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武侠小说中侠客形象的世俗化演变

2009-08-31 02:13
文教资料 2009年18期
关键词:侠义侠客江湖

陈 娟

摘要:在武侠小说发展历史中,侠客形象由充满神秘色彩的唐宋豪侠逐渐发展为现代武侠作家笔下的自由浪子。在这一过程中。侠客形象最终完成了现代性特征的塑造,即完成了世俗化的演变。

关键词:侠客世俗化神秘色彩追逐利益追求自由

“侠”这一概念,最早见于韩非子的《五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至《史记》的《游侠列传》,“侠”的基本特征被较为具体地勾勒出来:“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在后世的史传文学和诗歌表达中,“侠”的概念一直在不断发展,然而本文所要探讨的是侠客形象在武侠小说中的演变特点。笔者以为,武侠小说在发展过程中,侠客形象经历了一个逐渐世俗化的演变。而所谓的世俗并非通常意义上理解的平庸与势利,而是指对当下生活的适应,对实现自我价值的追求,以及对真实人性的展现。

一、充满神秘色彩的唐宋豪侠

中国真正的小说,即着意虚构、讲述完整故事和刻画人物形象,以表情、达旨、寄意、明志,是从唐代传奇始。那么,侠客在中国小说史上的第一个投影,自然只能到唐传奇中来寻找。而“豪侠”恰好是唐传奇三大表现题材之一。在传奇创作领域,宋人基本承袭唐制,侠客形象延续下来,且略有发展。故将唐宋时期的武侠小说结合起来作为第一个阶段进行考察。总体说来,这一时期的武侠小说中。豪侠形象充满了神秘色彩,他们与世人充满了距离感,似乎属于另一个虚拟的世界。

唐宋传奇中,小说家将侠客神秘化的一个重要步骤是建立起一个世人与剑侠相对立的虚拟的世界。《郭伦观灯》中打抱不平痛击恶少年的道人向郭伦解释道:“吾乃剑侠。非世人也。”把没有武功到处受人欺侮的世人,与凭借武功行侠的剑侠明确区分开来,自然是为了便于在剑侠身上寄托在人世间很可能根本无法实现的公正与平等。剑侠已经职业化,而且与世人拉开了距离,俨然成了“第二社会”。除了《无双传》中古押衙声名远播因而有人上门求助外,唐宋传奇中的侠客大多是引身江湖,平日不露山水,危难时刻才偶尔露峥嵘,凭借其神奇本领匡扶正义惩治恶人。事成之后则飘然远逝。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事后也没有任何线索。如袁郊的《红线》中,主人公红线身为婢女,本是普通小人物,但在即将发生藩镇混战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仗义行侠,凭借机智勇敢平息了这场危难。使“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事成之后,不恋荣华。毅然辞决,飘然而逝。再如裴铡《昆仑奴》中的老侠士磨勒在行侠之后也是“顷刻之间,不知所向”。聂隐娘、贾人妻和解洵之妾等也都在行侠杀人之后出世而去,不知所止。这就使得侠客形象神奇怪异,高深莫测,充满了神秘感。

除了“不知所之”的结局之外。侠客的不近人情也为他们增添了神秘色彩。唐代女侠复仇的故事往往写得异常悲壮惨烈,令人不忍卒读。聂隐娘师傅教其刺杀大僚时连小儿也不放过,“先断其所爱,然后绝之”;荆十三娘将女妓从有权有势的诸葛殷手中夺回,成全了女妓和李三十九郎的恋情。但却将贪图富贵的女妓的父母一并杀死,“荆氏以囊盛妓,兼致妓之父母首,归于李”Ⅲ。荆娘仗义行侠本应褒扬,但惩罚不论本末轻重,就近于残忍了;贾人妻报得冤仇之后,带着盛放人首的皮囊逾墙而去,不多时去而又回,说要哺乳婴儿,“俄而复去,挥手而已。立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离矣。”Ⅲ夫妻之情固然已是不念及,但杀子绝念却是过于惨烈。崔慎思妻亦是如此,杀父之仇得报之后,“以灰囊盛人首携之”,与崔“言讫而别,遂逾墙越舍而去。慎思惊叹未已,少顷却至,日:‘适去,忘哺孩子少乳。遂入室,良久而出,日:‘喂儿已毕,便永去矣。慎思久之,怪不闻婴儿啼,视之,已为其所杀矣。”难怪作者最后感叹:“杀其子者,以绝其念也,古之侠莫能过焉。”

唐宋豪侠们这种不期然而至,事成之后又飘然远逝、不知所终的江湖行踪,以及他们绝情弃欲、不近人情的生存状态使得他们与世人充满了距离感,也使他们自身充满了神秘感。但也应看到,唐宋的侠客出现为“报恩”而行侠的现象。红线、昆仑奴是报主人之恩,聂隐娘、古押衙是报知己之恩。所报对象虽然不同,但“报主恩”中明显的依附关系,使得侠客丧失独立人格,不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而“为主行侠”与“为王前驱”这两者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晚清侠义小说中追随清官东征西讨的侠客形象。在唐代这一行侠主题的分化中已经初露端倪。

二、陷于世俗利益的晚清侠客

元明文言小说中武侠小说的发展比较复杂,总体看来其中的侠客形象无甚光彩之处。直至晚清侠义小说兴起,才掀起第二股武侠小说的浪潮。这时期的武侠小说基本形成固定的行侠主题、行侠手段。因此,将其作为第二阶段进行考察。

完全不同于唐宋豪侠的神秘无踪,侠义小说中的“英雄”多是投靠清官,徒供驱遣。侠义小说有一个重要的情节模式:行侠——报国——封荫。所谓“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杂曲歌辞-少年行》)。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忠义官侠”,实际成为清官家奴,更没有独立的人格,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话来说:”终必为一大僚隶卒”。《三侠五义》前半部分以包公断案的故事为主线,陆续引入三侠以及五鼠等人的活动。他们原来都是江湖豪杰,为包公的忠义所感化,成为他辅佐朝廷、为民除害的帮手。后半部分主要写侠客们帮助巡按颜查散查明襄阳王谋反事实并翦除其党羽的故事。《七侠五义》初写江湖豪侠除暴安良、快意恩仇,不免“侠以武犯禁”;后则甘为包公(代表官府)所用,竟变成了“侠以武执法”。如此侠客,与唐宋豪侠的来去无踪、快意恩仇相去甚远,更不用说司马迁笔下“时扦当世之文罔”的游侠了。《施公案》中的黄天霸本是绿林好汉。在施仕伦的“大义”感召下投靠清官,后竟然“仗本领高强,要灭尽江湖上的我辈”。黄天霸镖伤同盟,开始也曾负疚伤心,可自觉“为施公难以顾义,不免丛今江湖落骂之名”。与江湖朋友如此“断义绝交”,至此,侠客形象已经彻底丧失豪侠的桀骜不驯而成为循规蹈矩的忠臣。几乎所有侠客,一旦归顺朝廷,顿失当年啸傲山林纵横天下的豪气,仅仅成了没有个人意志徒供驱策的打斗工具。其形象基本颠覆豪侠的“独往独来”的自由精神,陷于世俗的功名追求之中。

侠客形象的堕落可能让现代人大倒胃口,但笔者以为这更符合历史的真实。或者说更符合人性的特点。“侠客投靠清官”这一情节模式在《水浒传》中已经埋下种子,经过众多英雄传奇的着力培植,到清代侠义小说那里只是自然而然“开花结果”。宋江之“替天行道为主,全仗忠义为臣”。历来受抨击:可阮氏三雄也高唱“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英雄未出山时尽可行侠,可这并非英雄的志愿,他们想建功立业出将入相,而这并不全靠自身本领,得有“明主”赏识提携。而且任何一个统治集团,都不会允许侠客与其争夺权威与民心,侠客想建功立

业就得与当权者合作。水浒英雄之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以及最后受招安,都是基于这么一种现实选择。同时,文学传统也都驱使晚清小说中的侠客“以武助禁”而不是“以武犯禁”。这涉及侠客本身的一些根本性矛盾,其中之一就是“不轨于法”与“邀誉扬名”。侠客有不好色、不贪财、不怕死者,可几乎没有不爱名的。“名”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和社会的普遍认可。即使本身没有伴随任何实际利益。只是侠客扬名的手段“赴士之阢困”与“以躯借交报仇”,虽则有拯世济危的作用,却同时不免“时扦当世之文罔”(《史记·游侠列传》),为当权者所憎恨。为了消除行侠与扬名的矛盾。作家尽量有意避开古侠“不轨于法”的另一面,不与“神圣的王法”发生直接冲突,努力使其任侠而不犯法,使侠客被合理化、合法化。最常见的模式是行侠一报国一立功扬名。清代侠义小说延续了这种游侠形象合理化的三部曲。鲁迅在分析晚清“为王前驱”故事为何大受欢迎时,也指出其时读者之羡慕“从军立功,多得顶戴者”。表面上晚清小说中侠客热衷于尊奉皇权与追随清官。实际上侠客孜孜以求的是功名富贵。贺天保弃却绿林。“为的是久后挣个功名,轰轰烈烈”;云阳生派弟子包行恭下山行侠,“做些锄恶扶良的事业,得个一官半职,显扬亲名,留芳后世”(《七剑十三侠》)黄天霸与江湖朋友“断义绝交”,与其说为“忠孝节义”,不如说为个人功名前程。

三、追求自由精神的现代武侠

梁启超等人倡导的“新小说”兴起以后,风行一时的晚清侠义小说从此一蹶不振,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出版,以侠客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才重新走红。五十年代以后。港台武侠小说大为发展,出现金庸、梁羽生、古龙等名家。论者常以此为界,划分旧派武侠小说与新派武侠小说。但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其基本精神和叙述方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因此,笔者认为,二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中国武侠小说都从属于同一小说进程,故将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第三阶段的考察。

唐宋豪侠小说的侠客隐身江湖,锄暴安良后即飘然远逝;清代侠义小说中的侠客则如黄天霸“看破绿林无好”,或者杀人放火受招安,或者干脆投奔清官麾下,博得封官荫子。现代武侠则将其立足点重新移到“江湖”上来。真正的侠客不再需要一名大吏来”总领一切豪俊”,也不再“供使令奔走以为宠荣”。把立足点从朝廷移到江湖。不只是撇开了一个清官,更重要的是恢复了侠客做人的尊严、济世的责任以及行侠的胆识。他们在清代侠客的人世基础上有所改变,继续追求更符合人性特点,更具现代性特征的自由与独立精神。

旧派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抛弃了皇权观念,他们不再投靠官府追随清官,念念不忘追求功名获得富贵,而是以爱国主义、民族精神为行侠的出发点。为国尽忠的于谦(《碧血丹心大侠传》)、以武术救国的霍元甲、王五(《近代侠义英雄传》)、收复台湾的郑成功(《海上英雄》)等,他们高扬爱国主义的旗帜,维护民族尊严,并且保持独立的人格,不为朝廷官府所左右。相对于侠义小说,旧派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独立的人格。但是侠客们被放进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中为国家为民族抗争,他们是民族或国家的英雄,代表的仍旧是一个集体概念,至于其独特的个性与追求并没有展现的机会。

到新派武侠小说中,尤其是在以金庸为代表的新派三大家笔下,侠客则进一步高扬游侠狂放不羁的独立个性和自由精神。作为“武林盟主”的金庸,他的小说中的人物渗透着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的精神。他们率性而为。行侠仗义,生命可以牺牲,却绝不做官府的鹰犬;他们我行我素,不但反抗官府的黑暗腐败,而且反抗几千年来形成的不合理的礼法习俗,具有浓重的个性主义色彩。如《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就是礼教习俗的自觉的叛逆者。其他小说人物像“九指神丐”洪七公的豪爽热诚,全无伪饰;“东邪”黄药师的洒脱超逸,偏于乖戾;“老顽童”周怕通的了无机心,天真率性;令狐冲的狂放不羁,笑傲江湖;狄云、张无忌的躲开污浊,遁世而居。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摈弃“权势”、“威福”、“玉帛”之类世俗旧观念,追求自由自在、合于天性的生活。

到了古龙的小说中,侠客更是一反“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传统形象,成为亦正亦邪的风流浪子。他们多怪诞、神秘、孤僻,行事固执,自尊心强,又是性情中人。他们多是出身普通的平民人物,无依无靠,无门无派。不屈服于任何势力。正是没有群体的归属,使他们可以不受任何礼教规范的束缚和限制。他们可以浪迹肮脏的街头小摊,品尝风味小吃,也可以出入豪华酒楼,享受山珍海味,甚至流连青楼妓院,依红偎绿……因此,古龙笔下的侠士已成为享受人生、追求个性解放和人格自由的浪子。古龙对人性更深层的挖掘是浪子身上浓郁的孤独感。《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李寻欢辞去官职,送掉豪宅,云游四海。《武林外史》中沈浪散尽家财,仗剑天涯。《三少爷的剑》中谢晓峰流落街头,为人挑粪喂马。《天涯明月刀》里傅红雪更是直言“没有朋友”。这种飘泊无定的生存状态,在于他们孤独的身份,超然于江湖之外,又身不由已地陷身于江湖之中。孤独还在于他们的“无根”,没有来由,没有去处,也没有归属,只是顽强地生活在生命的过程中。而他们并非别无选择,他们可以轻易地得到名利,甚至幸福,但是他们还是选择了痛苦和孤独,也决不违背自己的原则,放弃自己的追求而屈服于世俗的诱惑。他们宁可孤独一世。甚至献出生命也要坚守自己的理想和独立人格。因此,傅红雪拒绝了公子羽财色权势的诱惑,获得真正的解脱;西门吹雪排除了外界种种俗事的干扰,在孤夜中达到剑术颠峰;阿飞多次拒绝李寻欢的施舍和关心,成为独立自由的人。

新派武侠作家实际上只是借武侠小说的躯壳来完成人物个性的现代化改造,从中表达着自己对人生世界的个体化理解。所以侠客不再是具备特殊身份的形象。而是实实在在的现代人的化身。他们具有现代人的追求自由平等的精神与现代人同样面临困惑与孤独以及对人世终极意义的缺失。至此,传统之侠的社会现实拯救功能转换为现代人的灵魂自我救赎功能,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完成了现代性特征的塑造,也即完成了世俗化的演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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