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春燕
大学毕业,她随他来到他的家乡——金沙江边的一个小县城,在一所初中做了教师,他则当上公务员。两人憧憬着,在临江的小区里购套住房,然后结婚,生子,像小城大多数人那样,过着与世无争、平淡快乐的生活。
过了几个月,美好的憧憬便被她突如其来的大病击碎了。那天,她正在上课,突然晕到在讲台上。他赶到医院,薄薄的被子下,躺着薄薄的她。如果不是她露在被子外的脸,他根本无法相信,床上躺着的是昔日活蹦乱跳的她。他轻声地喊她,她慢慢地睁开眼,两眼空洞地望着他。她竟然连“嗯”一声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他心如刀绞。
对她的病,所有的医生都摇头。他想不通,在大学里得过长跑冠军的她,怎么可能会一病不起;他更无法接受,这个昨天还温柔地依偎着他,说以后每天都炖猪肘子给他吃的女孩,会离自己而去。他想起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的美好时光,想起毕业前因为自己说喜欢过平淡安定的生活,她便毫不犹豫地说,你到哪,我就去哪,爱情就是要两个人在一起。
她精神稍好时,他推她去江边。她望着舒缓流淌的江水,断断续续地说,要是我死了,就把骨灰洒在这江里,江水流多远,我便走多远。她的声音,像江对岸山顶上缠绕的白云,轻飘飘的。
他一把搂紧她,我不准你走!相信我,我会让你好起来的,啊?
他带着她,有名的或不太有名的医院几乎都去了。这家医院不行,又跑那家医院;这个医生不行,就找那个医生。管他是江湖郎中,还是卖草药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有一点信息,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去找。
那些日子,她吃完了这一生所有的药,他流完了这一生所有的泪,但她的病仍不见起色。医生告诉他,她活不过来年春天。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狼一样嚎叫:我不准她死!
春节前,按她的意愿,他们一起回到她父母家。街上张灯结彩,耳边不时传来鞭炮声,过年的气息塞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她让他把正在做年夜饭的母亲叫到床前,喘着气告诉母亲四川咸烧白的做法,要母亲做给他吃。
他受不了那个场面,掩面奔出了屋。
以前,她出租屋的炉子上经常水气氤氲。锅里要么蒸着他喜欢的咸烧白,要么炖着他解馋的猪大肘,肥腻的肉香弥漫在房间里。每次,他都吃得嘴角流油。她笑他,说他是狮子老虎变的,一天不吃肉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他也笑,说自己是饿死的狼投的胎,要把上辈子没吃着的肉全吃回来。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慢慢地出了城。路旁光秃秃的树丫上突兀地抽出了一芽新绿,在寒风中颤抖、挣扎,就像她,随时都可能被寒风带走,他拐进路边的一座小庙。小庙冷清,安静。扑通一声,他跪在慈眉善目的观音脚下,失声痛哭起来。
年夜饭,他是就着茶水和泡菜咽下的。桌上丰盛的菜肴,他一筷子也没动。
大年初二,他带着她又踏上了寻医求药的路。冰雪解冻,柳絮飘飞,春天一步一步地来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红润起来。她望着他笑,他脑子里浮现出笑靥如花这个词。她奇迹般的康复了!曾断言她“活不过来年春天”的医生问他们是谁给治好的,是什么药有这样起死回生的效力,他说,求过的医生太多,吃过的药更是难以计数,不知道是谁用何种药治好了她的病。
看着她哼着歌在屋里进进出出,他觉得,那是世上最温馨最动人最幸福的画面。
又到大年三十,桌上全是她喜欢吃的菜。菜,是他做的。他说她的身体还需将息,不让她踏进厨房。吃饭时,他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生怕她少吃了。可他,却只动面前的那碟红椒炒白菜。她向他碗里夹肉,说,你这只馋猫,过年了,多吃点肉,这一年,看把你累成啥样了。
他把肉又夹回她的碗里,你吃,你吃,我过年不吃肉!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笑笑,说,我在观音面前许了愿,只要你的病能好,我这辈子过年都不吃肉!
她偎进他怀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每年,从大年三十开始,一直到正月结束,一个月,她和他,都不沾一点油荤。整整十年了。
那天,正月初四,我参加一个朋友聚会。朋友把一对夫妻郑重地介绍给我。于是,我知道了上面这个故事,认识了故事中的他和她。
我问,你们都是大学生,也信这个?
他没介意我的唐突,说,那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治好她的病!就是自己明知道无用的办法,但只要有人说这办法行,我就要试。病,肯定是药物治好的,这没话说。在观音面前的许愿,其实,是我给自己、给她的一个承诺,那就是,再难也要坚持!信守那个许愿,是因为它让我懂得,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
上菜,开席,桌上没有一点儿荤腥。朋友说,今天,我们一起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