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为宗 婉约为高

2009-08-31 02:13祝燕娜
文教资料 2009年18期
关键词:韦庄花间词人

祝燕娜

摘要:作为苏门重要的外围成员,李之仪对苏轼的学习诚恳而谦逊。对其才情和人格的称颂屡屡见诸笔端。但在作词上。他却是婉约一派的继承发扬者。本文从文本出发,通过对其词作内容及形式的全面分析,认为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词人尊花间为宗、以婉约为高,与苏轼“以诗为词”的审美理想迥然不同。

关键词:李之仪以花间为宗以婉约为高

李之仪(1048-1118),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祖籍沧州无棣(今属山东),生于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著有《姑溪集》50卷,《后集》20卷,是北宋“苏门”重要的外围成员之一,同苏轼及其门人往来唱和,交情颇深,现存《观东坡集》、《读东坡诗》、《东坡先生赞》等诗文屡屡流露出作家对苏轼人格及文学才华的称颂。但是,在《跋吴思道小词》中历评北宋各词家时,却只字未提及苏、黄,而是以花间为宗、强调词“自有一种风格”,这与苏轼“以诗为词”的审美理想迥然相异。那么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他是否践行了这样的词学观念呢?以下,即就其词作的内容及形式进行深入的探讨和分析:

一、诗、词之文体有别

《增订注释全宋词》收李之仪词共94首。首先,从题材上看,有相思离别、写景咏物、怀古记游、感兴遣怀等,其中表现情爱的相思离别类题材最多,约占总量的二分之一,而其现存诗歌中此类题材的作品几乎没有,可见,李之仪对诗、词文体功能的区别有着明确的认识。从词调上看,长调5首,中调25首,其余64首皆为小令,其中常用小令(5首以上)有《浣溪沙》、《南乡子》、《清平乐》、《朝中措》、《减字木兰花》,都是花间派词人高频率使用的词牌。

李之仪一生仕途坎坷。无辜被卷入党争。三次因为受到牵连而连累被贬。从现存《姑溪词》的编排顺序看,随着人生经历的波动,词的题材内容也发生了相应的转变。

词集前半部分以描写相思离别的爱情词居多。其中有“男子作闺音”之作,模拟或想象女性独守空闺、寂寞哀怨的作品,如“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啪(《谢池春》)、“宝髻慵梳。玉钗斜溜。凭栏目断空回首。薄情何事不归来,谩教折尽庭前柳”(《踏莎行》);也有直抒胸臆、表达相思之苦的:“佳人,还忆否,年时此际,相见方难。谩红绫偷寄,孤被添寒。何事佳期再睹,翻怅望、重叠关山。归来呵,休教独自,肠断对团圆”(《满庭芳》)、“旧曲不知何处奏。梦断空思纤手”(《清平乐》)。无论是描摹闺中女子的神情举止,还是一些意象的使用上,都有明显花间痕迹。即便是友人间的唱和之词,女性化的叙述姿态也很明显,如《玉蝴蝶》“别来几日,信沉鱼鸟,情满关山。耳边依约,常记巧语绵蛮。聚愁窠、蜂房未密,倾泪眼、海水犹悭。”此词的题序中写道:“九月十日,将登黄山,遽为雨阻,遂饮弊止。陈君俞独不至,已而三阙见寄,辄次其韵”,可见是因朋友爽约而作,但“聚愁窠、蜂房未密,倾泪眼、海水犹悭”,却以夸张的笔法和女性化的口吻表现了对友人的情深义重。

词集后半部分感兴遣怀词更多,融入了词人的身世之感,流露出浓重的谪客情绪。如“客程无尽,归心易感,谁与忘年”(《朝中措》)、“身世几蹁跹。自觉年来更可怜”(《南乡子》)、“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朝中措》)。按照词中涉及的地名、人物和内容可推断,这一部分词应当作于第三次被贬之后,当时词人因为代作范纯仁遗表而得罪蔡京,编管太平州,居姑熟(今安徽当涂)。面对不幸的遭遇,他或借酒浇愁:“取次杯盘催酩酊”(《蝶恋花》)、“酒中聊复比乾坤”(《浣溪沙》);或以陶渊明白况而自我安慰:“心既远,昧偏长。须知粗布胜无裳。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鹧鸪天》);或强作旷达语:“独恨归来已晚,半生辜负鱼竿”(《朝中措》)、“一任浮沉何必改”(《减字木兰花》)。这一题材中,词人的自我形象往往直接呈现,所撰词句也直白干脆,但是,果断语气的背后总能让人体察到其深层痛苦的绵延不绝,这与苏轼的自适豪放旷达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从以上对李之仪词题材内容的分析可以看到,尽管在主题上有所转向,词人并没有走出婉约一派的表现内容,在词中,他充分吐露了私人化的情感:爱情的缠绵、友谊的深挚、仕途的落寞、人生的遗憾……同其诗歌相比,情感表达更为柔婉、抒情色彩更加浓郁。对诗、词不同的文体功能、价值取向以及角色意识,李之仪分辨得很清楚。

二、宗尚《花间》、取法诸家

《跋吴思道小词》一文,集中反映了李之仪的词学思想,在词论史上有两大贡献:首先是在李清照词“别是一家”说之前,强调词“自有一种风格”的文体独立性;其次是以《花间集》为追溯点,历评北宋各家词,并总结他们在词体发展上的不同贡献,表达出以《花间》为宗、以婉约为高的审美趣尚。结合其词作来看,词人在创作实践中确实能够有意识地取法各家以充实自我:

(一)清绮明秀的词风:花间端已一派

“花间词十八家,约可分为三派,镂金错彩,缛丽擅长而意在闺峙,语无寄托者,飞卿一派也。清绮明秀,婉约为高,而言情之外兼书感兴者,端己一派也。抱朴守质,自然近俗,而词亦疏朗,杂记风土者,德润一派也。”在词风上,李之仪走的是花间端己一派。韦庄,字端己,《花间集》中收其词47首,“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李之仪对韦庄的学习,集中表现在闺情词上:语言清丽,形象鲜明,以景传情。如《江神子》:

恼人天气雪消时。落梅飞。日初迟。小阁幽窗,时节听黄鹂。新洗头来娇困甚,才试着,夹罗衣。木梨花拂淡燕脂。翠云敲。敛双眉。月浅星深,天淡玉绳低。不道有人肠断也,浑不语,醉如痴。

词中描写了雪初融梅飘落的冬日里,一个妙龄女子洗头之后体态慵懒地倚在闺房的小窗前,默默无语、神情专注。连天色渐晚、星月既出,也浑然不觉、如醉如痴。“木梨花拂淡胭脂。翠云敲。敛双眉”仅寥寥数笔,就将女子清新脱俗的美貌和愁闷无所寄托的内心刻画出来。外在景物的描绘与人物形象的呈现和谐统一,语淡情深,含蓄蕴藉。这首词同韦庄的一首《浣溪沙》在主题和表现手法上很相似:

清晓妆成寒食天,柳球斜袅间花钿。卷帘直出画堂前。指点牡丹初绽朵,日高犹自凭朱栏。舍颦不语恨春残。

比较二者,可以说李之仪比韦庄更注重用景来营造词的意境。“落梅飞”、“月浅星深,天淡玉绳低”不仅清楚地点明了季节与时间,同时以景传情,侧面烘托出了人物的心理活动:淡淡的相思一点一点蕴开,却如夜色般渐浓渐稠。在词的意境上更胜一筹。

第二,韦庄词擅长用白描的手法直接勾勒出鲜明的画面,这在李之仪词中表现很明显,最典型的如《南乡子·夏日作》:

绿水满池塘。点水蜻蜓避燕忙。杏子压枝黄半熟,邻墙。风送花花几阵香。角簟衬牙床。汗透鲛绡昼影长。点滴芭蕉疏雨过,微凉。画角悠悠送夕阳。

写夏日之景,美如画。每一个单句就是一个清新淡

雅、生机勃勃的画面,依次读下来时,令人浮想联翩,如何组合与衔接,完全可以由读者自己选择,实在是妙趣横生。其他如“醉透香浓斗帐,灯深月浅回廊。当时背面两伥伥”(《西江月》)、“步懒恰寻床。卧看游丝到地长”(《南乡子》)、“时时浸手心头熨,受尽无人知处凉”(《鹏鸪天》),像极了无声的电影镜头,故事里只有他或者她,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以让人回味良久。

第三,韦庄词在语言上以淡雅见长、多用白话,李之仪也是如此。词中如“清溪一派泻揉蓝”(《怨三三》)、“洗尽秋容天似莹”(《渔家傲》)、“画角悠悠送夕阳”(《南乡子》)等等,确实做到了语淡词清。在口语化这方面,李之仪的继承更为突出:“争知这里,没个人言语”(《蓦山溪》)、“着人滋味,真个浓如酒”(《谢池春》)、“今宵莫惜醉颜红”(《临江仙》)、“万事都归一梦里”等等,有的甚至直接化用韦庄的词句,如“酒深情更深”(《菩萨蛮》)。

(二)动感流畅的句式章法:对柳永的借鉴

《跋吴思道小词》中说:“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然多小阙。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李之仪看到了柳永对词体形式的贡献。小令由于篇幅短小,只适宜用传统的比兴手法,通过象征性的意象群来烘托、传达抒情主人公的情思意绪。而慢词则可以尽情地铺叙衍展,故柳永将“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法移植入词,或细致描绘具体的场景和事件的过程,或直接呈现抒情主人公丰富复杂的情感变化。在李之仪的30首中长调中,可以一窥其在章法结构上对柳永的借鉴,如《水龙吟·中秋》:

晚来轻拂,游云尽卷,霁色寒相射。银潢半掩,秋毫欲数,分明不夜。玉琯传声,羽衣催舞,此欢难借。凛清辉,但觉圆光罩影,冰壶莹、真无价。

闻道水精宫殿,蕙炉薰、珠帘高挂。琼枝半倚。瑶觞更劝,莺娇燕姹。目断魂飞,翠萦红绕,空吟小砑。想归来醉里。鸾篦凤朵,倩何人卸。

中秋之夜,清风拂面,游散的云朵纷纷聚卷,月色如水,洒落人间,使人感到些微的寒意,银河忽明忽暗,世间的一切清晰可见,如同不夜。天边仿佛传来歌舞宴饮的仙乐,然而这样的快乐却是凡夫俗子的“我”所遥不可及的……词的上阕,词人通过一系列正面、侧面的铺陈描绘,将中秋之夜的不同寻常的月景与天地同庆的团圆气氛呈现出来,而主人公“我”的孑然一身与寂寞孤单也在对比之中更显突兀。

词的下阕,“我”沉浸于对仙宫别苑纵情声色的想象之中:听说仙女们的居所,蕙炉里的熏香袅袅不断,水晶帘子高高挂起,斜倚琼枝,觥筹交错,醉态百出……然而就在此刻,“目断魂飞,翠萦红绕,空吟小砑”——镜头切换,时空突转:远方的那个“她”醉酒而归,念着纸笺上的凄凉词句,独自感伤……突转之前的热闹与突转之后的寂寞,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无论是对天官盛宴的想象,还是对远方恋人的思念,都从侧面烘托出词人此刻的孤单与落寞,抒情主人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层层展开。

这首词在结构方式上,呈现出:现实——想象——现实——想象,回环往复富于变化的叙述姿态,同时还呈现出“我”思念对方——对方思念“我”——“我”思念对方的多重角度,这与柳永撰词的多重结构十分相似,如“想佳人、妆楼颞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就是如此。

第二,由于柳永吸收了民间曲子词的丰富养分,充分利用日常生活中的俚语、口语,在句式上呈现出丰富多样的特点。同样,李之仪也频繁地使用了不同的句式:否定句、祈使句、疑问句、反问句,如:“莫把金樽容易劝”(《临江仙》)、“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h算子》)、“欲问此情何所似”(《南乡子》)、“岂是人能致”(《蓦山溪·北观避暑次明叔韵》)、“何时弦上意,重为拂桐孙”(《临江仙·景修席上再赋》)、“为问清香绝韵,何似解语梅花”(《清平乐·橘》)等等。

第三,重视词句间的建构是李之仪区别其他词人的一个重要特点。他的词句与词句之间往往充满了一种回环往复的美,如“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谢池春》)、“谩道人能化石,须知石被人消”(《清平乐·再和》)、“新事旧、旧愁新”(《更漏子·借陈君俞韵》)。

多重的结构、丰富的句式以及词句间的回环往复,打破了平衡对称“绝句”造成的单调感,不仅在节奏上富于动感变化,更在语意上层层递进,婉约曲折。

(三)对“韵”的强调:晏、欧词含蓄蕴藉的发展

李之仪在《跋吴思道小词》中还表现出对“韵”的高度推崇,柳永“韵终不胜”,张先“才不足而情有余”,“良可佳者,晏元献、欧阳文忠、宋景文”。何谓“韵”?用李之仪自己的话讲,即“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他所提出的这个“韵”,是指词具有含蓄蕴藉、婉曲有致的艺术风格,着眼点在于如何处理好语、意、情三者的关系,即形式、内容与情感的关系。花间词人比较常见的抒情方式是即景于情,寓情于景,表达方式委婉含蓄,晏殊、欧阳修、宋祁等词人很好地发展了这一特点,尤其注意尾句的收效。如晏殊的《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结尾曲笔宕开,韵味无穷。李之仪也充分重视了一点,在词中能够很好地以景传情,融情于景,尾句也常常以景结语,这样做,无论过程中的抒情如何激剧浓烈,最终都能够不失含蓄平静的风度。如《好事近·再和》:

上尽玉梯云,还见一番佳节。惆帐旧时行处,把青青轻折。倚阑人醉欲黄昏,飞鸟望中灭。天面碧琉璃上。印弯弯新月。

所有对青春流逝、往事追悔的惆怅感伤在尾句新月初上的恬静之景里渐渐冲淡、慢慢消散,令人回昧无穷。

再如《千秋岁》:

柔肠寸折。解袂留清血。蓝桥动是经年别。掩门春絮乱,欹枕秋蛩咽。檀篆灭。鸳衾半拥空床月。

妆镜分来缺。尘污菱花洁。嘶骑远,鸣机歇。密封书锦字,巧绾香囊结。芳信绝。东风半落梅梢雪。

尾句一方面将相思之苦、寂寞之清冷通过“雪”的意象传达给读者,另一方面“东风半落”流露出些微“春”的气息,象征着某种微小的希望,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总之,通过以上的文本分析,可以看到:李之仪的词在题材上并没有走出婉约一派的表现内容,在形式上所借鉴的也是婉约一派的韦庄、柳永、晏欧等人。他从历时的角度,不仅对前人的词学实践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总结,看到了他们的长处与不足,更在自己的创作中取长补短,自觉地加以改进。苏轼“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本质上是要淡化词“女郎”化的婉弱柔媚风味,而李之仪的词却表现出对传统婉约风格的继承与发展,反映出与苏轼不同的词学审美理想。

参考文献:

[1]参见曾枣庄,李之仪年谱,宋代文化研究:第4辑[c],四川:四川大学出版社,1994:211-233以及王星、王兆鹏,李之仪卒年考实[J],文学遗产,2005,06:146-147

[2]朱德才,增订注释全宋词(全四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295-307,以下词句引用皆出于此。随行标出篇名,不再另注。

[3]李冰若,花间集评注(卷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104

[4][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

[5][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屈兴国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83:33

[6][7][宋]李之仪,姑溪居士文集,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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