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2009-07-31 01:00
翠苑 2009年3期
关键词:姆妈阿姨

孙 蕙

菜花黄

4岁以前。我随爸爸一起生活。那时爸在远离城区的一家乡镇医院上班。菜花黄时,爸便开始忙碌起来。因为要背着药箱到各乡村去出诊。便将我托付给邻居的鲍大爷。鲍大爷虽然七十有三,却眼不花耳不聋,腰板挺得笔直,走起路来咚咚咚直响。因是在外人家里,我收敛了身上的野性。不过一旦鲍大爷扛起锄头下田地,我就会打开门溜出去,与一帮小子丫头们在田埂上乱串,拍黄蝶、摘菜花、踩水车。玩累了,便倚在村前陈爹的油坊前,听榨机的隆隆声,看油汁一点一点地滴落。陈爹常趁其他孩子不注意的间隙,往我嘴里喂上一勺刚出的香油。添着残香的嘴唇。往回走的路,便都是香的了。

那时村里下放了好些知青。女知青中有个最漂亮的,我叫她香阿姨,听爸说是城里人。每每在村头遇到,她总是冲我一笑然后摸摸我的羊角辫子。年幼的我常常不自觉地粘在她身后,瞅她好看的脸蛋,嗅她身上的雪花膏味。有一次,我和伙伴们捉迷藏,竟躲进了齐我人头高的油菜地里。岂料,却目睹了香阿姨和一个陌生男人脸挨着脸地搂着。趴在地上的我,脑子里充满了疑惑,不懂他们这是做的啥游戏。

我很想弄个明白。只是我刚站起来,就见香阿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吓得我呆呆地看着她,半天说不话来。男人微笑着走到我面前,蹲下,掏出几颗水果糖递到我手上,摸着我的辫子说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叔叔和阿姨就要被人批斗啊,说完还做了个胳膊往后扭的动作。我不知批斗是啥意思,但知道这个动作,因为爸的一个好朋友就是这样子被人押着从我家门前经过的。爸看到后,好几天都阴着脸。在家里一个劲地转圈。吓得我提心吊胆,整天躲在鲍大爷家。

我可不想我喜欢的香阿姨也从此阴沉着脸。于是使劲点头,连声说我不说我不说连我爸也不告诉。看着他们一东一西地从菜田里散开。我破天荒地没跟在香阿姨后面。而是一路跑回了家。打开家门,见爸坐在堂屋里。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爸奇怪地问你怎么啦,不会是发烧吧?我不连贯地说了此事。爸一把捂住我的嘴,说千万不可以让第二个人知道,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仿佛没过多少天,香阿姨的身影从村里消失了。听大人们议论,说她是破鞋,被抓了,亦说私生小孩死了,反正从此我再没见到她。年年岁岁菜花黄,记忆中便会跳出个冲我笑的香阿姨,还有她和那男的抱在一起闭着眼睛的样儿。

1972年的夏天

这年,爸从乡镇医院下派到一个叫富溪的村子里。

流经屋前的是条小河,河面上有座小木桥,人从上面经过颤悠悠的,还发出“略吱咯吱”的声音。听爸说,我第一次经过这座桥时,是从上面爬过去的,那样子像个小笨熊。爸跟我说这话时,头发已花白了,那样久远的岁月啊,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只记得河的两岸是平阔的菜地,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沿河岸是一溜排柳树,长长的柔丝直垂到水面,桥的不远处有架风车。是村子里用来引水灌田的,我常和伙伴们赤足坐在风车的沿边上逛风。

当时村里不通电灯,家家户户都点一盏小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会将人影放大并反射到墙上,活像妖魔鬼怪。记得有次半夜醒来,见爸不在屋里。于是就从被窝中探出头,猛然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床边,却又不说话,吓得我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嘴里一个劲地叫唤。不知过去多久,听到爸的声音隔着棉被传来,说爸爸出诊了,以为你不会醒来的。我还是不敢将头露出来,说爸爸你快把那人赶走吧我怕啊。爸说哪有人啊。你把被子松开,不然会闷死的。我说有啊就在墙上嘛。爸哈哈大笑。说傻孩子那是我的白大褂,别怕啊没事的,爸爸回来了。于是我才战战兢兢的伸出头,满脸的泪水湿透了爸的前襟。经过这次惊吓。爸也有些害怕,因为他常常要夜诊,将我一人丢在偌大的房子里终不是办法。

爸和姆妈商量,让她把我接回城里。但姆妈却不松口,说要回城可以,你也得一起回。

从此。爸与某人断了想念。从此,这个夏天成了爸心中永远的伤疤。

老房子

在我进入小学的那年,我们一家六口终于搬进了公房,那是一座有着百年以上的老房子,两进的院子,木格子推窗,青色的方块砖。东厢房还铺着木地板。尤其令我兴奋的,是院墙上挂满了绿色植物,墙根下还有许多山药。

记忆最深的是打碗花,阳光下开着紫色的花瓣,令小小的我窒息,我常会凝神半天不出声。姆妈总说不能摘啊,否则手里的碗会摔碎的。我不信,有次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摘了朵夹在书中。然后坐在桌边,捧了个碗翻来复去地看,却不见它们从我的手中滑落。我暗笑姆妈唬人的水平也太低了。中午吃饭时,握得好好的碗突然叭地从我手中掉落在地。面对姆妈射过来的严厉目光,我从此再不敢动那花的心思了。

院中还长着棵石榴树,树下摆着个高高的水缸,六七月份会从中冒出几枝粉红的荷花,软软地像极了弟弟的皮肤。炎热的中午,我常用几张小凳子拼起来躺在阴阴的树下。一边哄弟弟睡觉,一边偷偷翻着从爸书桌上找到的小说或唐诗宋词。女孩的粉色心思,便会如阴阴的树影,落满轻轻的风声。读得久了,就丢下书,去看摇篮里的弟弟,小小的人儿,总是吧啦着一张小嘴,或微笑,或哭泣,或依依呀呀不知所云。

可惜的是,因年代久远。老房子于1976年防地震时拆除。

灯影下

记忆中,家里的煤油灯用得极少。每每停电,姆妈总是点上半截蜡烛,蜡烛有时是红色的,有时是白色的,光与影却各有各的颜色,小小的灯芯欢快地跳跃着,不时发出哔叭的声音。只要一停电,我们姐弟三人就会快乐得大呼小叫,因为这样就可以明正言顺地不做作业了,二来我们的手也可以派上用场。

随着十个指头不停地组合,墙上就会现出不同的图案。燕子啊,小狗啊,兔子啊,只要我们能想到的,都能变出来。更多的时候,是互相用指头在墙上斗架,就像“皮影”一样,忘乎所以时,往往会忘了这是在做游戏,竟真的吵起来了。这时,姆妈就会举着纳了一半的鞋底轻轻抽打我们的屁股,喝令我们去床上睡觉。

我们睡下后。姆妈就会点上煤油灯。这时的她,总是一脸的恬静,漆黑的眸子少了白天的成严。朦胧的灯光下,姆妈的眼睛里竟也有红色的火苗在跳动,当这抹火苗射到我们身上时,是含了柔情的,常常是一觉醒来,还见姆妈倚在床沿,抿着嘴唇做针线,哧啦哧啦的棉线伴着暗红的火苗在她手上绕来飞去。就在这忽浓忽淡的灯光下,姆妈的美好年华,渐渐老去。

被窝里的阅读

上世纪70年代,大人们对电都是很节约的。如果发现到了睡觉时间,我还趴在床上看课外书籍,爸妈就会拉灭电灯。但我却想接着读下去,怎么办?

于是每晚睡觉前,我总是偷偷地将手电筒藏在被窝里。当爸妈回到他们的房间后,我就把身子全埋进被窝中,将被子的四个角掖紧,然后打开手电筒,就着微弱的光。看我白天搜罗到的字书(小

时候对长篇小说的一种叫法),比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木偶奇遇记》等,也不管是否看得懂,更不管是否是被称作“毒草”的书,直看到眼皮有气无力地打架,才把头伸出来,长长地舒口气,然后满足地睡去。那种刺激那份小心,总是会令我滋生出深入敌人心脏的感觉。

读小学四年级吧,有天忽见爸匆匆地回到家,腋下夹着个纸包,进了里屋后,很久才出来。吃饭时我问爸那纸包里包的是不是字书,爸说哪有什么字书啊,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我知道爸没别的爱好,除了他的医书,再就是小说书了。但爸在家从不看医书的。便留起心来。

两天后,爸妈去另一个城市走亲戚,家里就剩下爷爷及我们姐弟三人。把弟妹哄睡后,我就到里屋东翻西找,终于在爸的衣柜最里层找到了。原来是本厚厚的手抄本,最上面的一行是这样几个字:《第二次握手》,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布满了整张纸。我大惑不解,干嘛说第二次握手呢?好奇心促使我看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房门外响起爷爷的脚步声,吓得我赶紧用被子蒙住头。随即就听见门被推开,然后是“格达”的灭灯声。

黑暗中,我睁着两只眼睛,猜测出现在苏冠兰院里的那个神秘女郎是谁,不会是琼姐吧?如此说来,他们又可以见面了,那么,他们见上没有?如果见了,第一句又该说什么?我被自己的猜测搅得没了睡意,只好悄悄地爬起来找出电筒。躲在被窝里继续看。

合上最后一张纸,我大人似地长叹了口气。那时我还不懂得爱情,但丁洁琼和苏冠南纯真的爱情故事却令年少的我感动不已,觉得他们的爱,如我床前那抹透过纱窗的月光,清澈而又朦胧。当爷爷叫醒我时,我的两眼红红的,爷爷说哟大概害眼睛了,我去学校帮你请假吧。乐得我搂着他亲了又亲。

七里长街

小城只有一条街,七华里,因此又叫七里长街。

街呈东西走向,两边长满了高大的泡桐树。树枝茂盛得在空中接轨,如巨大的天然遮阳伞,夏天太阳再烈,只要在树阴下行走,阳光也不会刺你的眼。落在衣上的跳跃斑点,仿如调皮的小孩子,握着镜子在和你玩哩。

街的两边,布满了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店铺。比如:电影院、粮店、杂货铺、理发店、老虎灶、酒楼、邮电局、澡堂等。

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对百姓来讲。一年难得进澡堂洗上几回澡。但到年底,是一定要去澡堂的,而且全家出动。置办完年货,主妇们就会拖儿带女地去排队,如不能到场。就用澡盆、小凳什么的占着位置。等啊等啊,终于轮到我了,进门的瞬间,扭头一看,长长的队伍蜿蜒到大街上。排在队末的女同志,神定气闲地在织毛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围的人讲话,身边的小女孩,竟歪靠着妈妈睡着了。

大街又如大树,延伸出许多小巷,小巷子有着动听的名字,像石榴巷、听雨巷、安居巷、魁星楼巷、彩衣巷等。巷内铺设的,或是青砖,或是黄麻条石。令人称奇的是石头巷,因巷内地势高、铺设石板,过路人雨天行走从来不湿脚。因巷子年代久远,青砖上大抵都布满了陈年的青苔。下雨天。若不注意踩到松了的砖头上,就会有积水从砖头下溅出来,钻到你的靴子里,让脚板难受老半天。被污水击中的伙伴们,尖叫着扑过来,然后互相扭成一团。看谁用脚跺砖头最厉害。疯玩中的我们,谁也没去想回家后,母亲手中高举的板子。

街的南边。有条大河,沿着大河向西,中途经过两座石桥就可到外婆家了。石桥是拱形的,桥缝中长满了乱乱的蓬草。沿路的老房子临河而居。门前有石阶通到水里,家家都是木板小门,窄窄的过道后面,别有洞天。小时的我极不安分,走着走着就停下脚步,总想探头看看那些人家的天井里是啥样。这时姆妈就会对我瞪眼,拽着我直往前飞。到了外婆家。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外婆心疼她最爱的外孙女。毫不理会姆妈的辩解,对着她就是一通劈头盖脸地骂,那一刻,凶神恶煞的姆妈变得唯唯诺诺。我非常解气,落井下石地凑到外婆身后嘀咕道:外婆啊,你最好拿条帚揍她的屁股。可外婆不接我的话,自去做她要做的事情。我只好翻翻眼睛,约上几个伙伴串到大街上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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