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 刘 伟
口述者按:《武当》主编刘先生来电话,说要发表我们2008年在京的一次有关武术的闲话,并传来了整理好的“稿件”。说实话、,我很踌躇。因为当时的谈话是同好间的聊天,根本不是为了发表。我担心读者误会自己,因为我确实没练成师父教的功夫,师父像一个影子,什么“物证”也没留下。在重“证据”的今天,容易让人当成“故事”。何况,我又不以此为业。但刘主编说其中很多内容挺好,对人有启发。我再三考虑,那也好,就算我对一个隐没在民间的武者的一个纪念,让人们知道有过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因此,对我来说,“此情只待成追忆”。也给民间武术提供一个口述史料,供人们研究。至于文中所记,都是当年实述,是“故实”。特此说明。
一、因棋得缘
我的家乡在河北唐山地区。我认识师父是因为下象棋。只要有人跟他下象棋,他就高兴。而正值少年的我那时候也非常酷爱象棋,天天研究棋谱,真有一种想要当象棋冠军的感觉。后来,别人见我这么爱下棋,就对我说:“看你这么喜欢下象棋,我给你介绍一位老头儿,他也特别爱下象棋。”就这样,我就经常去找老头下象棋。半年后,老头儿就不能赢我了,我们常常下个平手。后来经常如此。老头儿就说:“不玩了,不玩了,不好玩。”因为,那时我们早已成为忘年交了,我随口就问:“那玩啥呀?”他说:“那我明天教你学功夫吧!”这位老头儿就是我后来的恩师俞敏先生。
当时,一听说老头儿要教我练功夫,我眼前猛然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当初特别喜欢看清代和民国的武侠小说,非常崇拜小说中的侠客,一直梦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碰到世外高人。没想到,朝夕相处半年的人,我竟然不知道他会功夫。我当初真是又兴奋又怀疑。老头当时看着我的表情,说:“小子,你明早上过来吧。我让你体会体会我的功夫。”第二天一大早,就我去了他家,他对我说:“小子,我可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显露过,今儿个得让你见识见识。”当时正值盛夏,他下身穿条绸子裤,系着橡皮筋的腰带,上身穿着个背心儿,往那一站,说:“小子,往这儿打。”我说:“我不能打。”因为,这之前我曾经练过一年的长拳。我当时坚决地说:“我不能打,怕把您给打坏了。”这下老头儿就乐了:“你把我打坏了?你小子注意了,把劲用好了。”我当时就硬着头皮一拳打过去,就像打在水泥板上似的,我的手当即痛的马上缩了回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老爷子眯眼笑了笑道:“你不是说怕把我打坏了吗?”刚吃了亏,我这就服软了,连忙道:“别,别呀,我信了,我不打了。”他说:“不行,过来再打。换那只手打。”换那只手我也不敢打了,那太痛呀,让人害怕。我说啥也不想再打了。老头这时就急了,说:“你不打我,那我就打你。”我然后就说:“行行,我打。”这回我犹犹豫豫地又打出了另一拳。这一拳打下去,却是另一番景象,感觉好像打在橡皮泥上似的,只听“噗”一声,我的手被他的肚子吸得深深陷了进去,任我怎么往外拔,甚至跳起来拔,但最终还是拔不出来。这时他稍一用力,肚子霎时鼓了起来,我又被反弹出去,“噌噌”地退出五六步远,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笑着说:“小子,这回知道了吗?”我连忙点头:“知道了,体会了。”后来,我的那只拳头痛了好几天。他说:“这只是让你体会体会本门的东西。”不经意间,我们谈到了当初社会上有很多人都在练铁砂掌的事。我就问:“您老会铁砂掌吗?”他就对我说:“铁砂掌没什么了不起,别大惊小怪。”我就问他:“那还有什么掌?”他就说:“那我告诉你,我练的是绵砂掌。”我又问道:“那绵砂掌与铁砂掌有什么不同?”只听他娓娓道来:“铁砂掌打人,外边要红肿,要见伤。而绵砂掌打人,外边几乎见不到伤,或者只能隐约见到青白印,但却已伤及内脏。”我激动得当即就表示要学绵砂掌,他却告诉我,欲学绵砂掌,须先学会铁砂掌。
后来,我上了美校,晚自习也管得特别严,但我晚上还是经常偷着去外边练铁砂拳,回去晚了时常进不去门,还得给门卫说好话。那时刚唐山大地震后不久,集体宿舍条件简陋,环境也相当恶劣,更不可能具备练铁砂掌洗手之类的环境和个人条件。时间久了,我的手红肿疼痛得几乎拿不住笔。终于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责问我是要学业,还是选择继续练功,无奈之下我只有放弃练了近一年的铁砂掌,重新抓起了学业。所以说,人要成就某些事,还真得具备一定的机缘和条件,或者说需要缘分。
我生于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小时候又没奶吃,体质特别弱,印象中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还有就是在班上同学总欺负我。直到遇上师父后,体质还是比较弱。他就对我说:“你只要跟我练,我保你一年身强体壮。”实际上,没用一年,只用了半年我的身体就强壮了。他非常注重桩功,强调入门先站三年桩。我认为那太枯燥了,想讲条件,他说至少也要站一年。后来,我大概也算很卖力,也还真就站了近一年的桩。但在这站桩期间,他总不愿教新的东西,我就老催他,闹着要学新东西。后来,他也是没办法,就在我站桩的同时,穿插着教了一些东西。他总是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功夫功夫,就是要慢慢练,需要漫长的时间。”那时候,跟他在一起我感到特别充实,很有乐趣。连师母都说:“你师父就拿你当第四个儿子了。”因为,他有三个儿子,三个闺女。再后来,一年春节返乡,我又带着妻子去看他。那时,我师母已中风偏瘫了,见到我们泪如雨下,说:“你师父有你这么个徒弟,没白教,还记着他呢”!师父还像往常那样硬声朗气地说:“小子,过来摸摸。”就像拜师时让我去摸的感觉一样,乍一摸全身像铁棍一样硬,再一摸又如橡皮泥一样软。后来,我就在想,一个把身上练得跟铁棍似的人,肯定有,或者说不在少数。但一个能把身上练得跟橡皮泥一样软的人,确实不多见。我这么多年来没碰上第二个。就连武术名家吴彬听后也啧啧称奇,羡慕我的机缘好,碰上了高人,遇到了好老师。虽然他老人家教的功夫我没能练全,但这也算是我人生中一笔不小的财富。
我师父家世袭中医和按摩,家中条件还不错,而且家传就有少林罗汉拳,他自幼练的就是少林童子功,懂事起就跟父亲一起学。跟父亲学了没两年,就被父亲送到东北,住在师父家中学拳。他这位师父是个半隐居状态的武林中人。他跟师父只学了形意八卦,刚要学太极,师父却说:“天下从此要大乱,咱爷俩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这辈子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就回家去吧。”之后不久,日本人就占领了东北。他师父是位一顶一的高手,应属道门中人,不然为啥会说“天下要大乱”呢。所以,师父不轻易教人,有他自己的道理。第一,他师父没说他已出徒。因为,这门功夫是先练三年形意,再练三年八卦,再练三年太极。这叫三三见九,九九
归一。这门功夫十年小成。他大概只学了六七年(形意八卦)。只告诉我,他的老师姓白,当年在东北江湖人称白大侠。第二,他知道自己没有世俗的荣华富贵。他说不能传徒,传徒就有名利感。
当年,我跟他在一起,那真是情同父子。那时没什么文化课,放学就跑到他家里去。直到很晚才回家。没事时,师父什么都跟我聊,我也好问。他说,他当年在东北三省,跟苏联人、蒙古人、朝鲜人、日本人都交过手,从未逢上对手。唯有一次,在天津的时候碰到过两位亮场子卖艺的,好像是爷孙女儿关系。当时,作为看客的他多了句嘴,那个女的就跟他动起手来,几乎打了个平手。停手后,旁边那位老头蹲着说了句话:“年轻人,功夫练得不错,不过修为还差点。”因为他多了句话,似有砸人家场子之嫌。他这时再看那老头,两眼如电,目光如炬。他内心暗忖道,如果要跟这位老头交手,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你想啊,老头的孙女也不过二十来岁,竟然跟他打个平手。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未遇到过对手。
记得恩师曾对我说,他说将来我的缘分不错,能遇上高人。也就是说,“遇上真人才拜佛”。我就问他:“什么样的人才算得高人?”他就跟我说:“第一器宇轩昂,气质不凡,第二谈吐不俗,第三双目如电。遇上这样的人,绝对是高人。”他又说起当年在天津的那次遭遇,当年那老头的眼神似乎就能杀了他,一看就知道那人的内功太深了。他感觉那个老头的功夫可能与自己的师父相差无几。所以,他就经常教导我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低调做人,要谦虚,要夹着尾巴做人。处事江湖险恶,武林是非纷争”等等。所以,当年师父收我为徒时,就曾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说是跟我学的;第二不准说出这门功夫的名字,也不许说我的名字,对外你就说练的是形意拳;第三,到任何时候不能拿这门功夫卖艺。”并补充道:“我们这门功夫,在外边说了也没人知道,加之你又练不到家,所以没办法说,说了人家也不信。”他常说的一句话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后来,我就问他:“那您总要告诉我,你教我的是什么功夫呀?”他说:“我教的是脐正门功夫,你知道就行了,对外就说是练形意拳的。”不过,他本人也真是藏得够深的。
记得他当年教我之前,还规定一条,就是他所教的东西,不许拿笔记,只准用心记。也就是说,口传心授,不立文字。而且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从不谈及武术,只字不提。只有我们爷俩在的时候才教,正所谓“六耳不传”。所以,到现在已经二三十年了,他教我的那些东西,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只在后来,让我手抄了他的一个拳谱。这个谱的记载,非常重视排打,再就是桩功,还有就是抓空。所谓抓空,就是没有人当有人,实际上就是跟空气搏斗。其实,他的练法主要有轻功、硬功、桩功、排打功、内功等等。他对我讲,最高的招,实际上就是无招,最简朴,正所谓“无招胜有招”。他最看不起那些花拳绣腿的。他常说:“最实用的,也是最简朴的。花拳绣腿没有用,既不健身,也不防身。”因为,练功夫就是为了健身防身。既然练功,那就要求“头顶太极,脚踩八卦,怀揣五行”。意思是,在这个拳里,是三拳合一的。此三拳就像阶梯一样,三大台阶练成后,融会而归一。拳到最高境界打的就是无意识,下意识。
三、渊源脐乒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一些武术期刊应运而生,并陆续披露了一批失传已久或濒临失传的功法。那时,我就认为,师父所教的“形意拳”,其很多练法、很多讲究,都有点像杜心五的自然门。过了许多年后,我曾试探性地问过一些武术界的权威人士,问他们听说过“脐正门”吗?正如师父当年所说,没有人知道,也没人听说过。但我私下里总是非常好奇,一遇上练武的,便老好问:“您听说过脐正门吗?”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包括我后来拜太极大师李经梧为师后,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脐正门。
我也曾拿过一些武术杂志去请教过师父,问他知不知道自然门。他说不知道,但据他师父白大侠说,脐正门的功夫练到最高境界就是自然而然,道法自然,不期然而然。因为,自然门命名是当年杜心五给定的,在杜的老师徐矮子之前没有这个称谓。而我这个师爷白大侠当年传我师父,他也只说此门功夫为“脐正”。这两个拳种在拳理拳法及练法上都非常接近。只不过我师爷当年在东三省,而徐矮子、杜心五在南方。由此,我怀疑自然门与脐正门同出一源,只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文字上的依据。
但是,唯有一次,2008年我去福建写生,福建电视台有位女记者见我在练功,出于好奇,她便把我引荐给她先生的老师,一位姓黄的自然门万籁声之高足。这位黄先生从12岁起便跟随万籁声习武,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与黄先生会面后,得知这位黄先生正在写一本关于自然门的书,并且书的打印稿也带在身边。两人相谈甚欢,我不失时机的试探性地问道:“黄先生,您听没听说过脐正门?”他一拍大腿,说:“唉呀!梅老师,万老在世时曾经告诉过我,自然门练的就是脐正的功夫。”他边说边从那堆打印稿中找出了一段话指给我看。真的就有万老当年记述的“自然门修炼的就是脐正的功夫”那句话。还真就印证了我多年的怀疑和猜想。
后来,我又看了许多相关的武学资料,包括孙禄堂本人及其武学思想。发现孙禄堂的很多武学观点,跟我这位师父所把持的武术观及练用法非常像。那就是“三家合一”。孙禄堂本身也就是“三家合一”的典范,我师父亦然。只不过,一直有个困扰我的问题就是,师父所教的不要说练到没练到,很多东西我根本就没练。还有就是师父当年的告诫,这门功夫不要在外说,说了也没人知道,还会认为你在瞎说。说孙禄堂与我师父“三家合一”的观点惊人地相似,是有章可循的。因为,当年师父说:“头顶太极,脚踩八卦,怀揣五行,三家合一;三年形意,三年八卦,再三年太极,三三见九,九九归一。”那么,用什么东西使其三者而归“一”呢?他说是用内功。而孙禄堂说:“内家三拳,其理一贯。”那么,贯的是什么呢?贯的就是内气,内劲。孙禄堂又说:“内劲就是内气,内气就是内功。”从修炼角度上来讲,这一点是相同的。
不过,我们当今在研究源流问题上,老说拿来文字依据等等,真正的武术在古代都是民间隐传的,是不立文字的。就像师父当年教我时,不让我拿笔记,只是用心去记。因此,人走了,东西也就带走了。能代代薪火相传的,也就传了下来,没传下来的,也就只能随着老一辈带入黄土之中去了。另外,历朝皇帝对武术多心存戒备,不让民间私自练武,甚至收缴兵器等等。因此,古代的这些武术家即使身怀绝艺,也多半暗自珍秘,绝不会轻易显露。再者,古代武术家社会地位低下,文化素质大多不高,受到等等诸多因素的限制。囿于历史缘由,很多东西不一定都有文字依据来加以证明和阐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