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琛
一
新世纪的中国文艺理论界似乎有了新的繁荣迹象。摆脱传统学术路径、建构新的研究范式成为理论工作者关注的主要内容,这一点无论在古典诗论的现代转换中,还是在形而上学美学的观念转型中都已得到足够的证明。与之相伴的,自然是数不胜数的学术成果:五花八门的概念、范畴、理论、精神次第呈现,几乎建起一个春意盎然的“术语百花园”。的确,哪怕只是粗略地翻看一下当前流行的期刊杂志或专著论文,便会承认此言不虚。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文论术语甚至已经播撒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伦常日用的一个组成部分。比如,某处的房地产商会在海报上刷出“诗意地栖居”的字句,南方某滨海城市出售海滩门票时也不吝惜“散步美学”的招牌,而所有这些无意识话语似乎都在暗示我们:文学乌托邦已经全面降临,审美主义成了本民族支配性的意识形态。然而,一旦我们返转身来,从自己真实的生活境况出发,诚实地审视连篇累牍的既有成果时,却不得不遗憾地发现:一些名噪一时的“学术”不过是自我安慰意义上的屠龙术,而所谓的“繁荣”也无非类似于一场秉承“友谊第一”的篮球表演赛,没有多少切实的学术推进作用。坦率地讲,笔者这个评论并不是空穴来风一引发如此慨叹的直接原因是拜读了吴炫教授新近发表的长文《当前文艺学论争中的若干理论问题》。
针对“中国的现代文艺学建设需要不需要‘本质或‘本质主义的思维?需要何种性质的‘本质或‘本质主义思维,‘反本质或‘反本质主义思维是否可能”等问题,目前已经形成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以陶东风为代表的“建构主义者”主张在特定语境中提出并讨论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强调“历史性和地方性”的建构,反对“本质主义”思维;以支字、章辉为代表的“本质主义者”则质疑了“反本质主义”文艺学的现实可能性,认为这一主张有理论解构和虚无主义的倾向。而吴炫的意见貌似中庸却在事实上颇为鲜明。比如,他首先指出上述两种观点均是“蔗蔽了制度和权力因素”之后的产物,又顺便将南帆所倡导的“关系主义”的文学研究理念判定为“文化思维对文学自身思维的又一次遮蔽”。在此基础上,他认为,“仅仅对这两种文学观的批判,就没有多少必要。因为对一个有能力建立自己的文学观的理论家而言,他对一切现成的文学观都应该是一种‘尊重、审视、改造的批判和创造相统一的态度”。最后,吴炫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理论的观念化思维不是简单赞同‘本质化思维,也不是简单认同‘非本质化思维,而是在这两种或对立或调和性意见的批判中产生自己的理解、创见并产生‘中国理论思维方式。”
表面看来,《当前文艺学论争中的若干理论问题》一文中的逻辑分析无懈可击。但仔细分析,可以看出,存在三个严重的问题:首先表现为概念对观点的淹没。通读下来,触目可及的只是纷飞的概念或术语,诸如“本质”、“本质主义”、“本质化”、“反本质”、“本质论”、“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等词汇反复出现,却并没给出清晰的界定,作者的主要观点反而被由此掩盖,学术意义自然大打折扣。其次表现为对逻辑的过分依赖。作者虽然强调在处理问题时应考虑制度与权力等相关因素,但在具体操作时却犯了唯逻辑是从的毛病,满足于精巧的思辨乐趣。异化于理论家的建构快感,而忽略了鲜活具体的生活世界,遗忘了理论研究对于人生的基础使命。最后,文章的结论,即呼吁建立“中国式文学本体论”,主张以“价值知识论”或“价值本体论”打通“知识论”与“价值论”的分离状态等观点,除了让人感受到一种民族主义自豪感外,实际上没有多少启迪思想与引导智慧的作用。由此,如下的疑问自然就在所难免:吴炫文章中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属于特例还是普遍现象?解决的途径又在何处呢?
二
依笔者看来,问题的症结在于根深蒂固的理论主义。放眼当代文论界,可以发现,这种观念形态绝非一个特例,而早已固化为一种惯性的运作模式,成为弥漫于理论著述中的一种表达风格。因此,这里所谓的“理论主义”,并不是对某种思想体系的命名,也不是对特有艺术流派的发现,而只是对学术研究中存在的问题的把握,其基本特征则正如吴文所呈现的:膜拜逻辑而非生活,依赖理论而非经验。必须承认的是,这一运作模式已显出了明显的弊端:它不仅制造了太多的学术泡沫,而且正在危害着我们健康的感官系统。对此,批评家徐岱严肃地指出:‘艺术实践需要的是真正的批评艺术而不是胡说八道的批评理论。如何尽早地让批评实践从声名狼藉的批评理论的蹂躏中得到解放,让关于艺术的审美批评恢复名誉,这对于仍沉浸于批评理论的自慰游戏的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界来说,还是十分沉重的话题。”
实际上,以概念为基础的逻辑并不构成生活世界,任何满足于逻辑地图的理论家在现实世界中其实寸步难行。这一点在历代学者对“理论”与“理论主义”的探究与反思中已露端倪。从词源学上看,“理论”(theory)一词原指内心的沉思与想法,也表示供观众观看的某种景象。它与意指“观众”的也eoros与意指“戏剧”的cheatre有直接的关联。也就是说,“理论”原本只是对生活现实的一种假说与反映,并不具备笼罩群言的意识形态优势。正如法国思想家莫兰所强调的:“一个理论不是认识,它只是使认识可能进行的手段;一个理论不是目的地,它只是一个可能的出发点;一个理论不是一个解决办法,它只是提供了处理问题的可能性。换句话说,一个理论只是随着主体的思想活动的充分展开而完成它的认识作用,而获得它的生命。”然而,由于现代知识分子的发明,“理论”逐渐溢出了它的固有边界,而膨胀为一种君临天下的观念偶像,危险便由此产生。
可以认为,吴炫《理论问题》一文反映出来的理论纠缠正是这一结果的直接表现。概括说来,它所探讨的核心问题是艺术究竟有没有确定的本质。这自然不得不追溯到古老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众所周知,由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开创的形而上学美学,曾雄踞西方思想界两千多年。这种以“逻各斯中心主义”为标志的古典美学认为在变动不居的现象背后有一个理念原型,它作为事物内在的本质不仅稳定、恒久,而且具备一种先验实在的力量,可以抵御关于意义本体的追问。因此,长期以来,古典美学研究始终将发现和描述现象背后的美的本质作为最终目标。然而,随着20世纪初那场声势浩大的“语言学转向”的出现,这一切都遭到了坚决而无情的质疑。发出质疑之声的学者主要是瑞士人索绪尔与奥地利人维特根斯坦。通过对语言与言语、能指与所指的分辨,他们发现,语言活动与实际世界之间的同盟关系并非如我们素常以为的那样有先天的合法性,而多半是偶然性的产物。一个无法被确认的孤立的语词其实是飘零而空洞的,处于繁杂的形式系统中的语言活动必须以具体的“关系”为基础才有存在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历代哲学家乐此不疲的对“理论体系”的崇拜不过是一场语言的冒险,是终究无解的
思想乌托邦。由此,一个根深蒂固的“逻各斯中心”受到了强有力的撼动,世界的意义本体也一下子弥漫了虚无的色彩。后期维特根斯坦提出的“语言游戏说”更加强化了这一冲击的力度。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今天看来,这场声势浩大的反思运动却有矫枉过正之嫌。“反本质主义”固然有助于我们反思庸常的观念生活、警惕意识形态的牢笼,但如果将这种观念推到极致,我们却不仅会失去持守已久的生命之根,而且将任由苏格拉底意义上的“智慧”变成空洞的无谓符号。因此,无论“本质主义”还是“反本质主义”,在根本上都不过是一次次理论博弈的产物,是“理论主义”的标志。它们导致的结果要么是将人类的观念世界局限于抽象的“本体”,要么是放逐理性、走向相对主义。而这种以虚无主义为精神标志、以“取消主义”为学术立场的相对主义观念对人文事业的打击已经显而易见:美学思辨越来越脱离当下的生活,文学研究也日益陷入“为理论而理论”的思维陷阱中。所有这些都提醒我们,人文思想的本体论时代固然值得怀疑,却并不预示着可以舍弃对现象世界的一切形而上思考。重新回到人文事业的根基上来,是每一位人文学者必须承担的义务。
实际上,对这个世界而言,人类的根深蒂固的好奇心无一不是通过对“是什么”与“为什么”的追问来加以解决,人类的无可名状的理解冲动无一不是借助对“从何处来”与“到何处去”的追问来加以回答。因此,真正值得我们珍惜的不是理论而是理性,是以追求智慧为方式、以认识世界为目标的理性。有学者指出:“正如只有在对—个事物具有了理性认识之后,才有可能更好地感觉它;为了能真切地进入个别现象,我们需要借助于关于它的本质性把握。所以,不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而是恰恰相反‘通过本质看现象,才是审美理解的基本轨迹。”事情的确如此。在这个意义上,假如我们依然认同尼采对‘智慧”的如下把握——‘智慧最重要的特性是,它使人不必受‘一时的支配。使人能够以同样的坚定面对一切命运的狂风暴雨并在任何时候都不离开他,这乃是智慧的使命所在”,那么就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理论膜拜,反对借思辨为名取消精神的“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正如胡塞尔语重心长地强调的:“我们并不能通过哲学而成为哲学家。一味地沉浸在历史事物上,对它们作出一些历史一批判的证实,并且想在折衷的消化中或在年代错误的修复中达到科学的哲学:所有这些都只能是毫无希望的努力。研究的动力必定不是来自各种哲学,而是来自实事与问题。”对于中国的理论工作者而言,我们的研究动力自然也不应该是五花八门的概念、范畴、理论。——摆脱理论主义的贫困,回到个体的生活世界,已是今天的学术界的必然选择。
三
然而,对生活的强调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亚里士多德对感性现象的尊重,美国哲学家杜威对艺术即经验的肯定,以及中国文论界近年来围绕“日常生活审美化”而展开的系列争论都在此列。客观地说,倡导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时刻保持一份美学好奇心,自然是一种不错的生活状态。不过,我这里想提醒的是,在开启思想回归之旅时,首先应该清楚认识的是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已然处身于一个消费主义时代,是我们无可逃避的存在样态。消费本是人生在世的存在方式之一,是人类延续生命、保存种族的重要手段。但是,假如这种作为手段的方式被无限扩大,甚至扩大成我们的生存目的本身时,就可能会面临一个新的危险:人变成了消费的奴隶,从而失去自己的精神之源。
不幸的是,事情其实早已发生。在人们对待艺术的态度上,尤其能说明这一点。一百多年前,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充满激愤的描述难道不是今天的写照么:“当批评家支配着剧场和音乐会,记者支配着学校,报刊支配着社会的时候,艺术就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美学批评则被当作维系虚荣、涣散、自私、原本可怜而绝无创造性的社团的纽带”,换句话说,“没有一个时代,人们对艺术谈论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这种让人悲哀的现状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我们在艺术里收获的往往只是一个华美的躯壳,却体验不了其内在的魂灵。从此,围绕口腹之乐而展开的感官满足占据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肤浅与空虚一跃而成为当代人精神品质的代名词,而关于美学文艺学的高头讲章则继续被尘封在神秘幽深的图书馆里,高傲、寂寞而无奈。
面对如此吊诡的境况,我们不由得要发出一声荷尔德林式的喟叹:在贫乏的时代里,诗学何为?是啊,假如大的时代氛围无法被扭转,假如消费主义浪潮依然在吞噬我们仅有的一点精神蛋糕,假如理论主义的缠绕带来的仅仅是一地概念的鸡毛,那么,作为人类文明精华的人文思想该如何确立自己的位置?可以认为,这也是一个关涉个体幸福从而值得每个人深思的核心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回归生活世界,倡导一种作为生活方式的美学,就不仅是对朴素的感性肉身的肯定,还有着无可讳言的精神使命,即通过理解生活理解世界,通过肯定身体的存在攀登精神的高峰。正如以提倡“身体美学”蜚声学界的美学家舒斯特曼所指出的:“完美的审美生活追求,将包括通过身体的、语言的、认识的、心理的和社会的改变——如果不是合作也是互相支持一的自我和社会的丰富。”我们对生活世界的回归,也必须在这个语境下展开才有充足的意义。
所谓“生活世界”,其实是德国哲学家胡塞尔晚年着力强调的一个关键词,指的是一种“最为重要的值得重视的世界”,是“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即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由于“人们(包括自然科学家)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只能对这个世界提出他们实践和理论的问题;在人们的理论中所涉及的只能是这个无限开放的、永远存在未知物的世界”。因此,这里所谓的“回归”,与其说是一次精神的复古,毋宁说是重新理解诗学的起点。在这个意义上,必须彻底明白,只有生活,只有为个体而存在的日常生活才是我们反思生命、体验幸福的唯一土壤。
此外,需要重新审定理性的价值。如前所述,历史上虽然有过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理论,但它们大多只是逻辑演绎的结果,是一个个外在于人的概念系统;而只有理性才归属于人本身,是能够体现人之尊严与价值的最内在标志。历代思想家早已为我们指出过这一点。比如,柏拉图关于“理念”与“现象”这二元世界的划分,正是基于对人的理性的肯定,在他看来,一部分诗人有借回忆的方式通达理念世界的能力。而康德对启蒙本义的诠释,更表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启蒙运动的意义就在于人类脱离自我束缚的不成熟状态,从而公开而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性。所有这些,无不在以一种更加切近的方式告诉我们,如果漠视了理性的声音,关于文学艺术的思考就不仅只能在话语符号之间飘荡,而且失去人之所以为人的存在根据。换而言之,作为一种对感性认识的理论把握,美学判断只有建立在个体理性的基础上,才能走出理论主义的迷障,才能拥有一种直指本心的力度。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珍视理性也同时意味着葆有一份对真理的信任与热爱。——难道不是么,在人类漫长而崎岖的求真之路上,我们对真理的哪一步跌跌撞撞的靠近,我们在黑暗时代里收获的哪一缕光明,不是借助于理性的烛照呢?
最后,应该肯定思想的自明性基础。众所周知,世界上有正义、良善、公理等自明性价值存在,这个不容怀疑的结论是一切人文学术得以推进的前提。而作为一门探讨人的审美意识、研究人的直觉判断的学科,我们围绕文学艺术展开的思考同样需要明确其自明性基础,即共通人性的存在。换而言之,只有承认人性之相通,关于趣味的价值判断才有自身的合法性;只有肯定情感之共鸣,当代文艺学的发展才显得空间富裕、意义充足。任何借相对主义的名义消解人性基础的企图,都是对学术的犯罪。因此,必须旗帜鲜明地弘扬人类的普世价值,为当代文艺学研究确立更为宽广的思想土壤。实际上,这也是对社会学家华勒斯坦如下看法的正面回应:“对于一个复杂的世界应当允许有多种不同的解释的同时并存”,但这是因为“我们的出发点乃基于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念,即某种形式的普遍主义是话语共同体的必要目标。”
总之,这是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我们对诗学何为问题的回答,是由吴炫教授的论文引发出来的思考。它告诉我们的是,善用自己的感官,尊重普遍的常识,绕开那些僵硬而死板的“体系”陷阱,切实学会靠生命内在的逻辑衡量一切知识体系,回到具体的生命现象,回到真实的生活经验,最终实现抵御虚无主义、弘扬普世价值的思想目标。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尼采的主张——世界因审美而存在——的良苦用心;才能彻底明白胡塞尔倡导的观念——回归生活世界——的终极旨趣。这也意味着,没有对于浮泛的“术语百花园”的深刻反思,就不可能有中国文艺理论的真正繁荣;没有对于理论主义之贫困的拨乱反正,就不可能有当代人文学术的稳步推进。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当真有一个“当前文艺学论争”的话,如果当真要实现审美主义的生活的话,那么,把僵硬的思维从“本质主义”、“反本质主义”的框架中解脱出来,让疲惫的视线穿越理论主义编织的幻梦,看一看周遭真实具体的生活,看一看眼前无限美丽的风景,或许才是我们该完成的首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