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报》驿站中的画家

2009-08-31 07:45赵元三
世纪 2009年4期
关键词:陈逸飞解放日报油画

赵元三

“《解放日报》现象”

报馆,不仅是新闻工作者的摇篮,还是青年艺术家的驿站。《解放日报》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集聚了一批青年画家,创作了黄河写生油画组画,八个样版戏水粉画,舍己抢救公共财产的青年英雄金训华组画等,在社会上、美术界引起巨大反响。同时,这数十位青年画家通过《解放日报》搭建的这个创作平台,业务突飞猛进,技艺迅速提高,陆续走向沪、京、海外各个著名媒体、创作机构与高等院校,成为海内外著名画家或大学教授,在海内外绘画舞台、大学讲坛,大展风姿。

这一事实,为当代中国美术史、报业史,增添了光辉的一笔,被海外美术评论界评为“解放日报现象”。

“《解放日报》现象”是怎样产生的?来龙去脉如何?有何幕后故事?当时,我在《解放日报》主持编务,整个计划的制定、实施,我都亲历了。而且可以说,是个总策划者。不揣冒昧,以我之亲历、视角,追忆如次。限于篇幅,不是工笔、详绘,仅仅是个速写、素描而已。

画家的驿站

那是个特殊的办报岁月。在康平路65号,这个被称为“上海白宫”的一个小会议室里,刚从首都飞到上海的上海当局第一把手,向我们几个人传达:毛泽东主席非常重视上海的报纸。他每天只看四种报纸,《解放日报》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有最高指示:《解放日报》有看头。

我听了,激动不已,但绝对不能声张。因为另有市里第三把手附加关照,不要声张,不要传达,不要骄傲。

回到报社,我连夜悄悄总结了之所以“有看头”的八个因素,其中之一,就是重视、强化文艺宣传。强化文艺宣传的举措之一,就是报社集结一大批青年画家,在报社内外给他们搭建创作平台。把画家请进来,经过简短培训,再组织他们,或代理报社的美术编辑,或走出去,到现实社会生活中去,去体验,去创作。

我给这个美术创作平台起名叫“报馆内的画家驿站”。驿站,旧时传递中央政府、地方政府文书的信使休息的地方。信使的路是漫长的,他们需要在驿站中吃饭、休息、住宿,补充给养、水,还有给当时最快的交通工具——马匹,补充草料。这样,才能完成他们肩负的长途跋涉传递信息的使命。

最初,是据报纸的宣传需要确定的。当时,报纸内容主要是政治性新闻、文章,对一般读者来说,很枯燥。照片,除了新华社统发的,地方报纸能自主发的很少。我同美术摄影组(实际为部编制,当时叫组,连《人民日报》的这个相应部门当时也叫组)的同仁探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起码要把报纸办得图文并茂。大家认为,一要给新闻报道多画些插图;二要定期、经常不断地出一些画刊。

我要求美术摄影组的同仁尽快付诸实施。我同他们一起,从内容到形式,做了精心选择。后来具体拟定了几个系列:

1、青年人的先进思想、风格、事迹。这是兼具两方面的针对性的,上面极度重视、推崇红卫兵,而下面对红卫兵的冲冲杀杀,侵犯人权,却颇有疵议。报纸应从正面宣传青年人、红卫兵中的好的思想风格。最突出的一个典型是选中了东北一位因抢救公共财产而溺水牺牲的红卫兵金训华。

2、用水粉画艺术形式、报纸版面手段,宣传八个样板戏。成立了一个样板戏绘画创作组。后来,陆续出版了八本样版戏连环画,《解放日报》予以选载。

3、弘扬中华民族精神、文化思想传统的题材。决定成立黄河写生组,沿黄河寻访革命史迹、民俗风情。用油画样式创作黄河颂组画。

美术摄影组的同仁都很积极,对我的主张很是支持,特别是组长毕品富、美术编辑洪广文两位,他们花了许多心血,出了很大力气,使我至今难忘。

惊天又动地

《解放日报》的整体宣传惊了“天”——毛泽东。毛泽东对《解放日报》有一系列谈话、批示。有的天下尽知,有的鲜为人知。《解放日报》的美术宣传又动了“地”——江青。

在用美术表现青年先进人物的过程中,发现了一批新典型。上海有大批知青去了市郊农场以及云南、贵州、安徽、东北等地,报社派了领导班子成员、记者去关心、采访他们。记者龚心瀚从东北带回一个典型材料,当地青年金训华,为抢救国家木材而牺牲。报社决定出一期画刊。从集聚报社的青年画家中,选出六位,几易其稿,出了一版黑白水粉画刊。(当时整个中国的报纸,包括《人民日报》、《解放日报》都还没有彩印设备。毛泽东指示要搞报纸彩印,《解放日报》正在摸索、试验之中,还未过关),画刊由六幅组成。《抢救财产》(徐纯中画);《深夜写日记》(陈逸飞画);《半夜扣门》(蒋昌一画);《劳动》(张嵩祖画);《巡山防火》(秦大虎画);《学习毛选》(丁荣魁画)。

画刊见报当日的下午,我接到市革命委员会一位分管报纸的副主任用红机(保密机)打来的电话,说:“你们今天的画刊,江青同志看了,认为很好。文元同志已关照《红旗》杂志刊用其中一幅,要彩印的。你们可把带头的一幅再创作—二_重新画一幅彩色的。此事我已关照朱永嘉,由他与你们具体联系、落实。”

我马上把美术摄影组组长毕品富、办公室主任王世勋、以及美术编辑洪广文,召集到我的办公室,询问了画刊创作的一些具体情况。特别详细问了带头的一幅主题画的创作情况。据毕品富、洪广文答说,带头一幅主题画,即金训华在水面浪花中,破浪游进,抢救水中木材的,是分工由徐纯中执笔画的。画的过程中,其他五人都提过意见,其中一人即陈逸飞帮他修改过。后来,我又找了徐纯中、陈逸飞等了解情况。决定由徐纯中、陈逸飞二人合作重新创作,这幅画交由市里审定后,送中央,供《红旗》杂志刊用。报社无彩印设备,由我向市里提出申请,希望由市出版局下属最好的彩印厂协助出彩色版样。

报社里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传达,庆祝,请画家徐纯中、陈逸飞谈体会。他们都决心进一步地更充分地利用绘画形式,搞好报纸宣传。

徐纯中与陈逸飞移师到有最佳彩印设备的中华印刷厂,又请了一些有经验与成就的画家以及出版专家,从画技和印制技术双重角度予以帮助。陈、徐二人各画一张,交市里审定后,一并用飞机送到北京。江青选中了比较接近《解放日报》画刊上主题画的一张,是由徐纯中画的,格调比较淡泊、朴实。陈逸飞画的一张接近油画,有点厚重、豪华。刊登在1969年12月号的《红旗》杂志封底。仍算两人合作,笔名用了个“逸中”。接着,由上海出版系统印成宣传画,发行量约四千万张,创非伟人像绘画发行量之历史纪录。

“画而优则仕。”因此画成名后,陈逸飞被提拔为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负责人。徐纯中则被调往国务院文化组(相当于文化部),在组长王曼恬麾下行走。此画成为这两位画家,以及其他四位画家的发轫之作。陈逸飞曾多次对人说,此画对于他一生的绘画道路至关重要。对于徐纯中,更尤甚焉。

拉练绘黄河

“我站在高山之颠,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金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浊流婉转,结成九曲连环。”我生在黄

河之畔,从小就在黄河岸上唱这样的歌一听觉形式的《黄河颂》。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我们民族的摇篮,五千年古国文化的发祥地。报社要组织上海的青年画家去写生,这是我提出的首选之地。

首先确定了报社的带队者,为美术摄影组组长毕品富。又选定了四名青年画家:严国基、陈逸飞、秦大虎、夏葆元。秦大虎祖籍山东,听说去黄河写生,高兴极了。

我说,你们不要高兴太早,这次要你们吃点苦,要你们拉练去,在黄河滩上,黄土堆里,乡间村落,高粱田里,延安圣地,练练腿脚,磨磨意志,然后再画画。

拉练,就是背着一套铺盖、画具,长途行军,以便同沿途老百姓接触。当然,能坐火车的路程,还是让他们坐了火车。

在延安,他们参观了毛泽东的窑洞,中央机关故址,延安《解放日报》编辑部旧址,采访了老红军、老八路,陕北老乡,贩夫走卒,各色人等。体验了抗日战争年代全民保卫黄河的壮怀激烈,聆听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岁月保卫延安的传奇故事。他们思想上深深受到了爱国主义与革命英雄主义的教育。

历时一个月,没有一人掉队,全员胜利归来。他们各带回来若干幅写生草图。每人选出一幅草图,完成油画创作。

四幅油画创作,成为一组油画组画,组成了视觉形象的《黄河颂》。

陈逸飞的那幅《保卫黄河》中的那个持枪而立的八路军战士,我太熟悉了,初读时,我一阵激动涌上心头,因为在我出生前,我家里就有人当了八路,所不同的只有一点,就是手里握的不是长枪,是短枪而已。

油画组画《黄河颂》,是一组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英雄诗史。我认为,这是那个年代中国的油画创作的最高峰,也是陈逸飞一生油画创作的高峰。他那些拍价数百万港元的商业画作,其艺术价值,有哪一幅能超过“保卫黄河”这一幅呢?

我与驿站画家

这一时期,《解放日报》集聚了一大批画家。有人说,上海美术创作中心搬到《解放日报》来了。其中的画家有:严国基,陈逸飞,徐纯中,夏葆元,蒋昌一,秦大虎,张安朴,王永强,丁荣魁,刘柏荣,石奇人,许根荣,曹翰全,许金国,张定钊,王维新,张桂铭,吴健,赵渭凉,毛国伦等人。他们除创作出金训华组画外,还绘出了八个样板戏的水粉画,油画“黄河”组画等大题材。

我作为报社采编业务主持人,除策划决定集拢青年绘画优秀人才、选择题材之外,还做了一些后勤性、服务性工作:

安排最好的工作环境条件。把一些主创画家安排在汉口路309号三楼原《申报》老板史量才工作的空间宽敞、阳光充沛的房子里。他们中有些人,白天在里面画画,夜晚在里面住宿。

动用报社的基础财力予以支持。《解放日报》在当时的省市主流报纸系列中,是不多见的能自负盈亏的报纸之一。但是,每年还要上交,盈利不过上百万元,并不宽裕。但我在批毕品富交给我的《黄河》油画组画写生费用时,还是咬牙批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动用社会关系解决画家的后顾之忧。陈逸飞的夫人张芷分到江西九江工作,牛郎织女,给创作、生活带来大不便。我对在市文化局组织组的同学邱两木说,能否由你们文化局出面,把张芷调回上海工作?有人开玩笑说,你们同学何秀文(上海第一把手的秘书)的夫人还没有调来上海呢?谈何容易!转业军人军级以上的才能进上海。邱说,难度很大,时下是大批知青出上海呀。但又说,试试吧。后来,邱亲自去九江交涉,又在上海联系了个单位,似是一家工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张芷调回上海,圆了陈逸飞夫妻团聚之梦。后来他去美国时,又经我的另外两个同学斡旋,让他带走一批画作出海关,以应付他的初期旅资拮据。

对青年画作者,既严格要求,又加以爱护。要理解他们成长中的烦恼,要包容他们个别的失误。故事许多,仅举一例。报社对他们一是请进来,简短培训,二是放出去,深入生活。要求大家到现实生活中去画人物、故事,把握时代脉搏。可是,有好几位青年画者,刚进来时,总不大出报社大门,而是在美术摄影组的照片库里东翻西拣,翻到本报记者拍得好的人物照,就放在镜子前,画镜中人。因为镜中人与实照是方向相反的。当毕品富和美术编辑洪广文向他们指出时,他们还振振有词:你看,方向不对么,怎么是画照片呢?我跟他们去说,我说,不想当大画家的画家不是好画家。你们都应当想做大画家。然而,你们翻翻中外美术史,有哪一位大画家的人物画,是画照片,或临摹别人的人物画的?米勒熟悉农民,所以因画农民而成大家,《拾穗者》《播种》《晚钟》《牧羊女》《扶锄的人》《死神与樵夫》,哪一幅不是描绘活生生的农民的劳动生活和纯朴性格的?拉斐尔画宗教画,也不是照搬前人的画法,而是将圣母抱圣子,画成生活中的母亲与幼儿的形象。米勒有旬名言“真的艺术包涵在自然之中,谁能发掘它,就能掌握它。”我曾跟陈逸飞、严国基个别讲,我业余研究美学,你们有些画友若不改变怕艰苦、走捷径、浮在生活面上的思想与作派,将会遗憾无穷。

后来,情况大为改进。大家纷纷深入到工厂、码头、农村第一线去。留在报社几个为报纸日常版面配插图的,有的争着去做夜班。故每个人都有了出息,功成名就。我庆幸我的警告没有言中,但起了预防针的作用。

心中的明灯

近读到徐纯中先生的回忆文字,不胜唏嘘。四十载飞度,弹指一挥间。我与这些驿站画友,大多失去联系。严国基、陈逸飞已相继作古。徐纯中远隔重洋,执教、创作,两者相得益彰。加州上海轮番登于课堂讲坛,未敢懈怠也。张安朴终身以画笔为报纸服役,近虽退役,但创作日长,正闭门绘制油画,老骥伏枥,争创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之作也。

严国基赴美前,我在锦江小礼堂的上海市美学会一次研讨会上,见了他最后一面。他当时脸上似有一抹淡淡的愁色,对我说眼睛有些不佳了。赴美多年,技艺大长进,体魄日渐差。终于英年早逝,中道而殁,与艺术峰颠临咫尺而失之交臂,惜哉,悲哉!

陈逸飞的油画,依我看,最突出的成就应该是那些表现中华民族英雄气概和劳动者生活的,如黄河上的八路军战士、藏族人物等,但可惜数量不多。为了迎合巨大的市场需要,大量画布被青年妇女形象占据了,以致被有人评为仕女画画家。

徐纯中的农场题材的创作,我以为是其最有价值的珍品。其油画题材,以人物为主,匠心独运,大气有加焉。虽带有商业色彩,但其成就绝不在陈逸飞仕女画之下也。

张安朴是回归《解放日报》的唯一驿站画家,为报社画了大量速写、插图。像第一任美术摄影组长米谷那样,以其画为报纸版面服务。而且部主任的任务也完成得很出色,使整个部成为一个和谐集体。我期待他大器晚成,他的颠峰油画作品,早日面世。

巴金说过:“友情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像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使得生存有了一点点光彩。”从《解放日报》这个驿站走出去的这些画家们,我作为当时《解放日报》的一员,是不会忘怀的。上海的父老乡亲、广大读者也是不会忘怀的。

生命有限,艺术长青,友情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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