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儒
几个朋友在省政协会上闲聊,有位担任过要职的同志谈了陕西历史上几件大事的高层决策运作过程,听得大家饶有兴趣。我一辈子没走出文化圈,在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幕后故事中,收纳到了密集的历史信息和文化信息,便建议他能将这些亲身经历的事写出来这都是文学家视如珍宝而又难于得到的创作素材啊。
好些人表示也有这方面的素材,极愿参与,当下便凑题目、议体例、谈写法。有的说可以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陕西大事编年,用蔡东藩十五史演义的写法,搞《陕西当代演义》:有的说写地方演义从无先例,各方面怕有难度,不如选几件可写又好写的先试试,学咱的乡党司马迁《史记》的办法,以史为主,历史与美文结合;还有的说,也不妨独创一种介于工作报告与文学报告之间的文体,既保存了资料,又能适度再现当时的场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聊得很热闹,聊完了各人忙各人的,至今没有听说谁认真动了手的。
倒是没有参加那次。宏伟策划”的何金铭何老,悄悄地给这件事开了头。一天,金铭先生翩然而至,提来一厚叠打印稿,足足两百个页码吧,说自己在几个朋友敦促、帮助下,把当代陕西最大的水利工程宝鸡峡写成了书。我听他介绍了事情的始末,回来又从头到尾读下来,心里一高兴,便电话遍告各位朋友,说那次聊的“陕西当代史”,已经有高人“剪彩”了。的确,金铭先生的《宝鸡峡》,正是那次议论中设想的文体,即史美结合的文体,将宝鸡峡放在历史的、时代的、水利的、地域经济的多重背景和多维坐标中作了真实而又形象的再现和解剖,有特定时代高层决策的曲折过程,有干部群众艰苦奋斗将蓝图付诸实践的写真画面,也有作者理性的思考和辩证的分析。应该说,从文体上讲,这是一次带有原创性、拓荒性的写作,是完全担得起“剪彩”二字的。
以金铭先生的经历和资质,恐怕最有条件来为这种现代史记体写作剪彩了。他长期在领导机关工作,是许多覆盖全省重大事件的知情者和当事人;他从青年时代起就以思维和文笔的鲜活而负有盛名,离休后笔耕不辍、佳作迭出,出书在10部以上,是省上的一枝如椽大笔;最重要的是,他有难能可贵的责任感和认真精神,有多年在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中造就的认识水平和分析能力。
作者在跋中说,这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是的,他以古稀之年却舍得花几年功夫去干这件不讨好的事,千方百计往好里干。他切切实实梳理、研究了六大箱原始材料,整理出几百页、20多万宇的资料。他不但以创造性劳动注意处理好史与美的关系、历史真实和文学表现的关系,更注意处理好在一个特定的时代,极左的政治路线和极左的思维、用语,与其被压抑下人民群众发展生产的积极性之间的关系。他常常一方面坚持写出历史原貌,一方面又加以切中肯綮的评论,使我们在字里行间既读出了历史的真实,又读出了作者的真诚,读出了作者清醒的反思和恳切的情怀。
《宝鸡峡》给人最直接的印象是它的质朴感和纪实性。作者描写,却常常不惜篇幅引用历史资料和当时的原文原话,在详实真切的铺排中情态尽出。接踵而来的印象,便是它的宏阔视野和历史景深。空间视角由“航拍”逐步推近为特写,由全国的鸟瞰图凝缩至宝鸡峡;时间视角则常常穿越历史的烟尘,将景深伸进遥远的灾害史和抗灾史中去。这便使作品显出了厚实。
《宝鸡峡》的文字准确、干净,间或也能遇上一点幽默,又让你感到些许跳脱。不过,这种幽默是那么恰如其分和不动声色,还总是渗进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这是那个时代浸入骨髓的沉重。以幽默化解沉重,显示出面对历史、面对沉重的一种从容。是的,从容,恐怕这是作者写作中最值得注意的精神状态,也构成了《宝鸡峡》最难能可贵的特点。
在中国文化中,“从容”不但是待人接物的一种具体状态,也是沉稳自若、进退自如的一种人生风度。从容是传统的中国文化精神和行为方式的一种恰到好处的体现。《宝鸡峡》一书中弥散的从容,更不止这些内涵。因为作者面对的是一个很不从容、发着高烧的时代,发生在这个时代的这个事件修建宝鸡峡,虽然是大好事,却无可避免地带上极左思潮透入腠理的辐射,正确与荒谬不仅鱼龙混杂,有时简直就是一个问题纠缠不清的两面。这时,作者的从容——从容地思考,从容地分析,从容地表述,便显得分外重要。不过光靠通常理解的从容风度,这里显然远远不够了,在金铭先生从容自若的深处,我们看到的是中国文化的沉稳缜密和共产党人实事求是科学精神的结合。
这种结合的直接表现,是作品着力写了好几个具有实事求是精神的人物,写了关于宝鸡峡调整缓建的争论,劳力为什么上不去的分析等几个体现实事求是精神的事件。但更主要的,是表现在作者以实事求是科学态度去反思、分析、评判那个特殊年代发生的故事,引导读者从荒诞的外壳中感知事物正确的内核,或从貌似正确的语言外壳中感知事物内里的荒诞。比如造福人民的工程常常不得不在极左的思路、简单的方法和偏激的情绪、语言中进行,不得不曲曲折折地走弯路:即使是那些具有精神光彩的人物,也不能完全走出“左”的阴影,不自觉地做了一些可笑的事:而群众的、尤其是青年人的生命激情和创造能力也便因为输入了某种荒谬的渠道而被轻易地抛掷和耗散。在这些描绘中,作者的笔是动态的,既写相互影响,更写相互纠葛、冲突,写相互转化,使笔下的生活呈现出特定时代的复杂性来。作品因而有了深度,读来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