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常愉
三十年后,他突然想起了那段儿时的记忆。
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每年腊月都杀猪,可是,猪肉却差不多都要卖掉,因为父亲要用卖猪肉的钱为他买新衣、置办年货。结果,一头二百多斤的肥猪,杀了卖完肉之后,只剩下一个猪头、四只猪蹄和一根猪尾巴了。
腊月二十九,母亲把猪头猪蹄猪尾巴一起推到锅里煮。半个小时的工夫,一股诱人的香味从锅里飘散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掀开锅盖,用筷子扎扎猪头,又扎扎猪蹄,都是硬邦邦的,最后,他又把筷子伸向了猪尾巴,没想到,他用筷子一夹,筷子竟一下深深地陷入那嫩嫩的肉里,看来猪尾巴是熟透了。虽然他对猪尾巴向来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它不过是猪排粪的忠实见证者,但是馋急了时,他便把那不光彩的历史都忘了。于是,他满心欢喜地把猪尾巴从锅里捞出来。正准备享用,突然,母亲在一旁绷着脸说,小孩子不能吃猪尾巴,吃了后惊!他瞪大眼睛问,什么是后惊?母亲想了想说,就是害怕,总觉得身后有人的那种害怕!他急忙扭头朝自己身后瞅了瞅,然后恋恋不舍地把猪尾巴扔回了锅里。
吃晚饭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父亲用猪尾巴佐酒,津津有味地嚼着。他惊讶地问父亲,你不怕后惊吗?父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咱行得直走得正,怕啥?对于父亲的话他半懂不懂的,但他还是意识到,后惊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可怕。
第二年的腊月二十九,他没有错过机会,他背着母亲偷偷地把猪尾巴独自享用了。害得父亲吃晚饭的时候在锅台边转悠了好几圈也没捞到猪尾巴。那顿晚饭,父亲吃得没滋没味。不过,接下来的几天,他还是很紧张,生怕自己真得上后惊。然而,直到转年腊月,他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于是,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九,他又偷偷地享用了一根猪尾巴。这一回,他仔细品尝了猪尾巴的味道,嫩嫩的,肥而不腻,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香。母亲发现他偷吃时,一根猪尾巴已经变成碎骨了,母亲嗔怪地说,你不怕后惊?他学着父亲的话回应——咱行得直走得正,怕啥?
有了父亲这句话挡着,他可以年年吃上猪尾巴了。有了父亲这句话做路标,他的人生之路一帆风顺。
三十年后,他已经是一局之长了。
当上了局长后,他把父亲的那句话给忘了。没有了路标,他走错了许多路。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主要的症状是:惧怕走夜路。即使是坐在车里,他也总是紧张地盯着观后镜,看着身后密密匝匝的车,总觉得它们要撞上来。他总是指挥司机左拐右拐,弄得司机无所适从,他却仍然不满意。一个月的时间,他换了三个司机。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大白天的,他坐在办公室里不敢背对着门,总觉得有人要破门而入,然后一刀把他给捅了。这使得他整天魂不守舍,忧心忡忡,工作老是出错,部下们窃窃私语。
他很快意识到了危险,于是他仔细为自己做了一下诊断。他是很忌讳到医院里被医生指手画脚说来说去的。他从自己的症状一下想到了后惊,紧接着他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三十年前他吃的猪尾巴。顺着这条思路,他断定,这是后惊在他的身体里潜伏了三十年后,终于发作了。
为了进一步证实,他把自己的毛病跟已经八十三岁的老母亲说了。说完,他竟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她用手抚摩着儿子的头,两行老泪簌簌而下,良久,她默念道,这都怪娘,娘帮你。
第二天,在老娘的陪护下,他走进了检察院。面对威严的国徽,他坦白了自己的一切。
踏进牢房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面对看守所坚固的四壁,他身后的恐惧感陡然消失了,他欣喜地意识到,自己后惊的毛病痊愈了。这便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于是,他跪倒在地,饱含感激的热泪冲着家的方向给老母亲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