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

2009-08-21 02:58王春波
威海卫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红狐猎枪树林

王春波

走出树林,前面是一片覆盖着积雪的河滩,是浑浊的夹河口,是咆哮的海疆,也是阴冷和荒凉的世界。在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什么猎物可获,鲁民必须返回树林重新寻找猎物。但他在树林里闯荡了大半天,仅仅碰上一只野鸡,虽然他非常敏捷地打了一枪,但这一枪却未能打到一定的距离。野鸡嘎嘎地飞出树林,飞过宽阔的夹河,连一根羽毛也未留下来。鲁民很是沮丧,也很是浮躁。他大声咒骂长筒猎枪如此破旧,也咒骂这样寒冷、阴沉的鬼天气。

鲁民不想再回树林去了,沮丧地靠着棵老槐树开始抽烟。他划了一根火柴被大风吹灭了,又划了一根。费了许多火柴也未能点着。他索性在厚厚的积雪堆里踹出一个很深的坑,将头和手全都埋了进去。

香烟点着了。浓烈地吸上两口,鲁民的心情有了少许好转。但一阵大风迎面劲吹,烟头上散开无数火星扑向他的面颊,疼得他打了个寒颤。寒颤过后,他突然觉得脖梗子和前胸有一个东西在蜇,又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他一看香烟,香烟头不知去向,便慌忙解开夹克式面包服,从内衣下摆伸手去摸索那个可怕的东西。

鲁民只抖落出一些黑的烟灰,胸前却好似留下一道伤口,火烧火燎地疼。他丧气地抓起一把雪。在伤痕上搓了一溜,才觉得不那么疼了。但要想完全止疼,非得不停地往上面搓雪。他搓了三次就烦了。撩开衣襟总有一股寒风侵入,而且彻骨地冰凉,那滋味同样不好受。所以,他不再理会烫伤的地方,任它去疼。他觉得在冰与火二者之间,还是应该选择火。虽然疼痛,却在疼的同时制造热量,使他在冰天雪地里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

但寒冷是不讲情面的,狂风肆虐,在河滩上掠起大片大片的雪雾,雪雾铺天盖地地向鲁民袭来,他不得不躲在老槐树北面。而寒风是旋转的,可以袭击任何角落。鲁民缩短脖子,举起长筒猎枪迎着风雪射出一股火舌。轰然一声响,天地为之颤抖,他也被惯力撞倒,四腿朝天躺在积雪里。

他没摔疼,背后的帆布包恰好垫在头部。而厚厚的积雪也象一块柔软的垫子。使他产生出一种异样的舒坦,仿佛躺在温热的被子里,也仿佛倒在一个情人的怀中。

寒风从他身上掠过,雪沫在他身上铺上一层绒毛。翻滚着流泄的夹河水发出低沉呜咽,海浪咆哮着高声呐喊。河滩颤抖着,河边的薄冰破碎了,树林在狂风中挣扎。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睁得雪亮雪亮。只是阴沉的天空将阴沉折射到眼睛里,这双眼睛便充满了深沉和冷峻,充满了悲哀和失望:为什么要上夹河口?为什么?我是来打猎的吗?不是!我在想梦君,想找回昨天,根本不是为了打猎。可为什么我要折磨自己呢?梦君已经走了,跟一个末流画家走了。她说我不懂艺术,是个极普通的工人,就因为这个她离开了我。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曾来过夹河。一起去打猎。虽然什么也没打到。我们却在白雪里搂在一起,把世界全给忘了。唉,想那些干什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这个初恋的地方不该再来,让它留给记忆吧。

鲁民要爬起来,双手触向绒毛似的雪,又想再躺一会。他闭上眼睛,面颊落下来的雪沫仿佛是一双柔情的手抚摸,那是梦君的双手。他任她抚摸起来,心里有一股扼制不住的冲动。后来,梦君跪在他的身边,又将玉似的面颊和玉唇贴紧他的前额。

鲁民的心跳加快,眼睑潮湿。他伸出双手搂紧梦里的情人。

情人跳开去,浑身赤红一片,如一团燃烧的烈火,鲁民打了个寒颤,敏捷地抓起了猎枪。那团象火一样的东西流星般飞走了,从他身上飞过去,一直飞进了树林。直到此时,鲁民才意识到碰上的是红狐,一只美丽而高贵的红狐。他那颗惊吓的心开始猛烈地狂跳。血液里激发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追!一定要打倒红狐,一定要让梦君知道我可以打倒红狐!

鲁民豹子似地向树林奔去,顺着红狐留下的足印跳跃着追赶,他一边追一边从帆布包里拿出火药,只是他装药的技艺不佳,只好停下来。而一旦停下来就很难追上红狐,假如让红狐逃出树林,前面就是一片苇塘,尽管苇子已经割除,那许多硬茬苇根却进不得人,苇塘下许多稀水坑也会将人陷下去的。所以,鲁民必须切断红狐到苇塘的通道。只要红狐在树林里或者河滩上,那一条大河足以挡住它的去路。

鲁民抄近路追出树林,在苇塘边沿并没发现红狐的足迹。他放下心来,乘机装好火药,沿着树林边缘四下探索。

树林中的积雪有的地方厚约二尺,有的地方一点雪也没有,红狐留下的足迹断断续续,而且有些地方是两道足迹交叉,根本分不清红狐的真正去向。鲁民沿着杂乱的足迹寻找,竟在一个地方转了两个来回。他暗暗叫起苦来,心头涌上一股惧怕。他记得许多关于狐狸的传说,人们在传说中描述的狐狸令人毛骨悚然。其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狐狸为人设置圈套,让人在原地转圈,转来转去转到天色漆黑,突然又出来一个穿红袄的小媳妇,说给人带路,领着人一直走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小屋里去。小媳妇给人吃饭喝酒,还甘愿嫁给此人当妻子。当这个人睡下来之后,小媳妇一口咬断了此人的喉咙,伏上去吸血榨髓。鲁民还记得狐狸有仙术妖术,即使不吃人,也会使人神魂颠倒,从此不醒世间事而成为一个废人。这一切足以令人心惊胆寒的了,而鲁民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他不相信妖魔鬼怪。当然也不相信红狐有那么大的威力。如果有的话,他躺在雪地的时候,红狐为什么不施展什么妖术邪道?他相信依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就一定能猎到红狐。

他握紧猎枪,手指扣住扳机,双眼窥测着每一个角落,每一棵大树的背后。他的神经绷紧了,血液流的也迟缓了,但他有种预感,这种预感非常顽固。他觉得今天将发生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就是他将得到价值连城的红狐。这个如此强烈的念头使他产生了阵阵颤栗,也有一种出乎意外的冲动。这种冲动的深处隐含着一种愿望,他是为梦君去打红狐的,红狐的主人应该是这位漂亮的女人。他信心百倍地等待着这样一个伟大的时刻:将红狐交给梦君,然后转身走去。

树林很大,很宽。呼啸的寒风在林间制造出骇人的喧嚣声,高大的树木在巨风的威力之下卑躬屈膝地摇晃着,偶然发出一阵撕裂心肺的声音。那是树木断裂的惨叫。是一种生命离开世尘的悲叹。这些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生命纷纷下落,使鲁民高度集中的精力陡然增加了一种仇恨。但他绝不能有半点松懈大意。他不能失去美丽的红狐。

一阵狂风掠起大片的雪雾,鲁民的眼里灌进了一粒细沙,他摘下皮手套用力地搓揉,搓揉出许多泪水,许多疼感,当他睁开眼睛时,前方一棵树后露出一块红的颜色。那颜色鲜红鲜红的,在白雪与黑色树林里光彩夺目。他的神经绷紧了,颤栗的心发出通通的狂跳。他的手在跳。前额也在跳,他甚至感到扣扳机的手指有些疼痛,有些抽抖。

他跪下去,将猎枪架在一棵树权上面,稳稳地瞄准了红狐。

一只手从天上降下来,这只手正好按住了鲁民扣动扳机的手。鲁民猛一哆嗦,昂起头来。

来人年龄不足三十,络腮胡很浓很长,眼窝很大很深。他穿着红色风雪衣,帽子堆在肩后。整个身体魁梧、臃肿,却是一条汉子。他盯住鲁民,小声说:“看

我的,别伤了红狐的毛皮。”

鲁民点了点头,对络腮胡说:“你枪法怎么样?”

络腮胡举起了双筒猎枪,稳稳地说:“等红狐露出头来再打,只能打头,最好是打眼。”

“你有把握吗?”

络腮胡嗯了一声,接着嘘了一声。鲁民向前看去,红狐离开了老树,将整个赤红的身子暴露出来。他的心悬到喉咙,将长筒猎枪举起。那络腮胡突然踹了他一脚,他立刻大叫一声:“红狐,快跑!”

红狐嗖的窜走了。

络腮胡怪吼一声:“你这个混蛋!”

鲁民从雪地上爬起来骂道:“你想独吞,没那么便宜。我先发现红狐的。”

“哼,我在这等了它两天了。就算你先发现的,你那支破枪能打中红狐?就算能打中了,能留一张好皮?”络腮胡咬牙切齿地向前奔去。

鲁民紧随其后,将猎枪横在腰间向前搜索。他走了几步便窜到络腮胡前面去了。

络腮胡在他后面骂起来:“你给我闪开!闪开!”

鲁民不回头,却说:“天地这么大,我爱上哪就上哪。”

“你给我滚开!”络腮胡用双筒猎枪抵住鲁民的腰部。

鲁民喘着粗气,猛一转身,将猎枪对准络腮胡吼道:“你想干什么?老子也不是吃醋的,老子这杆枪打的是火药,是铁沙,打上去就是一窝窟窿眼,老子专打你的狗脸,叫你找不着老婆。”

络腮胡冷笑一声,掂掂双筒猎枪斜着眼说:“你爷爷的双筒枪可以叫你去死。”

“你还没有那个狗胆。”

“那么你有吗?”络腮胡冷冷地盯住鲁民。

鲁民咬咬牙说:“哼,我这火药不一定非打死你,给你脸上画些花样没什么。可你不敢打我,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专打你那条狗腿,叫你死不了也活不成。”

鲁民正要再骂,络腮胡大叫一声:“快,红狐!”

鲁民转身一看,红狐已逃向树林尽头。那架式很像要进苇塘。他怪叫一声向前奔去了。

络腮胡喊道:“伙计,你千万别拿枪轰。”

鲁民边跑边向红狐瞄准,什么也不说。

络腮胡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做了个手势说:“你从这边,我从这边,咱们来个夹击好不好。”

“不好!”

络腮胡骂了一句脏话,举起双筒猎枪吼起来:“老兄,你打了一张废皮有什么用?”

鲁民说:“就叫你打是不是?世界上哪有这本书?我告诉你,咱谁打了就是谁的。”

络腮胡骂道:“你简直不是一条汉子。”

“你是条汉子你就别打,你滚!滚出夹河口。”

“放你妈的臭屁!”络腮胡向苇塘西边窜去了。

红狐并没有进苇塘,它在塘边沿跑了一阵,又折回头钻进了树林。鲁民与红狐的距离非常近,最多有三十米。他本来想开火,只是不能相信手中的长筒猎枪。如果是双筒猎枪的话,这么短的距离当儿戏也能命中。眼睁睁看着红狐逃走,他怎么也不会心甘情愿,且又有一种极度的仇恨。对他来说,红狐在戏弄他,那个络腮胡在威胁他,二者都不尊崇他的意愿。他只有拼命追赶红狐,只有将红狐打倒,否则,他将会一无所获。一败涂地。

但他在飞奔的过程中,又不得不想想络腮胡的话。那些话是有道理的,一张千疮百孔的毛皮只能是废物,而这张毛皮是红狐的毛皮,是价值连城的。一件如此贵重的东西丧失在枪沙之下,而且是明知故犯,那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更何况他是一个猎手,这样的猎手简直是耻辱。要是有一支双筒猎枪就好了,就算在红狐身上穿两个洞也无伤大雅。可现在他手里只能用这支破枪。

络腮胡从树林北面包抄过来,手中闪光的双筒猎枪始终保持着射击的姿式。这使鲁民异常紧张,全身的血液全聚向面颊,双眼由于充血而变得又大又亮且又疼。他做好了射击的准备,等待红狐一露面就开火。他不能再顾什么窟窿了,他只要毛皮,只要红狐的毛皮。他不能失去这个美丽的猎物,他失去的太多了。我不能老叫别人主宰。我是一条汉子。我是一条好汉!他大声喊叫着,并且嗷嗷地吼叫起来。

红狐在树林冒出来了,贴着树林边沿飞快地跑着。那赤红的毛皮一闪一闪,使树林活起来,也随着移动。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印记,倒象一张白纸上抹下交错的红色,显得那么奇异、干净、有神韵。在鲁民眼中,红狐象一团火,飞到哪里哪里就有火的燃烧,仿佛红狐是为人类播着火种,仿佛人类又回到了远古的时代,鲁民热血沸腾,大声喊道:“抓活的!”

络腮胡突然停下脚步,站立着向红狐瞄准。那支漂亮的双筒猎枪张开充满杀机的枪口,随着红狐的跳跃方向移动。

鲁民冲到络腮胡面前。用身体挡住枪口。

络腮胡吼道:“闪开,闪开!”

鲁民仍在对方前面跳来跳去,使对方无法下手。

络腮胡咆哮如雷,又象豹子似地扑向鲁民,挥起枪托在他腿弯重重地一击。

鲁民腾空而起,躲过了打来的枪托。心间的怒火却燃烧到不能扼制的程度。他挥着长筒猎枪吼道:“小子,来吧,拿你现代化的武器跟老子较量较量,看看你的先断,还是老子的先断!”

络腮胡的脸上本来已被胡子弄得发黑,又被红色风雪衣映成红色,这一回则成为一种暗紫的色彩。他的双眼也是红的,射出两股凶狠的光芒。他挥着双筒猎枪向鲁民逼近:“小子,你真想打仗吗?”

鲁民也向前逼近:“你想吗?”

“那你先报个姓名,免得打坏了没有人来救你。”

“你也报个姓名来,免得半死不活回不了家。”

“你先报!”

“你先报!”

络腮胡突然收起了枪。喘着粗气说:“我说伙计,咱今日无冤,往日无仇,图了个什么东西?咱俩这么样又骂又打,那红狐不早跑啦?”他四下搜寻起来,那红狐果然无影无踪了。

鲁民发现红狐逃走了,心里十分窝火。他抖着猎枪吼道:“你想独吞,你不想独吞为什么要来打红狐?”

“伙计,咱不争了好不好。我赌咒。要是我打中了红狐保证给你。可你得听我的。不准放土枪。你能保证不放土枪,我就说到做到。”

鲁民眨着眼睛观察络腮胡的神情,去猜这个人的心思。但总也无法看透,总也无法相信对方能遵守诺言: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是一只红狐,一件罕见的宝贝,哪一个人能不动心呢?除非这个人神志不清。对方并不是糊涂虫,他的言语、他的作派都说明他很有理智,而且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如果给这样的人让步,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将失去在梦君面前展示自身价值的机会。虽然他不企求梦君回到自己的身边,那也至少可以与那个末流画家的能力抗衡一番。现在。他的如意算盘受到无情的干扰。他意识到他们手里都有猎枪。无论是现代化的还是远古传下来的,都可以置人于死地。如果到了这种地步,事情就远不是一张红狐皮的问题了。

狂风大作,雪雾漫天,哨音呼啸。咫尺之间谁也看不清谁了。鲁民寒颤不止地窥视着对方模糊的身影,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攫住了心魄。这个人来的太蹊跷了,真好象自天而降的怪物。他下意识地握好了长筒猎枪,警惕地盯着络腮胡的位置。他的确惧怕了,怕自己一时莽撞而走火,那样可就铸成大错了。鲁民打算逃走,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雪雾消散,树林稍稍平息下来。那条汉子却走了,已经走到树林的西头,那红色的上装象一面伞在

猜你喜欢
红狐猎枪树林
猎枪
小红狐脱险
这才是真正的PS高手
数字金字塔
秋天的树林
在树林里捉迷藏
雨后的树林
毛茸茸的小熊
谁最聪明
从“猎枪”到“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