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洪波
90年代以来,一门新型的批评方法——文化研究,成为许多学者介入当下文化生活的一种有力的理论武器,同时也受到许多学者的质疑和批评。可以说,对文化研究的争议,非常典型地体现了知识分子对于批评学科和自我身份认同的不同认识。本文拟对通过对文化研究的兴起、发展及其在知识分子内部引发的争议,对关于文化研究的种种话语进行考察,以此为切入点,对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变迁略作分析。
一、批评的发展与当代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
“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批评,伴随着文艺创作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也引领着文学的发展。“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种种文学现象和文学思潮的命名与发展,都显示出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的活跃状态及重要作用。“新时期”不仅是文学创作上充满生机、新作迭出的时期,也是知识分子充满热情地接受西方文学理论的时期。从向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等科学方法的学习,到对语言学、叙事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方法的引进,文学批评渴望着与世界的重新对话。在引进这些理论的同时,知识分子积极投身到80年代文化现实的构建中。可以说,文学批评上的“创新”与文学创作的先锋试验一起,构成了80年代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场域。知识分子对改革开放以来社会文化的参与热情显示了对自身文化启蒙者身份的高度认同。“新时期”以来,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作为社会文化的启蒙者和权威阐释者的知识分子形象,得到知识分子的全力肯定和重新塑造。经历了“文革”后的“拨乱反正”,知识分子在社会中重新回到既定的文化启蒙者的位置,并以极大热情投入到80年代“重回五四”的精神盛宴中。那是一个文化复兴的时代,也是知识分子对自身启蒙者身份认同得到极度彰显的时代。
90年代市场经济的全面兴起,使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撤回“书斋”。人们开始检讨80年代学术写作的粗陋和过度的情感投入,希望重建学术的理性、严谨与规范。在这次对80年代学术方法的清理中,隐含着知识分子在新的历史形势下身份认同的改变。有的研究者这样分析:“这是一种化被动为主动的社会行为和历史姿态。”知识分子退回书斋,严谨与规范学术的研究在知识分子的生活中建立起“学术”与“现实”的藩篱,枯涩深奥的学术话语把喧嚣的世俗生活挡在学院高墙之外。
从80年代积极参与现实到90年代退回书斋,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发生了深刻改变。但是,两个时期的身份认同在实质上又有相似之处。即知识分子始终没有放弃自身的文化启蒙者身份。不同之处在于,80年代知识分子的“人世”把知识分子群体试图用精神和理想改造社会现实的激情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而90年代的“后撤”则把知识分子群体对经典文化或者说精英文化的捍卫者形象凸显出来。从根本上说,知识分子并没有放弃自身,这显示了知识分子对自身根深蒂固的“文化启蒙者”的身份认同。这一身份认同在现代中国现实文化的发展中逐步形成。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挣脱了古代士大夫对于封建帝制的依附关系,现代的文化机制、出版机制给知识分子群体带来全新的身份定位。有研究者指出,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虽然为“大众”大声疾呼,但是从根本上说,他们并不是大众当中的普通一员。“即使在鲁迅那个著名的‘铁屋子的寓言之中,也是知识分子用不详的呐喊惊醒了熟睡的大众——他们是大众之上的解放者和启蒙者。”
经历了80年代对“文化启蒙者”身份的重塑,到了90年代,市场经济发展从根本上动摇了知识分子五四以来形成的身份认同。市场经济的兴起引发了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不可避免地影响到社会文化的发展,自然也影响到知识分子的文化启蒙者和权威诊断者的位置。早在80年代后期,以王朔为代表的“大众文化”,首先就把批评的矛头指向了知识分子。直言“知识分子是市场经济时代中最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一群人。”市场经济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再也找不到昔日为数众多的“被启蒙者”。被命名为“大众”的庞大群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参与到市场经济的商业活动中,而不再对知识分子的看似没有实用价值的精神布道感兴趣。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环境中特有的“大众文化”,已经在“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意识形态建构作用。知识分子需要一种新的理论武器对“大众文化”在当代生活中的意识形态作用做出迅捷的反应,通过运用理论知识对大众文化产品进行“解码”,从而实现对现实文化的参与和重构。文化研究作为一种新的研究方法被在90年代被人文知识分子广泛运用。表明了知识分子群体这一心理变化的过程。
二、文化研究与知识分子的新“身份”
文化研究是一种怎样的批评方法?当历史、政治、阶级、社会意识形态、身份、认同、性别等等看似远离“文学”本身的字眼重新回到批评术语的行列,许多人都在担忧和质问,“文学”何在?文学研究是否会沦为社会学研究的补充或者思想史的添加剂?尽管质疑和批评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是仍然有越来越多的文学批评者开始运用文化研究的方法,对市场经济中不断涌现的各种热点文化现象进行深入的理论分析。在知识分子开始重视和运用文化研究这种新的分析方法的背后,体现的是这一群体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知识分子渴望走出自己特定的“专业”的束缚,冲破专业的局限与“大众”和社会生活的隔膜,更多地参与到社会文化和现实发展实践中,力图在现代传媒的喧嚣声中发出自身的声音。有理论家对文化研究的意义做出如下阐述:“文化研究的重要意义即是打开视域,纵横思想,解放乃至制造种种文学意义。某一学科或者某一理论学派均不再作为一定之规约束人们的洞察力。”这一论述对文化研究的方法论意义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说明。
从实践层面看,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的作用是引发了人们对市场经济环境中“大众文化”的重新思考。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的迅速发展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变化带来的文化观念上的变化。在80年代,活跃在“新时期”文坛上的‘精英文化是社会关注的焦点,也是人们关于国家、民族与自我的文化想象的主要构造者。港台的流行音乐、电视剧和通俗读物虽然受到读者的欢迎,但是并没有对“精英文化”构成严重的冲击,也没有引起知识分子特别强烈的关注。但是,90年代以来社会结构的变化使“大众文化”迅速发展,“精英文化”的社会影响力和关注度都受到挑战。知识分子在震惊之余仓促应战。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论争可视为一例。在“人文精神”论争中对“大众文化”的发展持否定和批判态度的知识分子表现出了与法兰克福学派相似的立场。这次论争可以看作“大众文化”在知识分子话语生产的领域的正式“人场”。在此之后,“大众文化”的蓬勃发展及其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重要影响,使它引起知识分子的高度关注。正如国内较早关注“大
众文化”的研究者所说:“而90年代尤其是1993年以降,‘大众文化的迅速扩张和繁荣,以及它对社会日常生活的大举入侵和深刻影响,使我们无法对它保持可敬的缄默。”面对“大众文化”对社会生活产生的巨大影响,知识分子试图用一种新的理论武器,对“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作用做出分析,以此参与和影响当代文化空间的建构。研究者鲜明地指出:“可以说,90年代以来,正是大众文化在完成着关于中国社会阶级分层、性别秩序、民族想象等关键方面的意识形态构造。如果不分析大众文化中隐含的意识形态内容,便难以理解90年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同时也将伴随着80~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变迁而完成的意识形态构造,充分地合法化了。”
在用文化研究的方法考察“大众文化”之前,有两种占统治地位的研究思路主导着人们对“大众文化”的看法。“第一种是把大众文化看作一种有文化工业所强加的文化。一种为了利润和意识形态控制而被给予的文化,她建立主体位置并强加意义……第二种是把大众文化看作一种自下而上自发兴起的文化,一种本真的工人阶级文化——人民的声音……”在中国的“大众文化”形成初期,第一种思路主导了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对“大众文化”的看法。他们“自然”地认为、“大众文化”是对“精英文化”的侵蚀,激烈地指出“大众文化”的产生是文化上的溃败。这种观点实际上包含着一部分知识分子对自身的“文化诊断者”身份的捍卫。他们认为,文化是高雅的,是属于少数人的,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职能就是充当“大众”在文化上的教化者,告之和引导大众如何去接受合吸收经典文化的精粹。这样的身份认同使知识分子对90年代以来的大众文化产生强烈的排斥心态。
另一方面,社会文化现实的飞速发展也使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调整自己的身份,希望借助对“大众文化”的分析进入当下中国复杂多元的文化空间。这迫使他们对知识分子以及知识分子掌握的话语权力进行新的思考。
这部分知识分子认为,“后现代语境”中知识分子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身份是不同的。“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与一般局限于自己狭隘的专业领域的技术专家与职业型学者显然都很不相同,他们必须站在普遍性、超越性的立场参与社会现实”但是,在后现代语境中,知识分子这种“立法者”的身份不断遭受到质疑和挑战:立法者的“合法性”从何而来?福柯等哲学家的相关理论早就提醒人们关注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密切关系。在当代复杂的社会生活中,知识分子同样陷身于各种权力织就的文化关系网络之中,同样无法摆脱现实的羁绊获得完全超越的立场。面对当代文化的复杂状况,知识分子需要摆脱文化启蒙者和道德教训者的身份,运用相应的理论武器对复杂的文化现实做出相应的阐释,以文化阐释者的身份和积极参与的姿态进入当代文化空间的建构过程。这项工作同样是长期而艰巨的。
三、文化研究、知识分子与一种新的社会实践
进入9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无疑给知识分子带来多重的“震惊”体验。市场经济环境中,文学和其他艺术作品成为商品开始在社会上流通。“大众文化”的迅速崛起,大众传媒对当代文化的巨大影响,都影响着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知识分予面临的真正问题是:在市场经济社会环境中,知识分子怎么办?人文知识分子的价值如何体现?人文知识分子是继续保持某种“人文情怀”或“理想精神”还是认同现行的社会文化观念、心甘情愿地称为据有文化资本、进行文化生产的中产阶级中的一员?
当代知识分子选择以新的理论武器与文化发展保持密切的对话关系。文化研究是被广泛采用的一种研究方法。当然,对这种方法的质疑也一直存在。文化研究脱离“文学本身,把整个社会文化现象纳入研究的视域,破坏了文学研究对象的稳定性和规范性。正如有的研究指出:“如果说‘文化研究为研究者们提供了‘回应现实的一种有效方式,那么它将同时造成另一种危险,即它将有可能是文学研究者失去自己合法的‘学科身份。”
但是,另一方面,文化研究无法被任一学科规范的特性也正是它保持自身理论活力的一个重要原因。或者说,这正是文化研究者要达到自身诉求的必要的方式,他们试图以此形成一种新的社会实践。一些倡导文化研究的学者认为,文化研究要成为“一种反学科的实践”。
这种新的社会实践无疑会使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产生新的变化。这种变化与文化研究,或者说与知识分子将来要采用的其他批评方法是密切相关的。在知识分子新的身份认同的塑造过程中,文化研究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当代知识分子与社会现实建立对话关系的必要手段,成为知识分子与现实对话的桥梁,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激发了知识分子对文化现实的参与意识。批评家南帆有一个观点很有启发意义。他说:‘批评是对于一个时期历史文化的积极参与。批评的意义、功能、方法以及范围只能置于这个时期的历史文化之中给予考察。……批评的成就更多地体现为,批评家多大程度地参与了这个时期的文化对话。”文化研究的兴起,可以看作是市场经济全面发展以来,知识分子以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重建与社会现实、文化对话关系的一种积极努力。
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化研究在90年代后期作为一种批评方法的兴起就并不能简单的认为是知识分子对一种新的时髦理论的盲目追赶,而是与知识分子渴望与飞速发展的社会现实重新建立对话的心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文化研究的方法被一部分知识分子广泛使用的背后,显示了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时代重建自身身份认同的努力。正如有的研究者的分析:“这其中蕴含着90年代文学批评无法回避的‘使命,即如何对已发生巨变的社会现实做出一个人文学科研究者应有的‘回应。知识分子的身份和作用的‘边缘化是他们从一种‘全知全能的‘文化英雄的自我想象中清醒过来,他们在试图调整自身和现实关系的同时,始终无法忘怀的仍是根深蒂固的‘文化英雄情结。如果说标榜知识分子的道德和价值的纯粹性还只是一种‘洁身自好的表现,那么曾经充当过八十年代‘文化热中‘英雄,或秉承了这一‘英雄气质和渴求的年轻一代,则并不希望自己从社会现实中真正退出,退回学院中枯守那一片显然是过于狭窄了的‘天空。因此,如何通过自己的研究有效地‘回应现实提出的挑战,几乎成为了多数年轻研究者的一个强烈愿望,也成了90年代批评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显然,90年代急剧变化的社会文化现实,已经迫使知识分子摆脱80年代以来自身的“文化启蒙者”的身份认同,不得不在新的文化语境中重建自身“身份”。重建的过程隐含着知识分子对现实的强烈关注,体现的是知识分子群体在一定历史阶段的责任意识。从这个意义看,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的变迁中,又包含了这一群体某些固有的精神特质。这些精神特质,成为我们在任何时代和环境的变迁中能够清晰辨认出这一群体的鲜明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