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新法
小屋的山墙根是一条由下而上穿越居民住户的坡道,推开另一面墙上的小窗,即可见坡道的尽头。与小窗相对的,是这小城唯一的一个叫做陵园的地方;与小窗形成直角形的是一道大门,大门之内是我归属的福利单位的大院。
小窗外的空间,构成了人流车流的回旋地带。每天,嬉笑声,议论声,脚步声,机动车的喇叭声,时不时地响起,碰撞我的耳膜,惊飞我的思绪。
我常将残体架在双拐上,站在窗外,放眼浩瀚的天空,辽阔的大地,深深做着吐故纳新的深呼吸。看春天,满目葱郁繁茂的生机;看秋天,随风飘舞的落叶。
车鸣
我居住的小屋伸至厂门之外,与坡道连为一体。十多年间,有多少大小不一的机动车在此转向,已无从计数。但那经久不息的车鸣声,却是经久不息地撞击我的耳膜,使我无时不在一惊一乍中紧缩脑部神经。
尽头与转向,一种进退重复的过程。这过程,让我不断地读着生活,读着人生。
那些行至居民区夹道中的车,退不能,弯不转,只有一踩油门上行爬坡,行至坡道的尽头。司机手握方向盘,进进退退,一阵忙活之后,总算完成了一个头尾倒向的过程。目送那车突突离去,我满是羡慕。
看得久了,就看出这些司机技术水平的差距。在那短暂的调头转向中,有的轻松自如,有的笨拙吃力。通过调头的时速和车鸣的节奏,可知那司机急躁不急躁的性情。如遇一位像幼童学步摇来摆去怎也调不转头的司机,我的心就会一直悬空提着,深恐这个活动的家伙,冷不丁一头撞向我那不会躲闪的小屋。
将一个物体置入一个危险地带,每天就担心这危险在某个瞬间突然醒来。每天听着这声声不息的车鸣,思绪总是七零八落地飘散。
沉睡的夜晚,总是一次次被划破夜空的车鸣声从梦中惊醒。床头离墙外不到一米。在静寂的夜里,像是床边站着一个人,手持一只高分贝的喇叭,摁在我的耳孔上发疯地嘶鸣。一次次惊醒,一次次心跳,一个个长夜,于车鸣声中迎来黎明。
在一些白昼的某个时段,我正取过一张一面已挤满文字、一面还是空白的纸,准备划拉一些自己永远无法定性的文字,突然响起的车鸣声打断了我费心竭力左哄右骗来的一段文字。此刻,浮出的灵感即刻消失,胆小的文字跑了个精光,伸向半空的手类似捕捉状,其实怀中仅剩流动的空气。
看着这样的阵势,我手中那支胆小的笔,仿佛找到一个挣脱的理由,想一逃了之。我赶紧并拢五指,凝聚所有的力量,深恐一不留神让它从手中的缝隙逃离。否则,我用什么填充时间,拨动岁月?
时间不仅是躁动,岁月不仅是车鸣。当车鸣如刀划破我岁月的腹腔,我不知安静的神坛是否已是香火密绕人影攒动。眼睁睁看着一辆高大的铲车,在我窗外的大院啸叫着,将一棵棵成长几十年常青不常青的树木,轻易地铲倒,轻易地铲起,又轻意地摔下,不由感慨这任何生命真是微妙无常。动也无语,静也无言,远离尘嚣的树也难逃生命之劫。
一辆轿车从坡道上疾驶而来,停在窗外,声声吼叫着两个字:开门!速速取拐移步,速速打开铁棍焊制的大门。一进一出,那车声由高变低,那冰冷的面孔也在点头哈腰的迎送中由阴转晴。一辆由乡下农民开的农用三轮车,小心谨慎地停在窗外,一张布满灰尘的脸,堆着和颜悦色的笑,只为求一件事:停车一夜。繁华的街市只为繁华,川流的车辆只为流动,喧嚣过后,都需要一个停靠养息的港湾。十多年过去,在这铁格大门的开合间,我阅尽人间高低冷暖无数。
车是身份的标志,声音是贵贱的标志,色彩是爱好的标志。因为对车陌生,不知品牌就是身价,不懂无牌就是钻空。可观看日久,已知车型越小,就是精致;声音越小,就是质高。一辆未见其形,已闻其撕裂长空的声音,不用猜,那定然是一辆专为方便农用特制的三轮车。因为血管里流着农民的血,一闻此声,如闻亲切的乡音。
期盼着一辆来自家乡的车,期盼有一张是家乡人的面孔。坚信,时代的车轮已然在家乡的土地上流畅地滚动,时代的气息已注入家乡一种新的生机。果然,期盼未成泡影。窗外,我真的听见来自家乡机动车的声音,这声音汇入小城声的旋律,同步飘荡在城的上空。这十多年里,我每每见到家乡人驾驶着满载家乡土特产的三轮车,在“突突突”的嘶鸣声中徐徐地停在我的窗外,已不仅仅是亲切。这一路风尘而来,一路风尘而去,家乡的土特产转换为心之所望的财富。
我不由得想起家乡的昨天。上世纪七十年代,家乡人全民奋战修筑了一条仅容一辆汽车通过的土路。当那辆试路的解放牌绿色大汽车,轰鸣着驶入乡亲们的视线时,聚集在村口的父老乡亲按捺不住兴奋的心,笑声、掌声、吹呼声,经久不息地如浪滚动。今天,一条条窄径弯道已平直宽阔,寂静的山村也车流云集,多少热闹和感动就在窗外,可我已难身临其境。
站在窗外,看着一辆辆驶来驶去调头转向的车,听着高低不一的车鸣声,我的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轰鸣的声音,那是第一辆解放牌汽车驶在家乡土地上的巨大轰鸣。
角度
角度这个词,我困惑多年。
对很多事,我难以像常人那样简单地理清,正常地解决。往往费心竭力,反将生活绾成一个个死结,成为我无力排除的障碍和阻隔。
角度,简单的两个字,放给常人,一想即明。可我沉人生活的海底,由下而上不停地仰视,今天已年逾知天命,无论向前向后,一直未能仰视出个准确的角度。
对于生活,我找不到适当的角度。将一个乡下的残疾农民,投到一个层次分明的繁华城市,宛如将一根细小的针投入浩瀚汹涌的大海,结果是形影全无。我在此已居留很多日子,还将居留多久,又将漂向何处,茫然无知。很想寻一个转折的绝佳角度,不再如飘零的落叶找不到落脚的归处。
很多年,我拄着双拐,从我居住的小屋出发,走下长长的坡道,走上平坦热闹的街市。病时,频繁地进出疗伤治疾的药店、医院;无病时,不厌其烦地进出临街的私家书店。在书店,我一次次变换着角度选择那些廉价的书籍。廉价,一个贫贱的词语;廉价,沉重得我无力仰起头颅。这些药店、医院、书店,在小城的什么街道,什么地方,我已熟记于心,可我却难以说出它们的准确方向。在这里,对方位的指向,我一直未用心辨识过。那些我进出的房门,相对我居住的小屋,肯定有一个确切的角度和方向,只是越来越迟钝的我,懒得将其弄个明白。我就这样存在于糊涂的生活中。
每次出门,靠笨拙的辨别,不致将自己丢在途中,每次都能平安地回到我那不算是家、我自以为家的地方。在家乡那些年,一有事到县城,叫做出门离家。在外每住一夜,心中空空,没个着落,直至回到家中,那身那心才感觉同时落向实在的大地。这十多年中,偶尔有事回故乡一次,也如那时出门离家一样,心中也是空落无宁,直至返回县城这个仅几平米的蜗居小室,身心才像游子回到家中有了个着落。这角度的转换让我想了很久,才知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一张让身体平卧的床。
这里已留下我或深或浅一段痕迹,但乡下农
人清晰的烙印,让我一直感觉是在侵犯别人的领地。拘谨与疏离,在我心中长成繁茂的密林,我低着头,在树与树之间久久徘徊。徘徊中,我丢失了一些真实的言语,忘记了很多经历,很多在众人面前说过的话,在今天的回想中变得飘忽不定。
在这个与残者有密切关系的单位,是我与这小城有点瓜葛的联结所在。这理由,像我依附拐杖移步的姿态,始终是晃荡不安。今天健康健全的员工,都早已奔向新的起点,我仍在时光旧地看蒿草疯长,听季风歌咏。旧地,我曾按人意愿,在一些窄窄的纸片上,写下一些借来的很小数字。这些数字,如从很小的石缝中渗出的细流,让我的生命有一种些微的动感缓缓向前延伸。今天,我随着单位的静止而静止,在静止中,我有了大块时间猜想那陌生的工资逍遥何处。一个院落,房子与房子,角度与角度的组合。现在已物是人非,我拄拐站在院中,愚笨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日三餐,我拄着双拐,围着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一次次移拐挪步,选择不失重心的最佳角度,可总是难免一个身拐分离的闪失。好心人在这狭窄的小室左观右察,为煤炉选择更佳的位置。按好意调整后,才发现这位置大不如前。错觉,导致角度的失误。
其实,我有一个唯我独有引以自豪的角度。在小室,我或站或躺或坐,都可透过小窗的玻璃清晰地看见陵园大院里那座耸立云天的纪念塔、和塔顶那个巍然站成一个吹号姿势的铜制号兵。每天时不时地观望,耳畔就不时地响起冲锋陷阵激越嘹亮的号声,号声中我的脑际就自然出现一幕幕弥漫在岁月深处的战斗场面。
这里仅是我生命的一段居留,一段步履的过往。无论我明天飘流何处,这小屋与纪念塔、塔顶的号兵构成的最佳角度,将成为我最美好的记忆和念想。它们如长明不熄的灯塔,指引我飘忽的人生,照耀我所有的向往。
这美好的角度,消除了我对小屋狭小的抱怨。它包容了我的残体、我的病痛和无能;包容了人间烟火的缭绕、缭绕中脆弱的生命。它收容了我,连同一副拐杖;收容了我,连同人前傻乎乎的笑声,人后无声的感叹。它将所有的呵护给予我,伴我一路风风雨雨,走进一个新世纪的时空。
小屋的明天,是形态依旧,还是会在变故中消失,都难以预知。一辆高大的铲车,推倒一个巴掌大的小屋,如一只大脚踩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无论如何,它都不会倒下,它将完整地屹立在我感恩的心中!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