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菁
何谓“南洋情调”?要界定这个词的涵义,首先就要弄清什么是“异域情调”。所谓“异域”,通常是指外国或他乡;而所谓“情调”,是指感情的基本特征。在心理学上,常指感觉、知觉等情绪色调,即同感觉、知觉相连的情绪体验,如有些事物的颜色、声音、气味等特征,令人愉快、兴奋。情调又可指同某种生活方式相联系的情绪体验,如小资情调,异域情调。这里所说的“异域情调”,是针对一个书写现象而言的,就是作家相对于自己文化而言表现出的非常不同的情感格调,是对“他者”的自然、文化、风俗、人物等方面的描述和想象。
域外游记文学似乎天然地与异域情调结缘,由于地理、风俗、文化、历史等差异,因而他国的形象自然不同于本国。异国他乡的自然景观,以及不同种族的肤色、服饰、语言和风俗习惯,都会令人耳目一新,在作者的笔下呈现一种与己相异的异域情调。这是不争的事实。关键是,人们在对异国形象进行描述的时候,往往捕捉奇景异事、奇风异俗,或对其风土人情、生活习俗作神话化的描述,给读者以无比的激动和好奇的满足感。可以说对外邦的好奇猎异是人类普遍的兴趣。萨依德(Edward Said)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如果剔除其中批判性的、对立性的文字,其实展示的是一部西方人描述的有关东方奇异和神秘的异国情调史;同样,东方人所描述的异国情调,也多充满怪异性和奇特性。例如中国古时游记所描述的异域形象,不是似怪似妖,就是半人半兽,如周致中在《异域志》(下卷)中所描述的异国形象:“奇肱国”、“狗国”、“后眼国”、“猴孙国”、“鸟孙国”、“穿胸国”、“三首国”、“三身国”等等。又如《真腊风土记》对其“异事”的描述:“东门治理,有蛮人淫其妹者,皮肉相沾不开,历三日不食而具死。”这些描述,真可谓奇谈怪论、臆测想象、匪夷所思,令人如读《山海经》。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就认为,人们对于域外的旅行活动的书写,通常喜欢搜奇猎异,借以满足于人们对异域的好奇心理或向往之情等等。北京大学孟华教授,多年从事比较文学的研究和形象学理论翻译,因而对文学作品所书写的异国形象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认为“异国空间常常处于一个被神话的过程中”,正如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TristesTropiques)所指出的,旅游书籍存在着种种的假象和幻想。
现在让我们回到本文所讨论的主题。我们知道,中国与南洋虽然有着特殊的亲缘关系,但是南洋毕竟不是中国,有着自己的文化特色、风土人情、生活习俗等,因而中国人到南洋,必然有一种异域情调的感觉,如蕉风椰雨、马来婆等形成的独特风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南洋情调。沿着这样的思考,本文要探讨的是,中国现代作家在游记中是如何描述这种南洋的“异域情调”的?其书写反映了怎样的心理因素和文化背景?在通过阅读大量的南洋游记作品后,我发现,现代中国作家笔下的南洋情调,虽不似古人那样奇谈怪论,但也多有臆测想象的成分,尤其是对一些空问场景的描述,人物的描绘、甚至地理天气的描写,带有很强的臆测和欲念色彩。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欲望与原始丛林:始祖的梦
南洋处赤道地带,属热带雨林气候。这里不仅有热带的原始森林,还有椰树林、灌木丛林。可说远含青色,近拥碧翠。所谓芭风蕉雨就是南洋情调的一个典型说法。在南洋的游记文学作品中,自然的特征往往赋予人文的想象和幻觉,这表现在原始森林、灌木丛林与性欲之间,与南洋的“裸”或“性开放”之间,与罗曼蒂克的艳遇之间发生迷人诗意的联想。在一些游记作家的笔下,原始森林、热带灌木丛林似乎是避人耳目的天然屏障,男女行乐的温床。如斐尔在《南国风味》描述的:‘如果忍耐不住赤道性的性烦闷的,便到黑暗的椰子林里去追逐爪哇妇,年轻的‘娘惹们,卖淫的华侨妇,或淫荡的马来姑娘。”在斐尔看来,赤道的热和闷有着催化人的性欲功能,而黑暗的椰子林则成了他们发泄欲望的处所。很显然,南洋自然属性的环境与南洋人的性行为在作者的笔下似乎天然联系,丝毫不受文化或道德上的阻碍。正如巴人在《印尼散记》中所言:“这里,支配着男女关系的不是社会的道德律,而是生理的自然律。”巴人在这部游记中多处描述了发生在森林中的“原始人性欲冲动的可怕形象”,他们时常耐不住“生理上自然律的冲动,在森林乱窜,“两只充满迫切欲望的眼睛。”另外,在一些作家的描述中,原始丛林被赋予浪漫气息的幻想,如许杰在《椰子与榴莲》所描述的发生在椰子树和芭蕉林的浪漫图景:“听说马来人的恋爱,男女两方,都是在葱绿的芭蕉林中,或是深密的椰子树下,相互的拥抱,相互的接吻,甚至于完成了男女大事的”作者感叹道:“这是何等的健全,何等的富有原始意趣的事情呢?”这段文字显然出自想象,文中“听谢”一词足以昭示其书写的不确实性。其实,这类森林罗曼蒂克,并非许杰的“独唱”,而是许多浪漫文人反复吟咏的主题。例如乡土作家沈从文,在描写湘西少男少女充满浪漫色彩的情恋时,也有如此类似的抒情笔致。在沈从文的笔下,这些湘西的农家少年男女,恋爱不用媒人,不受金钱左右,也不受父母干涉,只要两情相悦,便到山中森林中对唱山歌,享受两性欢乐。当然,与沈从文所描述的森林山歌的浪漫故事相比,许杰笔下的森林图象,则多带有一种对热带情调的原始趣味的向往之情。
也许,南洋游记所描述的森林图像,确实也反映了一些的现实土壤。众所周知,南洋各国树林环绕,民居周围吐绿叠翠,少男少女偶尔到丛林中追逐偷情应是可能之事。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也在多处描述了这类发生在热带森林中的情事与嬉戏,且图文并茂,相映成趣。关键是作家如何描述这些图像。列维—斯特劳斯是一位长期在巴西从事人类学研究的学者,《忧郁的热带》就是记述他在巴西热带森林进行人类学考察的亲身经历,具有丰富的人类学知识。因为作者带着研究的目的和兴趣,因而其叙事议论较为客观,少有臆测与想象,确如一部人类学著作;但因为其叙述语言表现出很强的文学性,又具有游记文学的特征,故又是一部别具一格的游记文学作品。然而,出现在一些中国作家笔下的森林故事,则远远抛离了现实的轨道,他们讲述的所谓“森林故事”,不只是呈现—个单纯的异域隋调,而是极其精彩地与各样情色联想并极具想象性夸张。在这儿,“森林场域”不仅意味安全、温馨、浪漫,而且也极富刺激味儿,它能让沉睡的欲望苏醒,使苏醒的变得疯狂。刘呐鸥的《赤道下》,就描述了这样神奇魔力。文中的男女主人公,几乎是一到这个绿色洋溢的岛上就感到一种热勃勃的骚动:“我从来未曾这么热勃勃地爱过她,而她也似乎对于我的全身感觉了什么新鲜的食欲似的在他的眼睛里,他的肢腿和一切的动作上表明吃饱着我的爱情。”这种勃发的原欲,不端的新奇热烈,随着叙述的展开竟达至乱伦的疯狂
状态,最后,这对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的夫妻,抵御不了森林的多方诱惑,与一对土人兄妹在一片幽暗的丛林中偷欢。在这整个故事的叙述中,热带森林和椰树林似乎隐含着某种神秘的功能,令这对来自文明之邦的夫妻失去理智,沉迷于森林之中。
二、欲望与高热光源:情欲跳动的风俗图像
对中国作家而言,南洋的高温气候又是另一种异域风味。作为一种独特的南洋体验,高温热成为作家在游记中描述、想象的又一个焦点。
在许多游记作品中,我们看到这样的描写:南洋天气奇热无比,在这儿生活的人常常敞胸露臂,土著人更是一丝不挂,像森林野人,三五成群聚居。如顾因明在《马来半岛土人之生活》一书中,从生活的各个方面对马来半岛的土人从头到尾作了一番叙述,可说是南洋土著人的“风俗录”。其中在描写“沙盖族之生活及其习俗”一章,说马来半岛的沙盖族(sakaj),住在热带森林,由酋长主持日常事务,通常是“男女裸体,不着一缕”。这幅高度浓缩勾勒的图像,其实代表普遍性的描述。因为天气热,这些马来半岛的土人在习俗上几乎没有男女之别,无论是洗澡、冲凉或跳舞,总是男女混杂一起,极其自然。罗井花在《南洋旅行记》中,就描述了这样的图景:“荷属有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小岛,名叫吧里(Bali),那边的居民,是另外一种民族。他们洗澡时,无论在哪里,都是男女不分,而且脱得精光,一丝不挂地洗着。也不要紧。”这是一篇以孩子口吻讲述的南洋风俗画,但除了叙述语言略带孩子口气外,有关南洋的叙述几乎与成年人无异。更有趣的是,在一些南洋游记中,南洋的热与性的开放、性的随意、女性的裸发生关联想象,“热”的天气与人的生理现象、风俗习惯的描写交织一起。徐箭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将南洋男女之间的性欲关系比作“马来亚的天气”。在这篇叫作《马来亚的天气》的游记中,作者记述了“我”与一个南洋华侨青年的结识交往过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南洋天气与男女之间关系的关联。在作者的叙述中,天气仿佛具有某种奇妙的功能,它使女人丧失贞操观念,给男人带来许多方便,不再要通过婚姻满足情爱欲望。请看下面这段表述:
“你知道不知道气候同女人的贞操很有关系么?”
“女人的贞操?”我(叙述人一笔者加注)真是越来越被他讲糊涂了。
“我(南洋华侨一笔者加注)觉得女人的贞操是被衣服所统制的。在寒带,衣服穿得多,所以女人讲究贞操;天气愈热,衣服穿得少,所以贞操观念愈淡薄。”
“奇怪”!我说。
“所以在马来亚,别人的太太都可以是你的太太。”他说着看了我一眼,大概看我的表情很默,它又加解释说:“我的意思就是说你不用自己养太太。”
这种结构关系就像马来亚的天气那样自然。了解这样的自然关系变得异常重要,因为只有在知道了“马来的地理历史后,你才能在马来亚过愉快的生活”,否则就是一个“无法在这里常住的人。在一些作家的笔下,天气的热度,甚至意味着有一种催发情欲的功能,随着一天中温度的升高,人的欲望也随之升高。如亿兰生在《南游闻见志奇》中所描述的:“彼辈妇女,每至日中十二时,则兽欲冲动,难以自抑,必得男子始已”。作者用“每至”、“兽欲”加以描述(暂且勿论作者在选词造句方面所反映出的文化优势心理),从词义和词色来看,则很贴切地反映了男女情欲的自然律动状态。大家都知道,中午十二点是一天中的最高气温,亿兰生想象在这高温时刻,南洋女人的生理欲望仿佛被加热至沸点,难以控制。这与徐訏的“马来亚的天气”之喻可谓异曲同调。徐訏在这个比喻中强调了男女情欲关系的随意性和自然性,相比之下,亿兰生对南洋男女性冲动自然律的写法则更为夸张和神奇化。
也许,中国作家对高温热源的幻想与由常识性的知识所产生的联想有关。如从词义来看,“热”如热情、热烈、热恋、热情澎湃等等,这些词多用来描述情绪的高涨以及表达爱恋的程度,使人联想到做事时的“激情”或“冲动”状态,也多指情绪上容易失去理智,任性而为;相反,“冷”如冷色、冷却、冷漠、冷若冰霜等等,这些词多用来描述情绪的冷调以及漠不关心,往往让人联想到心情的平静或少情寡欲的状态,也多指处事理智内敛。当中国作家从在大多数时候是气温寒冷的地带来到南洋的时候,一个最深刻最明显的感觉就是赤道阳光的高热。当中国现代作家在体验南洋的热带高温的当儿,也许很自然地对热带的高温与情欲的激情、冲动产生联想。
当然,中国作家们对南洋形象作这般的想象,不能不说带着他们自己的欲念色彩。形象学就曾对异国形象的书写现象作过多种阐释,认为作家所书写的异国形象,反映了作家特定的社会心理背景和文化的运作机制。形象学的研究者弗朗西斯·约斯特,在《比较文学导论》中,把欧洲文学中出现的欧洲核心国家民族以外的异国异族形象称为“异国情调”,认为:“在文学上,异国情调产生于特定的历史事件,这些历史事件是试图实现某种理想而发生的。”中国作家笔下的南洋形象,不一定是产生于特定的历史事件,但却有着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国人到南洋,意味着远离了中国传统伦理以及道德的规范,身心自然放松。那些长期被禁锢的、不可言说的隐秘情欲,到了南洋,得以有机会释放。南洋的赤道阳光和高能热量,自然对中国作家来说别有一番天地。于是,有关热带的各种风俗和场域景观,在作者笔下,不再只是真实的地缘风景,而是幻化为各色情欲的表达。如果我们回眸这些作家在南洋走过的一路风景,便会明白所谓冲凉、洗澡、裸舞等异域风俗、景物风情的描写,津津乐道之间其实大都脱不了情色的兴味。
三、欲望与黑色女郎:旅人的野外风景
在中国现代作家笔下,黑色形象是高热光源场域的另一种南洋情调。黑色形象主要是南洋土著人,他们通身具黑:皮肤、眼睛、头发。对肤色较为黄白的中国人来说,可说是一种异域情调。在这些作品中,黑色意象并不代表沉郁或幽暗,而是象征自然野性的种种特征。中国现代作家南洋游记中的黑色形象,主要表现于对南洋女性的描述,正如人们所常说的“女人往往是一个城市或地方的风景”。这些土著女人形象,大都身材健美,体态丰隆性感,如可口可乐的朱古律般诱人。她们走人作家的视线,要么是在旅馆、酒店;要么在荒郊丛林从或水岸边;要么在亚搭屋的冲凉房。在这些作家的描述中,所谓旅馆、酒店、森林、灌木丛林、水岸边以及冲凉房,仿佛是最富有情欲特征的场所,令外来者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血液沸腾,甚至情迷其间。
徐志摩笔下的主人公廉枫,是在下榻的旅店惊见有着朱古律般诱人的黑色女郎;刘呐鸥则描述了主人公“我”在热带丛林中与堇色马来女孩的艳遇;在马来亚搭屋的惊艳,更成为许多作家有滋有味的话题。即便巴人在追述逃亡经历时也不免其兴趣。在《任生及其周围的一群》一文中,记述了他和杨骚等人逃亡到印尼一个原始森林的经历。文中这样描述道:当他们一行人在一片片森林中穿梭好不容易
见到几户人家时,他知道到了隐居之地。在寻访邻里间,被亚搭屋的冲凉声音吸引,“听到不远的小亚搭屋里,有个光着上身冲凉女人,轻轻答应着。不久,她穿好纱笼出来。包超说:‘他是马来婆。”这个马来婆有一双“如梦似的瞧人的马来女人的风情”。虽然描述只是点到为止,行笔似乎有所克制(作者是从听觉上展示冲凉景观,在惹眼处有所省略。),但字里行间显然有一种新奇感。如果说巴人在描述冲凉景观时有些遮遮掩掩,那么,洪灵飞则似乎全无顾忌。他写裸体冲凉的女子,也写叙述人的“血沸换不过气的”真实感受:
最先触着芝菲的眼帘是他血沸换不过气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妇人裸着上体,全身的肉都象有一种弹性似的正在岸边浴着。她见人时也不脸红,也不羞涩,那美丽的面庞,灵活的眼睛,只表现着一种安静的、贞节的、优雅的、女性所专有的高傲。
这样的女子图像,看似少了欲念,多了一层审美的意境,更接近一个想象中的艺术造型,可说是众多南洋裸女图像中的一个异像。然而,这却是个充盈着两种欲望的尤物。她一面在野外洗浴,裸体弹性肉感,充满活力,给了主人公‘恤沸换不过气的”的感官刺激;一面又似佳阁闺房的女子,那‘平静的、贞节的、优雅的”、甚至是“高傲的”的模样给主人公以审美的激动。如此看来,洪灵飞笔下的这个南洋女性,实则是一个欲念与精神交织的图像,表达了双重欲望。
这些土著女子形像,由一套认知词汇形成。这些词汇不仅色彩浓艳,对比度强烈,而且赋予甜腻酥软的形味,可感可嗅,甚至诱人可以吞吃。浓艳的主要色彩是土著女人的黑,这里的黑不是通常所比喻的“神圣”、“庄严”、“冷束”,更不是“阴影”“幻灭”和“绝望”的意象;相反,它是阳光之黑,敞亮、健康、浓丽,充盈生命力的象征。我们看巴人的一段描述:
阿根老婆则是一个矮小的马来女人,鸡婆脸,黑得如同焦炭。但有双更黑的眼睛。人不能在她身上看出美感,却能从她的眼睛领受到生命的威力。
阿根老婆是个住在乡下的马来妇女,因为环境的熏染,自然在巴人的眼里难以看出“美感”;但她那“如同焦炭”的黑,那“双更黑的眼睛”,却让巴人“领受到生命的威力”。这里的“黑”,是作家描述的重点,在作家带有评判意味的文字下,视为衡量生命力的标准。
不仅如此,黑色的意象也赋予原始情欲的想象色彩。在前面的论述中我谈到巴人在描述南洋土女时,有意抽离情欲的成分,以保持笔墨的清白素淡。但随着叙述的发展,我们发现,巴人的文字不仅细腻,而且色彩颇为浓烈。阿根的老婆,是他描写的主要人物。她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一个神态,巴人做了十分细节性的描述:
她不时说着,又不时笑着。血红的嘴唇下,露出一排白牙齿白得森林发光,颇有叫人愿意让它咬断喉管般可爱。
这段文字,色彩浓烈,且呈强烈的对比。焦炭似的黑,血红的嘴唇,白的森森发光的牙齿,这样的描述,不能不给人一种强烈的色彩的震撼。同时,极富感官刺激的比喻,使人感到这色彩的奇异魔力。紧接着,作者在对这个马来女人的描写中展开了一系列的情色联想:
她的表情具有一种魔力;平静的水波,会掀起巨浪;榛莽的山林,会跳出猛狮;丑陋的女人,你能抹杀她迷人的魔力?爱情是生理的浪花,本能的巨波,不脱原始社会风习的女人,最容易将生命为爱情而粉碎。阿根享乐在这女人爱情的浓酒中,醉倒了,比谁都懒了。
这样几乎成对称的排比句,不仅饱蘸激情,给人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感,而且,配搭以强悍的意象,如“巨浪”、“锰狮”、“烈酒”之类,无不给人一种巨大的冲击。巴人的文字无疑具有生理标志,在他看来,这个马来女人具有浓烈色彩的身体,充满让男人无法抵挡的原始肉欲;又如烈酒,让男人迷醉。由这样一套认知词汇的表述,其实是当时的南洋游记中的流行的定型套话。
与巴人相比,徐志摩的文字色彩则更为浓艳肉糜。《浓得化不开》,则是一个典型的情欲意象,是作者个人欲念的反映。可以说,徐志摩的这篇游记,无论是叙事、时空、情感游踪,还是人物形象等等,都是在“浓的化不开”的情欲中建构起来的。在这篇游记中,马来姑娘是一个主要的抒怀对象。主人公廉枫在一片充满浓艳香味氛围的旅店中邂逅了她,被她全身强烈浓艳的色彩如魔力般吸引,一时浮想联翩,品玩间情欲难罢,欲念竟入梦中。请看作者的这段描写:
廉枫回进旅店门仿佛又投进了昏沉的圈套,一阵热,一阵烦,又压上了他在晚凉中磉爽了的心胸。他正想叹一口安命的气走上楼去,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彩流的袭击从右首窗边的桌座上飞骠了过来。一种巧妙的敏锐的刺激,一种浓艳的警告,一种不是没有美感的迷惑,只有在巴黎的晦盲的市街上走进新派的书画店时,仿佛感到过相类的警惧。一张佛拉明果的野景,一幅玛提斯的窗景,或是弟朗次马克的一方人头马面。或是马克夏高尔的一个卖菜老头。可是怎么了,那窗边又没有挂什么未来派的的画,廉枫最初感觉到的是一球大红,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乌黑,墨晶似的浓,可又花须似的轻柔;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泻,再次是朱古律(chocolate),饱和着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这些色感因为浓初来显得凌乱,但瞬息间线条和轮廓的辨认笼住了色彩的蓬勃的波流。凉风悠悠地喘了一口气。“一个黑女人,甚么了!”可是多妖艳的一个黑女,这打扮真是绝了,艺术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乌黑的惺忪的是她的发,红的是一边鬓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珑的挂肩,朱古律是姑娘肌肤的鲜艳。
这段文字,描写的是主人公“惊艳”的一幕。叙述、描写、联想、比喻等不脱诗人的浪漫个性,而这些又都呈现浓艳的色彩,宛如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可以说徐志摩对这个黑女人面貌的描写是很成功的,而成功就在于其浓艳的施色。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打扮,都是用鲜明浓艳的词语描述的。也许作者还嫌这不足以表达他那种“浓艳”的感觉,他还用一连串色彩艳丽的比喻,如“感觉到的是一球大红,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乌黑,”“墨晶似的浓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泻,”“饱和着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等等,很显然,这些比喻与这个黑色女人意象十分浑融,给人强烈的感官刺激。
需要进一步分析的是,作者在描写这个黑色女人的浓艳美时,完全是围绕人物的外部特征进行描述,而非深入人物的心灵。在对人物面貌描述时,又是从触觉展开:如写强烈浓艳的视觉、写蜜甜香软的味觉,给人要视看和舔尝的诱惑。如此看来,黑色女人的“铱艳”美,在徐志摩笔下,并非一种艺术的美,而是带有很强的肉感的欲念色彩,是一幅旅人的‘野景”、“窗景”。
通过以上三个方面的分析,我们发现,中国现代作家游记笔下的南洋情调,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洋真实的图像,但其描述性的、评判性的以及解释性文字却充盈着幻想、想象和臆测的成分。不仅如此,作家们在描绘南洋图像或南洋情调时,不仅抽离了其复杂性,而且,在南洋图像与原始性爱、意趣之间建立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