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吉
当谈到地震的时候,李兴秀的声音与神情顿时显得有些憔悴,尽管距离那地动山摇的一刻已将近一年,回忆的惨痛仍然会让所有相关之人不忍触摸。谈话之间,身着民族服饰的工人拿着绣有绚丽图案的腰带、挂饰、头帕……来回穿梭,于是李兴秀不时停顿下来,指点一二。眼前的情景更让人觉得恍若残梦方醒,时空隔离。
记得两年前与李兴秀见面的时候,她还在踌躇满志地规划着自己的企业——羌寨绣庄将来的发展。一年前,我得知她已经将自己的绣庄从茂县开到了北川,闻言欣喜不已。这个从松坪沟一路苦熬出来的普通妇女,秉承着祖先的坚毅个性,终于在逐步实现着一场充满文化意义的历史实践,尽管,当事人也许并无所知。
如今,一场地震,让她多年的心血几乎毁于一旦,这不仅是她个人的惨痛损失,羌寨绣庄所秉承与传扬的那种贯穿民族历史的传统技艺,叠加在地震之后面临全方位危机的羌文化之中,成为整个民族无法言说之殇。
这就是羌绣,朴拙、爽朗、鲜明、大方、充满喻意的羌绣,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生活史,亦点缀着一个古老族群的社会画卷。
2006年,我在茂县营盘山新石器文化遗址。岷江河谷罡风凛冽,夹杂着砂土呼啸。掩埋在地下的5000年前的古人类遗存,隐含着许多解读古史与现代的密码,勾连着无数过去与当下的细节:如今生活在岷江上游的羌人从建筑、聚落、习俗,到信仰、生产、审美方方面面都能从这里发现滥觞。
在营盘山遗址出土了不少彩陶器皿,器表打磨光亮,用软笔绘出各种图案,题材包括动物(变形鸟纹、蛙纹)、植物(草卉纹、草叶纹、杏圆纹)、几何图形(垂帐纹、水波纹、弧形纹、圆圈纹)三大类。当时我在想,这些羌人最初的抽象思维与艺术创造、地理环境和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倘若这些图案连同其承载的意义得以延续,而今还能在哪里寻见?
脑海里立即浮现出羌绣,以及在无数村寨见到的运针引线、拧线织锦的情景,这种在织物上用针穿引各色彩线进而绣出各种图画的传统技艺,将花草、飞鸟、游鱼、禽兽等等充满生物灵性的自然存在,用细针与细心勾勒,点缀着衣裙、鞋子、头帕、腰带、飘带……呈现的造型,朴拙如粗犷山野,绚丽如灿烂夏花,寄喻着“团花似锦”、“鱼水和谐”、“凤穿牡丹”的生活理想,毫不夸饰,亦毫不掩饰地洋溢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风格。
这种特色与民族走廊有关,这种风格与多元血脉相连。岷江上游,横断山脉民族走廊的最东端,山河相间,岁月悠悠,古往今来,不断穿梭着各路人群的身影。在古人的口中,他们是羌,是戈基,是冉駹,是氐,是嘉良,是吐蕃,是番,是戎,是汉……来来往往,有人继北往南去,有人停驻此地,有战争,有冲突,更有融合,有同化,文化相融,血脉相溶,如今,他们是羌,是藏,是回,是汉,他们重新分化,然而,他们之间又千丝万缕。当今羌族,是河湟羌人的某支遗民,是古老民族的今喻,亦是人们对那个曾经强大族群的追忆,对华夏血脉的溯源,更是一杯五味杂陈的民族佳酿。
与祖先相比,当今羌人已经改变了许多,从草原游徙到峡谷定居,从集体畜牧到个体半农半牧,从以种姓为部落到聚族而居,从歃血祭天到白石崇拜,从自然天神到道教诸君……改变着的羌人随顺着自然环境与历史演进,改变着自身,创造着新生。对于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他们常常将情感付诸于实物和故事,用口传心授的技艺或者符号装饰来讲述自身的历史文化与祖先记忆。
于是不仅是整个社会结构,大体量的建筑,长时段的劳作,即使是属于女儿家最细腻心思的羌绣,亦映射着羌民族千年的转变。
记得在茂县的黑虎羌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坐在碉楼旁的一家屋顶上,与当地几位羌族妇女聊了许久,目睹着她们一针一线绣制鞋垫的整个过程。话题当然从日常的生活开始,最后却总围绕着她们手中活计展开。她们告诉我,刺绣是羌族妇女必备的手艺,母亲往往在女儿六七岁时,便开始教其刺绣。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待女儿出嫁时,大都已是飞针走线、刺龙绣凤的高手。男人相亲说对象,首先一条就要看女子会不会绣花。如不会绣花,男人就不会喜欢。
看来,这种以家族的个体方式进行生产并传承沿袭的技艺,不仅是女儿家的隐秘心思,更是衡量她们勤劳聪慧和心灵手巧的重要尺度。在一个传统社会中获得认同的标准,往往与一门劳动技艺有关。
看着妇女们采用棉线或者彩色丝线,创造出黑白或多彩的图案,我感到惊讶的同时又提出很多问题,这些在大山生活的妇女倒是少却了许多假意的矜持,大大方方地解答着我的好奇。
原来不仅是相亲,羌族妇女还会根据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用途,来刺绣出不同的图案,送给不同的对象,甚至自娱自乐。送给老人用的,多选用福、禄、寿之类的图案装饰,祝愿老人健康长寿;给小孩子用的,多选用辟邪,以保佑其健康成长,或者用花朵图案,也是寓意茁壮成长。年轻阿妹子绣的烟荷包当然是送给情哥哥的礼品,烟荷包上绣的两种图案,一种是鸳鸯戏水,另一种是燕子冬去春来,比翼双飞。这两种绣花图案寓意着男女双方恩爱,白头偕老。而羌族的“云云鞋”,则是最具特色的绣花鞋,用布料做成,形如小船,鞋尖微翘,鞋底较厚,鞋帮绣有云彩图案,结实耐穿,更是借物抒情的典型绣品。
至于图案的取材,虫鱼花鸟、飞禽走兽、人物、瓜果、花卉、无所不包,这些与生活环境和社会风俗紧密相关的图案再加以几何化或者其他形式的处理,至少有i00多种,充满现实感的图案主要用来装饰衣裙、鞋子、头帕、腰带、飘带、通带、背带、袖套、裤子、裤管、鞋帮、鞋垫、枕巾、手帕、衣边、衣袖口、香包等,使差人在触目所及的范围内,充满着各种色彩。各种寄喻,将羌人的日常生活点缀得五彩缤纷,穿戴的美观之外更增加了服饰的耐磨性,而我相信这种多姿多彩的选择亦是对生存环境单调颜色的一种反向求索。
挑绣、纳花绣、纤花绣、链子扣、扎花、提花、拼花、勾花和手绣……众多精巧的刺绣针法,吉祥(鸡羊)如意、金玉(鱼)满堂、百鸟朝凤……无时不在的生活理想,在白发性、业余性和自娱性的实践中,羌人告别了游牧骋怀,放荡不羁的粗犷历史,沉淀于安土重迁的农耕社会,吸纳着来自各方的经验观念。耕作之余,开始将大量的时间精力用于艺术的创造。高山深谷的自然环境,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熙来攘往的各个族群……都是羌绣的直接源泉。
古老的羌绣因此凝聚着古老民族在新环境下的智慧和匠心;它发展出程式规范却不失自由想象,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造型、色彩规范和功能形态,保持着民间民族的特性和规律。因此,自从明清时期羌绣达到了鼎盛时代开始,“北羌南彝”就成为四川民间刺绣工艺的两大体系。2008年6月,羌绣更是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
汶川县羌锋村镞头寨是著名的“羌绣之乡”,在这个曾经被誉为射向内地箭头的村寨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掌握着羌绣的技艺。然而,
结合了审美与实用功能的羌绣制品,多少年来,一直是作为个体家庭的使用以及周围人际关系的纽带。如今新的形势下,它就要在旅游发展与地震的重建中开始被纳入到现代社会的市场体系当中。当地人告诉我,对于羌绣的未来,政府已经有了一系列的计划。
这与李兴秀告诉我的消息吻合,不仅是政府在提供包括资金政策促销等各种支持,媒体、高校、民间社会的各个团体、个人,也在用不同方式介入到羌绣技艺的传承与振兴当中。
于是,羌绣以及古老民族、古老村寨的其他技艺,承载着社会基因的各种习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被推到时代面前。轰轰烈烈之余,我们是否应该思考这其中将隐含怎样的机遇与隐忧?因为即使在地震前,羌民族亦已经面临一种文化萎缩的现实,源于汉族地区拙劣模仿的社会模式正在成为其地区发展的样本,羌区的汉化与二次模仿正在进行当中。而今,我们决心重新去介入,去重建,去恢复,去传承,去发扬,又该以怎样的态度和方式?
这个问题虽然让人尴尬但是急迫现实。
因为羌绣,已不仅是一门飞针走线的女儿技艺,如同碉楼、羌笛、释比、服饰、沙朗、语言、白石、木姐珠与斗安珠的传说……,它参与组成了认定羌民族之所以为羌的符号谱系,而这个认定谱系一旦缺失其中一环,我们将无从得到完整的羌族印象。
多棱的羌绣,它承继着过去,反映着当今,当然也许更属于未来。
图案主要用来装饰衣裙、鞋子、头帕、腰带、飘带、通带、背带、袖套、裤子、裤管、鞋帮、鞋垫、枕巾、手帕、衣边、衣袖口、香包等,使差人在触目所及的范围内,充满着各种色彩。各种寄喻,将羌人的日常生活点缀得五彩缤纷,穿戴的美观之外更增加了服饰的耐磨性,而我相信这种多姿多彩的选择亦是对生存环境单调颜色的一种反向求索。
挑绣、纳花绣、纤花绣、链子扣、扎花、提花、拼花、勾花和手绣……众多精巧的刺绣针法,吉祥(鸡羊)如意、金玉(鱼)满堂、百鸟朝凤……无时不在的生活理想,在白发性、业余性和自娱性的实践中,羌人告别了游牧骋怀,放荡不羁的粗犷历史,沉淀于安土重迁的农耕社会,吸纳着来自各方的经验观念。耕作之余,开始将大量的时间精力用于艺术的创造。高山深谷的自然环境,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熙来攘往的各个族群……都是羌绣的直接源泉。
古老的羌绣因此凝聚着古老民族在新环境下的智慧和匠心;它发展出程式规范却不失自由想象,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造型、色彩规范和功能形态,保持着民间民族的特性和规律。因此,自从明清时期羌绣达到了鼎盛时代开始,“北羌南彝”就成为四川民间刺绣工艺的两大体系。2008年6月,羌绣更是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
汶川县羌锋村镞头寨是著名的“羌绣之乡”,在这个曾经被誉为射向内地箭头的村寨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掌握着羌绣的技艺。然而,结合了审美与实用功能的羌绣制品,多少年来,一直是作为个体家庭的使用以及周围人际关系的纽带。如今新的形势下,它就要在旅游发展与地震的重建中开始被纳入到现代社会的市场体系当中。当地人告诉我,对于羌绣的未来,政府已经有了一系列的计划。
这与李兴秀告诉我的消息吻合,不仅是政府在提供包括资金政策促销等各种支持,媒体、高校、民间社会的各个团体、个人,也在用不同方式介入到羌绣技艺的传承与振兴当中。
于是,羌绣以及古老民族、古老村寨的其他技艺,承载着社会基因的各种习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被推到时代面前。轰轰烈烈之余,我们是否应该思考这其中将隐含怎样的机遇与隐忧?因为即使在地震前,羌民族亦已经面临一种文化萎缩的现实,源于汉族地区拙劣模仿的社会模式正在成为其地区发展的样本,羌区的汉化与二次模仿正在进行当中。而今,我们决心重新去介入,去重建,去恢复,去传承,去发扬,又该以怎样的态度和方式?
这个问题虽然让人尴尬但是急迫现实。
因为羌绣,已不仅是一门飞针走线的女儿技艺,如同碉楼、羌笛、释比、服饰、沙朗、语言、白石、木姐珠与斗安珠的传说……,它参与组成了认定羌民族之所以为羌的符号谱系,而这个认定谱系一旦缺失其中一环,我们将无从得到完整的羌族印象。
多棱的羌绣,它承继着过去,反映着当今,当然也许更属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