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河畔

柯　黎

一叠叠青山挤着拥着，急匆匆地从天边奔来。谁知前脚刚踩进九龙河。便猛地收住脚步，害得满山的林木摇摇晃晃直往河里倾。

瞧，那枝叶密匝匝一簇抱紧一簇，颤惊惊地往水面飘；那藤蔓一串勾着一串，跌跌撞撞地往崖下蹿；那竹子一排顶住一排，弯弯斜斜地往山下翻。它们拉着，扯着，撑着，从峰顶一路滚涌下来，眼看就要翻下河滩了，却突然被眼前的一片新绿惊呆了。

这是一片在梦里才有的绿啊!嫩嫩、茸茸、翠翠。无边的青草把曲曲折折连连绵绵的河滩染成了绿莹莹润亮亮的彩锦。放眼望去，恍如置身于那白鹭飞来无处停的莹莹秧田，又疑是身处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

淡淡的草香味儿在飘在荡。灿灿的阳光在草尖上跳着蹦着，把草色映得斑斑斓斓。隐隐地从嫩绿中漫出一片片一抹抹的鹅黄，润润、盈盈。谁呀，从哪蘸来一笔笔的嫩黄，天马行空地在这绿色的画板上涂泼出一道道虹，一片片霞，一条条舞动的飘带?

哎呀，怎么不经意间又把绿彩嗒嗒地滴落在鹅黄中，陡地溅成一片片指甲大小的绿叶儿。翠翠、油油、亮亮。眨眼间，便嗖嗖嗖地向四周的嫩黄中漫了开去，忽而波浪般层层席卷而去，忽而成纵成列你追我赶，忽而串成线飘飘忽忽逶迤而行，教人想起草原上飘忽不定的野马群。

当它们穿出鹅黄融到嫩绿中时，隐在草丛中的野花儿热烈地迎了上去。前头的把一球球金黄的花蕾举到头顶，像小铃铛似地摇着：“叮叮(口当)!叮叮(口当)!”铃声中四周紫红的花儿纷纷展开紫裙舞了起来。花瓣儿颤着抖着，泛起一波波淡淡的红晕。是邀谁起舞呀?白光一闪，簇簇小白花翩翩地拥了上去。

呀，串串的草穗儿和尖尖的叶芒也跟着脚下的花儿舞起来了。它们携着风儿忽而探身，忽而后仰，把阳光甩成斑斑点点的碎银。远远望去，那绿就像缀着闪烁烁的银珠儿，盈盈地摆着长裙，胸脯儿一起一伏，袅袅娜娜地荡了过来……

心一下软了热了，时间不见了，空间不见了。只剩下满心窝的绿。禁不住张开双臂扑了上去。逝去的梦突然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小伙伴们的笑声在草地上追逐着。嗖——风筝从手里飞了出去，一蹿一蹿地向高空爬去……萤火虫在草丛中忽闪忽闪地游荡着，想偷听热恋中人的悄悄话么?可我们依偎着正数着天上的星星呢……“呜呜，球!球!”刚学会走路的儿子看着彩球滚走了，呜呜地哭起来。突然小狗贝贝冲了出去，叼起彩球摇着尾巴报功来了。“汪汪!”“嘻嘻!”叫声、笑声在草地上飘啊飘……

啊，这平平常常的日子点点滴滴的温暖，怎么会从这片绿中找回来了?许是它还给了内心早已失去了的那片宁静。

“嘎——”一行白鹭从头上掠过。贴着绿油油的河滩一掮一掮地盘着绕着，越飞越远，渐渐化成一缕轻烟，融进山窝拐角处粼粼的波光里。

碧澄澄的河水从山角闪出，带子似地飘过草地。阳光照在河面上，被荡荡的波纹折成一片片一条条闪烁不定的银光，不断地变幻着：一忽儿左闪右蹿，像银蛇在追逐游动；一忽儿聚聚散散，像随波漂流的盏盏白莲灯；一忽儿摇曳如眉，像倒映在水中的弯弯月牙。它们顺着流水飘着荡着，到了跟前倏地化成万千枚银针，沉沉浮浮，仿若一群群小银鱼在觅食，你争我抢，把水底黄白交错的沙层映得斑斑斓斓。

几条在河滩上啃草的水牛，被波光晃花了眼，抬起头向河面长长地叫了一声：“哞——”叫声未落，从水里嘻嘻哈哈地爬上来五六个光着屁股的小伢子。

一上岸就听到有人叫起来：“我的裤衩呢?”

“哇——阿牛的裤衩被老鹰叼走哕!”叫声、嚷声、笑声，追着左闪右躲的身影在草地上滚成一团。等阿牛从草丛中翻出裤衩时，大伙已累得趴在草地上直喘粗气。

“好你个长不大的马骝仔，看下回在水里我怎么收拾你!”阿牛边扎裤衩边说。

“嘻嘻，长不大才是福呢，天天可以闹着玩儿。”

“那。你不讨老婆啦?”另一个说。

“得，你看四哥，都说他好福气讨了个靓老婆。咳，那天我看到他耳仔边都长出几根白头发了，说是愁这个愁那个的。”

“那，我比去年都高出一个拳头了，怎办哪?”

“别听马骝仔瞎摆，他自己都有相好了，前天我就看到他偷着帮阿甜背柴。”阿牛说。

“畦!”大伙轰地叫起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叫声：“马骝仔——吃饭喽——”

“我妈叫我呢!”马骝仔趁机挣开伙伴。

隐隐又有阿猫阿狗的叫声传来，暖暖悠悠。“开饭喽!”大伴嚷嚷着散了开去，纷纷牵起牛，嘻嘻哈哈地向着河滩尽头的竹林走去。青翠的竹林上空，一缕缕炊烟袅袅地飘荡着。似在说：幸福其实很简单：平平常常的日子，一份安宁，一份温暖，一份真心的疼，如此而已。

河滩上那几个牵牛的小不点的身影越晃越小。“哞——”牛叫声驮着纯真的笑声从嫩嫩、茸茸、翠翠的绿中传来，悄然地落进心里，融成了满满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