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叙事的看点与立场

2009-08-11 04:24
文艺评论 2009年3期
关键词:精神性底层人性

施 军

在市场中国的小说写作和批评中,灾难、苦难与历史、人性相扭结的内容常常既成为深度性话题,又成为表象性话题,更主要的,是常常成为时尚性写作的一种标志。在市场中国,我们快乐而幸福,于是写作苦难似乎成为一种反思和荣耀,但是,大多数这样的作品果真是更加人性、更加文学的吗?

在市场中国,文学中的生命苦难常常因贫穷而带来,好像苦难和幸福只是与贫穷有关。但实际上,失去了苦难的精神性含义,也就相应失去了幸福的精神性内涵,而对于中国传统生命意识而言,精神性苦难太遥远了。在古希腊以后的西方文学作品中,描写贫穷痛苦或底层苦难或平民生活,并不着意写水深火热的煎熬生活,很少写因贫穷而带来的痛苦,更多的是描写人为尊严、荣誉、国家而遭受的苦难,因此往往产生献祭式的英雄,产生"活着还是死去"的疑问,并没有多少对富有幸福与贫穷苦难的强烈区别,而是更注重不论贵族或者平民的精神性生活。

而在市场中国的苦难写作中,缺乏对于精神性苦难或者苦难中的精神性生活的关注,尽管一些作品似乎试图呈现一种灾难与苦难中的生命,使人们去回望历史和思考人性,这就与另一些注重权谋和利益争斗情景的作品有所不同,因此使人们容易将这样的作品看作一种更加追求人性怜悯和同情的作品。

同时,忘记苦难和背叛苦难可能使人们没有历史感也没有幸福感地生存,而为了追求这种历史生存和幸福感,就在一些作品中呈现灾难以及人们在灾难中的苦难,这就与现实中的市场化世俗幸福形成强烈对比,由此去刺痛人们现在的幸福感,使人们无法忘掉苦难而安于幸福,由此可能使苦难叙事产生一部分意义。

另外,这让人们可能去思考:没有一种生命精神的支撑,在一种强大的普遍的灾难中,人的脆弱身体如何承受得住历史重压和真实的幸福?我们能看到,一些小说中的灾难与苦难相互推动,使作品中的人物更加具有了一种悲剧性的生命态度。在这样的灾难与苦难历史中,平凡而顽强的生命表现自然呈现。于是,人的顽强生命力、人的互助互爱、人的爱恨情仇都在一些作品呈现的生存苦难中表现出来。

然而,这只是苦难叙事中的一部分情景,更加引人注意的普遍问题是:描写苦难的意向一般都是让人们感受一种贫穷和苦难一体化的压抑,没有太大区别,至于这些苦难是否让人们感受到苦难中的振奋和压抑中的光明,一般是不问的。这些注重描写苦难的叙事,更多地不是让人们进入光明的向往、生命的提升和人性净化,而是让人们感受到压抑的阴影、悲哀的生存状态、畸形的生命态度。

产生这样的效果的苦难写作的影响力反而更加扩张,而这些作品可能在不断损害人们的心神。市场中国的文学中有三种主要的损害人们心灵、威胁人们精神的生活:一种是欢乐地喧嚣着纵情享受的生活;一种是崇奉着权术和阴谋而人性狠毒阴暗的生活;另一种就是苦难地煎熬着生命并蕴育仇恨与丑恶的生活。

市场中国的文学所描写的后两种生活对现实的危害比前一种要大得多,前一种生活顶多是肤浅地幸福、感性地快乐,后两种生活却展示并教导人们去迷恋生活之恶和人性阴暗,至少也让人们感到了生活中隐伏着过多的肮脏卑劣、权谋倾轧、阴险算计,并因此而受到精神压制。尤其是,它们将苦难与生活之恶、人性之恶混合在一起制造文学盛宴,时时将生活苦难等同于人性鄙琐的正当生活,更以苦难关怀为名,使人们对人性悲悯和文学假象不辨真伪,误以为这就是文学悲天悯人的苍凉情怀。

有多少作家真正有对苦难从精神立场上警醒的意识?并且,苦难写作中的苦难感受正在泛滥地相互模仿和复制,正在具有越来越多的相似性和可疑性。一个在真正写作苦难的人,假如不是出于个人偏见和职业利益,他一般不可能在一种优游闲在的生活中没有精神痛苦地写作苦难,他一定会与那些漠视他人苦难的人发生冲突。因为漠视他人苦难的人也漠视自己的精神处境,他们应该是在同一精神处境中,尽管实际生活完全不同。

有了某种精神立场,苦难体验和苦难生活才可能呈现真实的意义,才可能升华为生命的救赎。一方面,市场中国的苦难写作似乎缺少这种大气和心胸,他们难以摆脱那种局限于个人体验的阴影;另一方面,这种个人体验也因为代表了许多并不能引为人类尊严的体验而受人欢迎,因此这种个人体验也受到赞誉,被引申为广泛的人性意义。局限于个人感受而丧失宏大精神立场的苦难书写,常常可能将粗鄙卑劣与苦难生活相等同,并成为摧残人性和心灵的借口。

因此,当面对市场中国诸多现实苦难以及历史苦难问题时,不能不与市场中国现实的和精神的倾向发生冲突:一个具有怜悯心和同情心而在精神上真正关注现实苦难的人,会因种种思考而独特、而孤独,他的作品会因此而使苦难具有精神力量。但是,市场中国大多写作苦难的人在这个社会中怡然自得,写作时并没有受伤,也不肯放弃他们的怡然自得。因此,这让我们不相信那些鲜衣美食而写作苦难的人。

苦难写作对于一个市场中国作家的重要就像金钱和权力一样,既有利用苦难对生命生杀予夺的快感,又有金钱的收获。这往往是因为他的实际生活或者职业生活的需要,并不在于苦难表现对中国精神启蒙的重要。因此,一些作家写作苦难生活、制造苦难中国的目的,往往是通过苦难意识使自己和自己的写作受到关注。

在市场中国发生的苦难写作大约有几种情况:经历过苦难的、还在经历苦难的和思考苦难的。无论哪一种,都应该对苦难有一种精神感受,而不是仅仅有经历过身体苦难的切肤之疼。肉体苦难融合着精神苦难的感受时,就不只是面对具体的、个人的苦难,而是面对一种广泛的、整体性、人类的苦难,这样的写作才会超越因个人苦难而产生的狭隘和偏见。

写作苦难生活的作品往往是写农村生活和底层生活,这些作家往往从农村或底层进入社会上层和城市,他们确实经历了一些苦难,可这些苦难被他们扭曲的意识改变了,妖魔化了。亲历过一种苦难生活不意味着就能写好一种苦难,未经历过苦难也不意味着就写不好苦难。在被城市与乡村、上层与底层嫁接出来的作家中,由于诱惑与怀恋的不对等,他们要保持现在的自得生存以免伤害自己,又要通过对过去的憎恨来表达同情,于是在这样的作品中常常出现偏见、嫉恨、恼怒、仇视,反正都是针对他们的过去、别人的现在,与他们的现在无关,也伤害不了他们自己。

如果在小说中描写的沉静纯朴的乡土生活,与喧嚣的市场化城市生活形成一种对比,这是写作苦难可能突出的特点。但是,不写市场化的喧嚣生活,又不有意制造苦难,就不容易寻找到阅读的看点,而这种非热点阅读的写作选择,需要写作的勇气和面对生活的态度。同时,小说在平静中追寻历史和人性,从写作的难度讲,这也是不容易的,描写苦难中的历史,更加容易通过历史偏激、人性畸变和生活比较激烈来获取人心。

这样的作品逃避对苦难的深入认识,因为那要认识自己,而认识自己可能会伤害自己的自得怡然,要放弃现有的利益主义幸福。缺乏认识自我,也就缺乏苦难的精神含义,从俄狄浦斯认识自己而接受苦难、戳盲双眼寻找光明起,认识自我就与苦难意识相连、就与人类的精神命运相连。因此,那些被制造的苦难中的偏见、仇视等,并不因亲历性以至夸张性、妖魔化而有了在苦难中的存在理由,卑劣也不因人类的苦难而有存在的理由。人在苦难中的卑劣无奈表现,并不代表苦难的本义,能否由苦难去思考彻悟生命的更高精神,并不因个人不幸和苦难承受而爆发。

市场中国的苦难写作中那种粗鄙与恶劣的对苦难的主体意识,主要来源于中国本土的小农意识,但苦难意识作为一种写作时尚却主要因模仿西方写作而起,但又并没有真正深入到西方的精神传统内质中。中国并没有西方那样传统的苦难意识。西方的苦难意识与宗教相关,它在本质上与精神救赎连在一起,不仅有肉身经历苦难的意思,而且有精神苦难的意思。《圣经》认为人生来就是受苦受难、压制欲望的,罪恶是欲望带来的,只有抑制住欲望才能忏悔。忏悔与反思自己的欲望相关,不反思欲望就不会忏悔,忏悔就有可能净化灵魂和升华生命。

这种精神传统延续在近现代西方文学中,苦难更加是一种精神苦难,俄国文学在这方面具有突出的表现,不论现实中的俄国贵族还是文学中的俄国贵族人物,他们都不贫穷,但他们主动去接受苦难,为了一种精神信仰而把财产分给穷人,自己却因信仰的不屈而牺牲、而被流放。在深刻含义上,精神苦难与实际生活中的苦难是没法分离的,有时候,人为了一种精神的实现,才会让自己经受苦难,就像西方的一些精神圣徒,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那样。

市场中国的文学没有宗教性精神忏悔传统,对欲望不加控制,欲望在市场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四处横生,似乎为了解决和摆脱苦难,就要纵容欲望,这鼓舞和纵容了现实中的欲望。耶稣受难意味着用他的受难去拯救别人。《圣经》所说的受苦受难、压制欲望,仍是为了人得到救赎,使人通过精神得救而到达天国、享受上帝之光和天国幸福,这样,生命历程就变成了精神经历。市场中国的一些苦难叙事,并没有完全体现这样的苦难含义,有的甚至曲解了苦难意识,把底层生活、底层意识与苦难生活、苦难意识相取代。

市场中国的苦难意识模仿了西方,苦难中国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被市场中国的文学所制造,而这样的苦难中国形象的所有想像和激情都连带着自卑、自虐、仇视及破损。实际上,有一些市场中国的文学的苦难表现触目惊心、严酷尖锐,但并不一定含有相应的精神苦难,反过来可能宣泄着仇恨和报复,作品中常常会看到:一旦有机会,承受苦难的人可能会将苦难转嫁到别人身上。另一方面,这样的作品可能表达了一种生活重压和重压之下的喘息无奈,但这种重压和无奈也不对等于精神苦难。一旦精神苦难与身体苦难分离,苦难的意识就被改变了。

这样被描写的苦难生活往往与底层生活结缘,有时两者也混为一谈。但苦难并不仅仅在底层,因为苦难的更深刻和潜在意义是精神性的,它遍及人类每一个人,而且更大程度上指对人类整体性和超越性的苦难以及人类整个历程的苦难,虽然这总是由具体的苦难形式或者具体的苦难作品呈现的。另一方面,底层生命的确承受着更多的生活苦难,但底层生活不能代替苦难,也不能代替文学的苦难意识与苦难表现。

贫穷并不与苦难直接等同,在古希腊,受难的常常是一个王子、一个英雄,他为挽救国家命运和个人荣誉而受难,类似于普罗米修斯。因此,在西方的精神传统中,人们不崇拜政治家而崇拜英雄,如果一个政治家被崇拜,他可能就是一个英雄。在中国的传统中,英雄是不被崇拜的,因为他的智慧、勇气和精神不可能使人们因模仿他而获取利益。

中国在传统上崇拜财富权势,市场中国就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市场中国的文学中,到处都可以见到对财富和权势献媚,并且津津乐道于得到财富和权势的各种权术、谋算,而苦难叙事也常常为此张目。在为权谋张目的苦难叙事中,英雄主义和人的自由精神自然陨落了,我们很难看到那种精神受难性的英雄,而在西方的苦难表现中,这个主题至今不衰,如电影《勇敢的心》便是从精神受难的立场去写华莱士,而精神受难的历程就是生命自由的历程。

中国缺乏这种精神苦难的传统,其幸福的表现也就缺乏精神性内涵。屈原有精神性苦难的情结,他的美人香草是精神苦难的象征,但屈原的精神苦难内涵相当狭隘,主要是忧国、忠君、为民,虽然缺乏对生命的终极思考和对现实的自由超越,但仍然难能可贵,可惜难乎为继。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描写的都是因贫穷而产生的苦难,后来的陆游、辛弃疾、李清照的精神痛苦主要是因个人遭遇而生,不是对真理探究献身的痛苦。《红楼梦》追求一种与现实生存意识不符的美好、浪漫爱情,其中包含对现实置疑、超越现实生命的渴望和激情,相类似的作品还有《西厢记》、《牡丹亭》等,但都不如《红楼梦》那么突出。到了现代文学,已经无君可忠,对生命的超越才有可能到达一个新的高度,由此开始,郁达夫的小说与鲁迅的小说才具有了精神性苦难的含义。

(作者单位: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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