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爱情手势

陈家萍

佳人配才子，美女爱英雄，皇亲国戚娶金枝玉叶，村东浣纱女嫁村西砍柴郎。这样的搭配公平合理，天经地义，放之四海而皆准，于是，便踩踏出一条婚姻主流路线——所谓“门当户对”。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婚姻都被纳入这一轨道。

但也有人以爱情名义挑战主流，背离门当户对之路。其中传诵最广的，当数闺中英豪王宝钏。

西安城南大雁塔附近有个武家坡，上有一孔破旧的窑洞，洞沿上题有“古寒窑”三个字，相传当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待丈夫薛平贵归来的故事，就是发生在此。

事实上，史上并无薛平贵与王宝钏，现在的主流观点是，这一故事主要是由薛仁贵及其妻柳氏的故事演变而来的。《新唐书》载：“薛仁贵，绛州龙门人。少贫贱，以田为业。”长大务农，娶老婆柳氏，生得一副大饭量。到30岁的时候，混得依然不好，穷困不得志，希望迁移祖坟，以希望带来好运，老婆说：“有本事的人，要善于抓住时机。现在当今皇帝御驾亲征辽东，正是需要猛将的时候，你有这一身的本事，何不从军立个功名?等你富贵还乡，再改葬老爸老妈也不迟!”仁贵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告别妻子，应征入伍，后“骁悍壮勇，为一时之杰，至忠大略，勃然有立”。

对于王宝钏的原型柳氏，史料记载不多，不过传说中的王宝钏，却是出身有钱有闲阶级。现在，就让我们从民间流传的视角来审视这一爱情的发展——

嫁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还是嫁给一抹不可多得的光亮昵?生于贵族之家的王宝钏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思想拷问中。

她决定放弃本唾手可得的物质生活，做一个冒险者，将爱情慨然交付给了那个身上有着野草和泥土芬芳的穷小子。

关于爱情和婚姻，王宝钏父女俩有场精彩的辩论。

王宝钏：世上的路千万条，你明知姐姐们门当户对的婚姻并不幸福，为何不能让我另开辟一条探索幸福的新路?

父亲：富贵人的不幸，总强过贫穷人的恩爱……

可是老爸最终辩不过新新人类王宝钏，脸一寒，态度强硬：如若坚持嫁薛平贵，我便没有你这个女儿。

于是王宝钏净身出门，走进了一孔寒窑。

一个人的贫穷，是失意；两个人的贫穷，尤其是娶了富家小姐之后的贫穷，则是罪恶。一孔寒窑，锁不住男儿的冲天豪情，枕前发尽千般誓：要以辉煌的前途作爱情的献礼。不管王宝钏多么不合，薛平贵还是披上了战袍，踏上了从军的征途，此去关山千万重。而王宝钏开始苦守寒窑。这一守便是十八年。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王宝钏的心头，挂着一梢叫希望的月牙。总有一天，她的爱人会白马红袍飞奔而来，亲手给她戴上凤冠霞帔，让她笑傲亲人。她等得越辛苦，这一天的意义便越重大。

十八年后，薛平贵历尽风险，功成名就，终于与王宝钏寒窑相会。

寒窑外的月亮，终于圆了。

道学家眼中的王宝钏适合做正面教材：一诺千金、从一而终、守身如玉，落魄书生爱王宝钏的不嫌贫爱富、敢于反抗家长权威，敢于挑战门当户对择偶观，追求自由爱情；少女们爱王宝钏的叛逆，爱情至上，王宝钏的命运因为比普通的农妇更为悲惨，所以深得她们的悲悯……总之，王宝钏是一个几近完美的角色。但，自从她的故事被搬上戏剧舞台，便广受质疑：王宝钏的青葱岁月白白葬送在寒窑里值不值?一顶凤冠能补偿得了王宝钏的青春损失费吗?

在张爱玲眼里，薛平贵身上集中了男性的自私：“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王宝钏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

草根们也在质疑王、薛爱情的可行性。

门当户对虽非绝对真理，但他是生命哲学和生命哲学的碰撞，是文化底蕴和文化底蕴的融合与贯穿。因此，不无科学道理。王宝钏的择偶观实在有悖常理，他俩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传奇。关于王宝钏为何下嫁薛平贵，民间如是诠释：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宝钏看见逍遥在后花园草坪的薛平贵，有小蛇从他的鼻孔人，又从口中出一一大富大贵的帝王之兆，于是托以终身。

史书也时见关于帝王之相的记载。

精于相人之术的吕公一眼便看出刘邦有帝王之相，遂不顾妻子反对，将爱女吕雉许嫁给不过一小芝麻官(泗水亭亭长)的刘邦。《史记·项羽本纪》呼应了这个传奇：“范增说项羽日：‘沛公……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

儿时的我常听父亲话说朱元璋“七孔朝天”。说他的眼鼻耳等五官七孔都朝上，所谓异人有异相。又说他放牛，躺在地上，是别人顶多躺成个“大”字，但他，一鞭横头，躺成个“天”字，又一翻身，双手叉腰，成了“子”字。大脚马小姐无意窥见，认定他以后会成为一朝天子，便嫁给了他，遂成一代皇后马娘娘。

吕雉、王宝钏、马娘娘……民间多以偶撞异象来解释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此说是否更接近真相?但民间版《史记》更贴近民心，这是确凿无疑的。在山野村夫心目中，王宝钏既有感性，也不乏理性，有慧眼，更有慧心。她的下嫁之举非盲目，而是深思熟虑，她在运筹帷幄一场有安全系数的投机，在精心操练一场有准备的仗。

王宝钏对薛平贵心怀期待，这期待是那么高远，以至于她苦熬十八载，无怨无悔。事实证明，王宝钏眼光独到，下嫁之举是英明的。

王宝钏说：“锦衣功名，乃身外之物，唯有情和恩爱才是人间最宝贵的。”留守寒窑，是一种姿态，一种信念，一种节操，一种与爱情共存亡的决心；苦守寒窑，守的是一口傲气，夫妻情分，以及一份对未来的笃定。

“曲江现已超盛唐，寒窑永远显寒酸。人人都爱杨贵妃，几人愿效王宝钏。”这个苦守信念的苍凉手势已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