们语言中的“旗”在高空飞扬,“却为地面拉紧”。他们的“旗”指向美丽的地方,却又达到内心的深处,甚至自己就是一面“旗”,“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在穆旦的诗中,代表“大家的心”的旗是一个智者,是方向与自由的代表。“旗”是人民的智慧,是人民在历史的进程中所做出的选择,它由历史的英雄们高高举起,经历了无数的战争,看见了无数的死亡,它的血管里流淌着光荣的血液。所以穆旦的“旗”同诗人一样,不是一个高高在上者,而是一个对历史上苦难与战争的体验者,“带着清晨来,随黑夜而受苦”。这里,“旗”成了诗人的化身,同样在时代的黑夜里经受着种种的痛苦。但不同于一般物体的是,它暗示着黎明,带来了黑夜之后的“清晨”,“是大家的方向”。诗人和“旗”还有一个方面的暗合,他们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到时代的风暴,并预先感知四方的灾难,“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尽管如此,穆旦并没有把自己等同于一面旗帜,旗在高空飞扬,“我们都在下面”,穆且一方面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在一定的高度上思索着,另一方面更是把自己当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在大地的深层体验人民的苦难与欢欣。
里尔克的诗中,“风”是天地间大一统的风,因此。“旗”便不仅仅属于—个民族,而是可以从一个领域延伸到另—个领域,傲岸的风“仿佛要把它延伸到另一个地域”,它可以自豪而骄纵地吹向美丽的地方。可以“委身于法兰西”目,一个浪漫而向往自由的民族。徐知免将这句话译作“同情法兰西吧”,这里的“同情”不是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对弱者的同情,而是要和法兰西达到一种共同的感情,是一种能真正走入一个民旃心脏的高傲的感情。之后,诗人又“蓦然地恋恋不舍于,绿色爱尔兰的古圣哲之歌”,“或突然迷上,绿色爱尔兰那富有传奇色彩的竖琴”。看到“竖琴”,我们会想起奥尔甫斯,他的琴声能令万物静穆,使地狱里也能突然间转为静止状态,“竖琴”成了灵感与神秘的象征,成了能够通达历史最深处的圣哲之歌。“旗”联结起了每个民族深沉的韵律,而诗人对自然与民族的象征意义通过“旗”表象出来。但当一切意象、整个世界的图景都显现出来的时候,图像背后的操纵者成了“赌徒”,他轻易地打了一个手势,露出“无名的微笑”,亮出自己的王牌:一个万物背离
存在的本质、神的踪迹消隐、纯粹的中心不再真实而人与物都偏离了方向的黑暗时代。诗人艰难的探索之路在这个“赌徒”面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于是,诗人又走向了怀疑,“旗”的时时变幻着的意象便成了诗人敏感心灵与拒绝归宿的象征。
同是作为在时代的黑夜里探询神迹的穆旦与里尔克,同是把“旗”当作追寻与方向的暗示的诗人,穆旦是在“旗”的指引下,怀疑着但也寻找着并最终确立了“旗”的归宿:属于人民;里尔克把“旗”作为向“美丽的地方”延伸的姿态,看见了“旗”所内涵的意义与本质的源泉与归宿,却又用敏感的心在怀疑着,在不确定的时代里拒绝了所有确定的形象,“旗”便如女神一样是时时变换的意象。
三、从同名诗《旗》中看里尔克与穆旦的不同
穆旦与里尔克对心灵的拷问、对现实存在的体验、对诗歌语言的运用都对以后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都触及到了世界的本质因素,把自己聚集起来,返回到命运之中,他们道说的是整个人类及人类历史的遭遇。但也因为诗人本身的气质和思维方式的不同,以及诗人所处时代背景与哲学背景的不同,在他们的诗歌即使是同名诗歌中,也显示出了很大的差异。
这种差异首先体现在诗人所要建立的价值观上。在西方,受柏拉图、托马斯等早期哲学家学说的影响以及基督教神学思想的熏陶,经历了康德、黑格尔、尼采等哲人对宇宙、尘世以及超感性领域的思索,形成了西方式独特的宇宙观与价值观。作为德语诗人的里尔克,本身就受到这种哲学传统的影响,再加上里尔克本人的性格特点,“里尔克在许多方面是极温顺、极腼腆的人,甚至我们不妨用最软弱这个词”。使里尔克更为重视的是心灵空间的完整,是对万物的本质抽象意义上的接近。里尔克所重视的思维方式是对事物哪怕是极细微的事物的敏感体验,里尔克“终生谨小慎微地回避所有较为激烈的动荡、所有过分鲜明的责任”。所以在里尔克的《旗》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诗人从对象及其表象的领域走向心灵空间的过程,从在蓝色的天空下由傲岸的风波动的具象的“旗帜”走向能够不断唤起诗人意象时时变换着的抽象“旗帜”。这也体现了里尔克诗歌的一个基本特征:把存在着的具体的事物转变为内在的东西和不可见的东西。主要营造的是一个想要完成的诗意的内心世界,而对外部可见世界的现状关注相对较弱。“我们不息地采集可见者的蜂蜜。将它储入不可见者的一只巨大的金色蜂箱之中。”
穆旦虽然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想影响较大,但由于他从小就受唐诗宋词的陶冶,受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以及诗人本身就有强烈的爱国意识,他能够直面动荡的社会并自愿承担任何的责任,所以穆旦的诗歌里不但有浓厚的现代性,还有着浓郁的现实性。蓝棣之先生在《论穆旦诗歌的演变轨迹及特征》中指出:“他(穆旦)的诗主要不是西方诗人那样的宇宙精神或宇宙观,他的思想并不狭隘,但他逃不出实际生活的牢笼,他的诗主要地不是对生命现象作心理和哲学的思考,而是对社会现实进行心理和哲学的思考。”穆旦《旗》的结尾:“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正体现了穆旦对于社会现状、对祖国以及对祖国人民这些外部现实因素的关注。
穆旦与里尔克在《旗》中的另一个区别体现在思维方式上。穆旦与里尔克都有一个由浪漫主义走向象征主义,都对现象以及现象的表现形式进行深入的分析。但穆旦最主要的分析对象是社会现象,包括政治、经济甚至是科技现象,所以穆旦更多的是把自己的命运同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穆旦的诗歌中。总是能见到诗人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对历史发展的关注以及对尘世生活的沉思。里尔克最主要的分析对象是自然现象,即使对人的命运也进行了思索,也是把人放在物的位置上进行阐释,里尔克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便是海风、岩石、星星等同时具有形而上与形而下意义的形象。
穆旦与里尔克的这种对现象的不同思维方式与诗人自身所处的困境有很大的联系。穆旦把自己投身于社会之中,参加过学生运动,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甚至体验过森林中的恐怖死亡气息与文革期间万马齐暗的压抑时代,所以穆旦在思考时,不得不把自己放在时代的面前,把自己的思想或隐或显地呈现在诗歌里。而里尔克更多的是远离社会,把自己封锁在自己的内心,因为性格的原因,他所遭受的恐惧与打击也与穆旦有所不同,瓦雷里说:“里尔克是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为充盈的人。形形色色奇异的恐惧和精神的奥秘使他遭受了比谁都多的打击”。里尔克让“旗”从可见的事物走向了内心的不可见形象,他诗中的“旗”既可以认为是万物本质的不确定显现,又可以看做诗人内心意志的不确定性,但更多的时候,这两种不确定是统一在一起的。这种统一性体现在里尔克的诗中就是把自己化身为物,在《预感》与《青春的梦》中,里尔克自己就成为了“旗”:“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我要站立在双桅船的船头,又高又长像一面飘扬的旗。”所以穆旦所遭受的痛苦是由外在的存在而引起内在的焦灼,而里尔克是由内在的恐惧而走向外在的寻求与寄托。
这就是穆旦与里尔克同名诗《旗》中所体现出的同与不同。穆旦因为在现实处境下的步步维艰,把“旗”化为对现实有所指引的形象;里尔克的“旗”内涵着变幻不定的形象,这也是对人类没有可以依托可以遵循的价值的反映,但他并没有由内心走向尘世、走向现实,而是走向了“物”,走向了超感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