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慧
摘 要: 《贝奥武甫》中的悲壮的英雄主题与日尔曼现实世界无休止的争夺、仇杀和战争纠结在一起。人类与真正的恶魔的斗争与人类和自身的邪恶的斗争交相辉映。史诗中超自然、神秘甚至神话式的自然写作反映了诗人的宿命感,以及对人类邪恶一面的谴责和对人类迷茫前景的悲忧,渴望基督能对人类的眷顾和守卫。
关键词: 《贝奥武甫》 英雄主题 自然 悲剧
《贝奥武甫》被誉为中世纪英国最杰出的英雄史诗。史诗分为两个叙述部分,贝奥武甫与自然界的恶魔搏斗的青年与晚年时期,中间成为了空白,跳过了贝奥武甫对其国家50年的统治。勇敢的异教英雄贝奥武甫挺身而出,帮助邻邦力斗“该隐的后裔(kin of Cain)”①(28)——名叫格伦德尔(Grendel)的恶魔,之后又去魔窟杀死了为子复仇的女魔头,体现了他帮助友邦的英雄主义气概,为他国人民的苦难而冒死相救的精神;而老年的贝奥武甫,为了他的子民,孤身战胜邪恶的火龙,最后自己也倒下了。史诗的开头和结尾安排了两个英勇卓著的国王的葬礼,开头以贝奥武甫帮助除魔的国王Hrothgar的爷爷贝奥的葬礼开始,为史诗营造出极为悲壮的气氛,而结尾是英雄贝奥武甫的葬礼,以人们为英雄之死哀悼封笔,两个盛大却悲壮的葬礼一首一尾,遥相呼应,包含了诗人对人类的一种悲剧情怀,诗人基督教色彩的宿命论和命运感也多次明示于文。游吟诗人所唱的一些轶事和其他世仇等穿插于英雄斗魔怪的主题中,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历史感和思想性,不仅使故事肌质更加丰厚,而有它特殊的用意,隐含比英雄主题更深刻而现实的东西,是与真实紧密联系的部分,而斗魔怪的英雄主题更接近神话,是虚构的部分。
针对史诗中反映的基督教色彩与日尔曼传统的关系,有些学者认为《贝奥武甫》是一首“基督教拯救故事的寓言诗”或者是“模仿赎罪的神圣奇迹的寓言诗”②。有些学者则认为,诗中的基督教成分只不过是为了给一首异教英雄史诗添上“基督教色彩”而已③。我认同有些学者所赞成的史诗作者“对日尔曼传统的高度宽容”,有意去凸显基督教与日尔曼传统的冲突、并存与融合,“谴责日尔曼世界无休止的争夺、仇杀和战争”④。史诗中,看似与斗魔怪的英雄主题无关的日尔曼世界无休止的争夺、仇杀和战争却无数次被含混提及甚至在最重要的场合不惜笔墨,不论是作为插曲,还是只顺便提及,使得人类与真正的恶魔的斗争与人类和自身的邪恶的斗争交相辉映。可见,古日尔曼民族的仇杀、战斗经常发生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说,恶魔既是神秘未知自然界的代名词,也是人类自身邪恶的象征,因为诗中说恶魔格伦德尔是“该隐的后裔(kin of Cain)”(28),也多次说到诸妖魔衍生于该隐,不满于上帝惩罚该隐之杀其弟亚伯而报复于上帝,与他的子民为敌。在贝奥武甫与不同魔怪的三次战斗中,史诗都描写了征途,不同随从的感受和反应,三个恶魔的巢穴和魔力,三次战斗中所使用的武器。贝奥武甫既是在和自然斗,也是在和自然界的恶魔斗,更是在和象征人类另一面的邪恶斗,虽然英勇善战,不屈服哪怕打败过邪恶的恶魔,却最终与象征人类邪恶一面的恶魔同归于尽,而他之后,仇杀依然不断。
诗中提到贝奥武甫年轻时被大家轻视,声誉并不怎么好。英雄的诞生如神降临一般突然,诗中说他是上帝派来的,并以其三次神勇地斗魔怪和其死亡壮丽的葬礼,使英雄的封神仪式得以完成。崇拜英雄豪杰是当时日耳曼社会异教心理的自然呈现,而英雄的英勇事迹和美誉总是以封赏的财富珠宝来衡量,财富可以买断世仇,财富不是万恶之源,是人们为之奋斗的目标,而财富珠宝又总是与仇杀、葬礼甚至除恶魔联系在一起。帮助邻邦与大恶魔苦战,体现了他的英雄主义气概;而为自己的子民,为了荣誉而战,即使年老也勇战火龙,最后自己也因受伤而死,让人民顶礼膜拜。这样的神话成为诗人表达当时人们心中不断涌现的摆脱人类之间的仇杀、摆脱恶劣自然环境的冲动的方式,并表达了在险恶的环境里对神话式英雄的渴求和对最终战胜各种危及人类生存发展的邪恶力量的希望。诗中几次提到英雄死后的仇杀依然不断,隐含了诗人对人类悲剧命运的担忧,并暗示仇杀的真正悲剧人物是陷入彼此杀戮的整个人类,也表明基督教义对诗人的影响:上帝救赎的有限、原罪、人类面临的自身或内部的邪恶不可能灭绝。
日尔曼异教世界的英雄战魔怪的隐喻也有着基督教式象征层面的意义。人类内心或内部的邪恶总是与存在于未知的不确定的自然界中的恶魔成为一体。诗中说恶魔格伦德尔是“该隐的后裔”,异教英雄贝奥武甫与格伦德尔的斗争被建构成基督教式善恶冲突的原型。史诗显示了“基督教与日尔曼异教传统两者间的并存与融合”⑤。该隐是亚当的大儿子,杀死了为上帝所喜爱的其弟亚伯,成为人类邪恶的始祖。而作为“该隐的后裔”,格伦德尔并非抽象的魔怪,可以视为人类特别是贝奥武甫自身的“该隐”。人必须终生与存在于人内心的邪恶斗争,就如贝奥武甫,最后战胜恶魔之时也是他进入天堂之时。而异教世界依然存在着无休止的争夺、仇杀与战争。谴责日尔曼异教世界的同时也是对存在于当时社会的邪恶的指涉,更是对人类未来的一种忧虑。诗人有意这样安排,贝奥武甫的每次成功总是笼罩在悲剧的影子里,并非只是为了削弱成功的喜悦,也暗示了当时人们的一种世界观,消极感和宿命论让人类的每一次成功最后都逃不过悲剧的结尾。而英雄的悲剧结尾达到了悲剧美的审美高潮,使得史诗更宏大悲壮。
而与各种恶魔作斗争时,英雄所处的背景也衬托了悲壮的英雄主题,如对征途、大海、岬角和恶魔巢穴的描写。大海、山川、魔潭等是人类与自然的结合点,自然界被赋予基督教色彩的象征意义和超自然的神秘色彩,对自然界的描写最突出的是同义词的千变万化,不仅渲染了诗歌的意境美,更使史诗具有恢宏、神秘、超自然的画面;既衬托、神化了史诗中的英雄人物,也暗示了日尔曼世界无休止的仇杀和战争带来的阴霾。
古英诗中,应该说《贝奥武甫》是最能全面表达大海的精神、大海的灵魂的一首⑥。整首诗歌的目的在于展现真实的大海——对于水手来说既充满危险、痛苦又具有甜美、迷人的吸引力——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生活被比喻成在大海洋流中的一次航行。大海无情又迷人的本质让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水手们矛盾的心理,惧怕它的冷酷无情带来的荒凉悲哀,却又难敌它迷人的诱惑;为了庆祝辉煌的蜂蜜酒,也为了赠给他们金手镯、金戒指的国王,明知大海的无情,岸上的安逸舒适,却更有搏击、征服大海的豪情。
诗人非常熟悉和了解大海,赞美大海的深蓝、宁静、晴朗和广阔,也描写大海呻吟、吐着白沫那狂暴的一面,海的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情绪千变万化、高深莫测、危险而神秘的茫茫大海是勇士们欲征服的对象,也是英雄梦寐以求的死后的归宿。而对海的描写离不开对船和水手体验的描写,大海、悬崖、海景、海的声音总是与历险远航的水手们联系在一起。大海千变万化,总是随着故事的发展、随着人物心理的变化而变化,大海的运动与史诗的节奏相和,有时庄严博大、静谧肃穆,有时咆哮暴戾、神秘可怕。大海被隐喻为“天鹅路(swans road)”(30)、“海鸟澡池(sea-birds baths)”(51)、“鲸路(whales road)”(27)等,对大海不同的隐喻从多个视角丰富了大海的形象、内涵,也衬托出与大海息息相关的英雄、水手们的情怀。
大海、山川、魔窟等都是人类与自然的结合点。不需要设计的原始的大自然丰富多彩的形象,或成为诗歌故事的背景,或运用自然中的关联的事物来形象地描写指代另一事物和人,同时指出其特征、作用、内涵等。如对海中突兀岬角的描写,用多个近义却又意象丰富的词刻画出险象环生的海边悬崖峭壁,如“峭拔”、“陡峭”、“多石的悬崖”、“急剧下降”、“狭窄”或“受限制的”上山之路、“单行小径”,“深入海中的狭长高地”、“岬角”、“水怪的住所”等。活跃多变的语言,勾勒出幅幅鲜活的画面:波涛汹涌的大海与黑黢黢的陡峭的悬崖构成一幅山水印象画,具有很强的感官效果,给读者以自然界总的印象:鬼魅、险要、神秘、迷人,可见英雄们寻妖灭魔历尽艰难险阻。变化的近义修饰语让读者更深刻地感受到英雄跋山涉水所翻越的一座又一座山脉的险要和航行的大海的神秘莫测、变化多端。再如“穿越天空的飞行者(sky-flier)”⑦、“盘绕之物(coiled thing)”(60)、“宝藏守卫者(hoard-guard)”(56)、“古墓看守人(barrow-keeper)”(56)、“蠕虫(worm)”(61)等指代火龙,“波浪上的漂浮者(wave-floater)”(51)、“海洋行人(sea-goer)”(51)指代海船,“海洋的外衣”指代船帆,“力量之木”指代长矛⑧,“天堂的珠宝(heavens treasure)”、“世界的蜡烛(world candle)”(52)指代太阳,“稀有宝物(rare treasure)”(46)、“战争闪电(battle-lightning)”(46)、“必胜之刃(victory-blessed blade)”(47)等变体复指武器剑并暗含剑的不同特征和作用,“财宝所有者/分发者”(keeper/distributor of treasure)和“戒指赠予者”(ring-giver)等指代国王,等等。而每一次变体式的复指都不是多余的,同义复指延长了句子的表达过程,从意义上加深了读者对所指的人与事物的特性的了解。
史诗里描写大海颜色的修饰语不是“蓝色”,而是“暗褐色、茶色、暗淡、苍白”等,这些字眼在史诗中同样被用来形容神秘甚至可怕的黑夜、乌鸦的翅膀、火龙吐出的火焰等。“昏暗茫茫的”夜空、大海,象征着一种未知而神秘的领域,在人类面前延伸开去,制造出了不确定和恐惧感。在这种环境里,人们容易丧失方向和目的地。这也是当时人们面对不可把握的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心理写照。
更多时像,大海、沼泽、水域象征着残酷无情、阻力。史诗中,在贝奥武甫斗怪兽格伦德尔的故事前,为了让人相信他的勇敢善战,贝奥武甫讲述了自己身着铠甲游在凶暴的大海中与众多海怪决斗五天五夜最后凯旋的故事。这似乎不可能的事他却能做到,既展示了主人公坚韧的英雄气概,也为后面发生的神话般的故事作铺垫。该隐因为杀死其亲兄弟,其后裔,如格伦德尔的母亲,不得不居住在穷山僻壤的恶水寒流之中,她本来就为自己遭受的苦痛怀恨在心,想毁灭人类,报复上帝,加上儿子被人杀死,更想复仇。这与日耳曼民族内部的仇杀如出一辙。作者似乎想暗示人类自身的仇杀如同妖魔的复仇一样邪恶。贝奥武甫战胜“沼泽”中的女魔头,实属不易,他的稀世宝剑并不能力刃魔怪,而奇迹发生了,诗中说是上帝的安排,让他看到妖魔的武器宝藏里一把巨人制成的“胜利之剑”,他愤怒一搏,拼力用这把神剑一下砍倒了女魔,之后再砍下格伦德尔的头,霎时湖中恶浪翻滚,鲜血玷染了湖水,岸上的人们都错以为是“海狼(sea-wolf)”(47)毁灭了英雄。当贝奥武甫最后浮出水面上岸,大家立刻胜利欢呼,此时的水域与陆地形成对比,人类对大海、沼泽感到神秘可怕而对陆地却是信赖的。诗中时而用沼泽,时而用湖、洪流、海等指代女魔头盘踞的那片恶水,有意模糊了读者对水域的概念。有水的地方总是与邪恶、神秘、危险联系在一起,其他魔窟也总是与海、恶水比邻。
自然界和魔窟神秘而超自然的形象、宝剑的魔力和宝剑化为冰柱的神秘、怪兽恶魔力量的渲染、英雄战胜妖魔鬼怪等的描写,其实是在意指文本世界的虚构性,故事的真实性却反映在那零散编织在神话般的英雄斗魔怪主题内的人类内部无休止的仇杀、争斗、战争。故事中神话世界与现实世界没有界限,有着超人力量的孤胆英雄可以战胜强大无比的恶魔,但最后会逝去,因为他是人而不是神,故事从神话回归现实世界。
人类(英雄)不断征服自然界的恶魔,最后却逃脱不了悲剧的结尾。日尔曼异教的英雄主题承载着深受基督教义影响的作者的暗示:恶魔既象征着神秘的自然界,又代表了人类自身存在的邪恶本质;在作为征服者的人类心中,作祟的仍然是人类自身的邪恶,那才是悲剧的真正根源。
注释:
①本文中对该史诗Beowulf的引文,均引自M.H.Abrams,general editor.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6th ed. New York,1993:21-68,引文页码随文注出,不再加注。
②M.B.McNamec,“Beowulf—An Allegory of Salvation?”in Lewis E.Nicholson,ed.,An anthology of“Beowulf”Criticism,Notre Dame,IN:Univ.of Notre Dame Press,1963:331-352.
③F.A.Blackburn.The Christian Coloring in the Beowulf.in An anthology of “Beowulf” Criticism:1-22.
④ ⑤肖明翰.《贝奥武甫》中基督教和日尔曼两大传统的并存与融合.盛宁主编.外国文学评论,2005,(2):83-93.
⑥Anne Treneer.The sea in English literature:from Beowulf to Donne.London:The University Press of Liverpool Ltd.,1926.
⑦⑧引自Malcolm Godden and Michael Lapidge.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Old English litera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