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盘棋

2009-07-31 01:00
翠苑 2009年3期
关键词:欧罗巴囚室茨威格

择 木

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远洋客轮上。一场棋赛惨烈厮杀。

业余棋手对弈世界冠军,最后两盘棋。一赢一输。不可思议:这位业余棋手。二十五年间从未与任何人下过一盘棋,十五年前棋艺“不过平平庸庸”,居然打成平手。事后,世界冠军瞥向“那盘下了一半没有下完的残棋”,撂下一句话:“真可惜,这个进攻计划安排得不算坏啊。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这位先生实在是个极不寻常的天才。”都说茨威格擅长“煽情”。

1941年写完最后一篇小说《象棋的故事》,茨威格于次年2月22日在巴西服毒自尽。一个伟大的心灵,从此停止跳动。小说,死后才发表。坊间评论大都“炉火纯青”、“揭露纳粹分子对人性的忽略”、“人性本能的剖析”之类泛泛而论,隔靴搔痒。或者干脆说“琴多维琴的故事作为铺垫,烘托后文B博士棋艺的高超,基本没有什么可比性”云云。这种“挖出来的东西是自己埋进去的”,自以为是做法,在普遍浅尝自负的风气下,见怪不怪。评论可以是个人的主观评判,还原文本真相的评论才有价值。一篇小说、一个自传,他生前最后的文字。我试着自己的一种阅读:《象棋的故事》与《昨日的世界》对照勘读。此举大胆,而我遵循一贯秉持的阅读原则:回到文本、回到事实;即回到《象棋的故事》本身之中去。

茨威格叙事流畅,文字干净,并无晦涩。细读,则意涵深邃。

最后两盘棋,第一盘棋赢了,攒了一辈子殊荣,理当歇手。第二盘棋多余。隔天,我和茨威格听闻了B博士本人的象棋故事,凌挫折挽。讲完,他特别交待:囚室生活“象棋中毒”、“患过偏执狂”,次日,只下一盘“再也不多下”。第一盘下完,茨威格“汗毛直竖地发现”,他“像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似的”。不料,非但没有阻止,相反,一任糟糕的事态继续不堪下去。第二盘棋下到一半,这位绅士果然“神经急性错乱”口出狂言、斯文扫地。直到此时,茨威格才“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恢复“原来那种彬彬有礼”。接着B博士说:“请诸位原谅我出丑——这是我最后一次尝试着下象棋。”我不禁纳闷:既然如此,早干嘛去了。

类似的不合情理自相矛盾不止一处。这是我读这篇小说最困惑不解的!

茨威格深恶痛绝纳粹,B博士痛苦经历,无疑感同身受。坚持下第二盘棋,等于让他再次遭受纳粹加诸过的折磨。不通人性吗?我不信。不惜让他发疯,第二盘棋要看什么?再灭一道傲慢自负的世界冠军?不通。第一盘下完已经失去理智。展示博弈疯狂和纳粹残忍?囚室故事足矣,没有比一个人关在囚室整天自我博弈更疯狂、更残忍了。那么何必说一个《象棋的故事》?B博士囚室叙事是整个象棋故事的插入片断占了三分之一篇幅,不是多余吗?世界冠军与B博士之间有何关联?一部小说,讲两个“无可比性”的故事,不像大师所为。再不然,说一个传奇故事?以麦克柯诺尔为首的众人与琴多维奇交战,B博士用“六七着”指导棋,将一盘注定输的棋逼和,委实传奇。之后,单挑世界冠军的两盘棋又属蛇足?看来,事情并不简单;“煽情”、“烘托”更是无稽之谈。仔细阅读、厘清事实我惊讶地发现:故事真相,就藏在最后两盘棋中!

《象棋的故事》脱稿数月后,茨威格和他的妻子双双去世。

自杀不同于他杀或自然死亡,大限时间自主决定,一些重要的事会妥善安排。写作是茨威格的生活方式。临终时精心刻画一个象棋的故事,意欲何为?

先听一下死因说法。茨威格说他死于:“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遗书》)在特定情况下,自杀表见为无力抗拒而不甘苟活的一种决绝态度。“吾闻之日,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务光负石自沉于庐水(《庄子·让王》)。文革中许多社会良知,亦这样结束自己生命。茨威格至死耒泯灭自己的价值信念且无力回天,精神上孤独痛苦。故而,萌发“结束我的生命为好”。我不认为外部事件一定导致茨威格非自杀不可。德国入侵奥地利1937年的事。1933年希特勒上台,茨威格敏感到这个当年失意的三流艺术家对维也纳素来怀有嫉恨。是年离开奥地利,旅居英国;1938年加入英国国籍,移居美国;最终落脚巴西。到了巴西,他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日俱增”(《遗书》)。他说:“巴西给我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象,也给了我不小的希望。那片得天独厚的土地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在那片广袤的国土上,至今还有铁路、公路,乃至飞机未曾到过的地方。在那里,历史被保存得比在欧洲更加精心。有如此“美丽的城市”,又无生命之虞,却执意要死,看来,精神上郁闷、“痛不欲生”是其主因。

为什么选择巴西结束生命?

诚然,欧罗巴的“精神故乡亦已自我毁灭”。难道英美亦然?离开维也纳、加入英国国籍、移居美国,或参与各种抵抗运动,不亦快哉?《昨日的世界·和平的垂死挣扎》一节中,我曾读到茨威格对英美失望且抱怨的委婉文字。去巴西,一个绝对选择:结束生命!我斗胆假设:对欧洲大陆失望:对英美亦己失望!?不敢枉下断言。确凿无疑,茨威格死于一种整体性精神幻灭。一个思想深刻的艺术家,他的文字和行为不从政治正确的角度去阅读,可能更为正确。最后两盘棋的故事发生在离开美国的客轮上。世界“名人”琴多维奇,“甲板上”、“镁光灯”下华丽转身,闪亮登场。这一场景实在太熟悉了。今日名人别过昨日英雄,标志一个时代的世风转向!如此精心的《象棋的故事》决不是一个兴致任意的开场!1922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整个欧洲萎靡不振,百废待兴。茨威格写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关注个体信仰的自我救赎问题。二十年过后,救赎成了失望,理想与现实撕裂。拒绝妥协,一腔愤闷。茨威格以决绝方式向现实回敬了一个强烈的“否!”字,死前,一定有话要说。如果说。《昨日的世界》是“亲身经历的社会政治事件。他对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的感受”作一个临终总结:那么,我认为《象棋的故事》才是茨威格离开这个世界的完整想法。他的想法,一如他活着时以讲故事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离开时,同样用讲故事的方式,叙述他个人的信仰与绝望、挚爱与冷漠、热忱与孤单……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一盘棋,黑白两头坐着两位天才:一位世界冠军,一位业余爱好者。六十四格黑白棋盘,三十二个棋子。走法,约定俗成。棋之所以魅力无穷,归结一点:同一棋盘。不同理解、不同秉性的人。

两位灵魂人物之一,世界冠军琴多维奇,毫无灵魂可言。茨威格称他“古怪的天才”;神父叫他“巴兰的驴子”。他的经历全部是“道听途说”。“古怪的天才”幼年丧父,神父收养。“14岁上还板着指头算数,读书看报特别费劲”。“这个冥顽不灵的少年对世上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一次偶然机会,神父发现他“棋下得缓慢、顽强、坚定不移、毫无破

绽”,送去“专业培训”,20岁那年荣获世界冠军。从此,世界冠军吁“利用自己的天才和荣誉,尽可能地多赚钱,表现得十分小气,贪得无厌。”直到故事结束,仍然是这样描述:“他活像一块岩石,两只眼睛搭拉下来专注地死死地盯着棋盘。”茨成格说“他离我非常之近,在同一条船上,”“而我这个不幸的人居然想不出办法来和他接近。”无法接近是陌生:是拒绝。看得出茨威格鄙视这个人。

看不懂“今日世界”的名人,却熟悉“昨日世界”的业余爱好者。谈起B博士,好像阔别多年的挚友或同胞兄弟,、琴多维奇生于南斯拉夫一个偏僻小镇,马其顿尚武传人。B博士和茨威格生于同一国家,同一城市。据说,奥地利-维也纳随便一个贩夫走卒,都能拉出一流优美的提琴(《昨日的世界》)。“自我介绍”时,茨威格告诉我:“他所说的姓氏,我一听就很熟悉,这是奥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门望族。”高贵的姓氏、显赫的门第、广泛的兴趣,如数家珍。B博士的故事,茨威格清楚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中每一次真实而细腻的感受,包括“象棋中毒”被逼成疯的个人隐私。相契的看法、相投的趣味、相同的气质,一言一行,他们俩简直是同一个人。一个陌生,一个知己:一个岩石呆板,一个轻松愉快。一贬一褒,毫无隐讳。描述,带有描述者的情感色彩,茨威格则浓彩重墨。何故于此。非常好奇。

阅读《象棋的故事》困难在于。如何理解茨威格的象棋看法:这同时攸关故事真相和自杀原因。简单转述世界名人资料后,茨威格径直陈述起他的象棋看法,一改往日“悬念”、口吻,显得咄咄逼人,亮出的看法,安排在整个故事叙述前,耐人寻味。

凭心而论,他的看法令人费解。“我是深知被称为‘国王游戏的象棋所具有的神秘的诱惑力的,在人们发明的各种游戏中只有这一种游戏,它的胜负不决定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只给智慧栽上桂冠……它只给智力天赋的一种特殊形式戴上桂冠。”“深知”的看法,并不超出通常理解:象棋是一种智力游戏。可是,语气一转立马又诘问道:“把下象棋说成是一种‘游戏,这难道不是对它进行了一种侮辱性的限制吗?它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吗?一种介乎无地之间漂浮不定的东西,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材介乎天地之间一样。”“一种介乎天地之间漂浮不定的东西”指哲学和宗教。

显然,象棋“不也是”的说法,是要我们循着上述看法阅读《象棋的故事》也就是说,最后两盘棋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象棋游戏。同理,不惜让B博士再度发疯。执意这场棋赛,根本不是什么“烘托”、“煽情”的噱头,滋事重大。据此,我作了如下推论:欧罗巴精神是科学、艺术、哲学和宗教的总称;象棋是科学、艺术、哲学和宗教;象棋是欧罗巴精神!茨威格说他死于欧罗巴精神“亦己自我毁灭”,《象棋的故事》不就成了他本人在说自己的死因吗?

如此象棋故事,不可等闲视之!

欧罗巴精神“亦已自我毁灭”的说法,不也在说科学、艺术、哲学和宗教“亦己自我毁灭”了吗!说了吗?说了:“我在这个使我们的世界在道德方面倒退了将近一千年的同一时代里,也看到了同样的人类由于在技术和智力方面取得的未曾预料到的成就而使自己大大进步……”接着,隔开很远的地方,又说了意思相左的话:“看来,大自然对人的报复几乎都是凶残的,当人类通过技术把大自然最秘密的威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时,所有的技术成就又会同时搅乱人类的心灵。技术带给我们的最坏的咒语,莫过于它会阻止我们逃避哪怕只是一刹那的现实。”这段话让我想起哈维尔在《无权者的权力》中说过极其相似的话:“技术是现代科学之子……如今已脱离了人性的控制,日益服务我们、奴役我们,迫使我们参与准备我们自己的毁灭,人性沦丧,没有理想、没有信仰,甚至我们也没有一种政治概念帮助我们把事物纳入人性的控制。”照此说法,“亦己自我毁灭”的完整意思,应当是纳粹残忍和“技术带给我们的最坏的咒语”了。恍然大悟,难怪要去巴西“那片得天独厚的土地”结束生命!

关键是纳粹残忍和世界冠军的故事与“亦己自我毁灭”的说法,与象棋看法有何内在关联呢?换言之,《象棋的故事》是如何叙述的?茨威格说世界冠军的“天才和荣誉”,只服从一个信条“尽可能地多赚钱”!并出示相关事证:“只要给他报酬,他就为任何一个寒伦的象棋俱乐部下棋:他让人在肥皂广告上印制他的肖像,甚至同意人家出钱买他的名字去出版一本叫《象棋哲学》的书,丝毫不理会他的竞争者对他的嘲笑,这些人清楚知道,他根本连三个句子也写不下来。”问题来了。象棋不单纯是游戏的看法,很可能滑向一个危险的结论,因为,世界冠军同样认为:象棋不是游戏,是获取“报酬”的技巧!众所周知,独裁者也信奉工具理性,工具至上和技巧说,一个为统治目的服务:另一个为“赚钱”手段,两者存在着内在关联,如何处理这一危险?我们知道,工具理性本身是中性的,仅为使用者服务。如“三聚氰胺”在不法商毫无人性的唯利私欲下成了欺诈工具。工具理性的中性特质,恰恰为独裁者“长治久安”所情有独钟。因为,它本质上不产生任何价值行为。工具理性的现代化,并不必然证明社会治理方式的现代化。可能更遭,“亦已自我毁灭”的欧罗巴精神越来越缺乏人性,沦落成嗜血冰冷的专制工具和“赚钱”手段。所以,游戏说之后。茨威格迅速诘问道:象棋“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吗”?问题是象棋“不也是”的看法,有人信吗?纳粹肯定不信。我清楚地记得:世界冠军“对世上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他也不认为象棋是一种科学和艺术!更为可怕的是,琴多维奇这一信条已经为他赢得了“世界冠军”的桂冠。世界冠军的信条,已然欧洲信条、世界信条、甚至生活信条,成了衡量一切价值与否的标准!世界冠军“岩石般”性格。不是艺术加工、添油加醋或有意丑化,是无往不利的主流信条铸就的人格特质!象棋“不也是”与象棋“不是”之别,划出了B博士与世界冠军两类截然不同的人格!茨威格说世界冠军无法“接近”,原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令人疑惑的是,茨威格对此一清二楚,却偏偏领着B博士一起去撞岩石砌的墙!当年B博士撞过石墙,结果疯了。明明知道主流信条是“一种侮辱性的限制”,为何自取其辱呢?

象棋不是游戏的说法,到了B博士的象棋故事里成了囚室生活中别无选择的自我博弈,B博士的囚室,没有被说成集中营。事实上,它是“一家大旅馆”。囚室同正常生活空间。甚至没有多大区别(冬天有暖气)。与正常生活空间唯一区别:人之自由和尊严被剥夺!“囚室”一个修辞用法,纳粹专制统治下的奥地利。这样的囚室干什么用?囚禁自由灵魂!奥地利自由灵魂浸淫于她的音乐、诗歌、绘画、数学、心理学、哲学和宗教。B博士出身名门望族,自由灵魂的“香火”。曾几何时,自由灵魂的翅膀折断了,只得与虚无为伴。在我看来。从德国军官口袋里偷来的“一百五十盘棋谱”,根本是一个阴谋:纳粹似乎给了B博士一个精神乐趣:象棋的乐趣。

而这一“给以”是“一种侮辱性的限制”。科学、艺术、哲学和宗教一旦抽取了自由灵魂,不就剩下逻辑的疯狂了吗!“给以”的“限制”,施舍的侮辱。即便如此,B博士仍然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最后一盘棋,茨威格“发现”B博士发疯,“汗毛直竖”,这哪里“煽情”了?失去自由和尊严,正常人必定是“笼子里的动物”,困兽之斗,注定发疯。“汗毛直竖”,惺惺相惜。

“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吗?”的发问,在问谁?问纳粹?问世界冠军?不可能!茨威格没有失去理智到诘问“岩石”。他在问自己!一个设问,一个设于自己的自问自答:对人的自由和尊严作一种限制不是荒唐和侮辱吗?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呢?茨威格的生命能量,正是在这种显而易见的、荒唐的、无休无止的自我诘问中叫“消耗殆尽”。在他看来,荒唐至极的谬论竟然成了现实状况!茨威格都不忍心问B博士。他完全知道。囚室的自我博弈就是这种向石墙求取答案的疯狂之举。一个疯了,一个自杀了,他们情同手足。我铁口断言:茨威格的精神囚室不会比B博士的囚室大多少!B博士的象棋故事。分明是茨威格言说自己心中块垒!无可“逃避哪怕只是一刹那的现实”,无人全身而退,不愿发疯吗?那“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生命为好”。

一阵寒噤曾经透过B博士和茨威格全身,现在轮到我了。

理想主义极可能转向自身的背面,跌入悲观主义深渊。但是,悲观主义截然不同于虚无主义。悲观始于情笃,终于情殇。虚无则根本无情可言,相信象棋也是科学、艺术、哲学和宗教的茨威格和B博士,当然认为纳粹和世界冠军的信条“搅乱人类的心灵”,是一种“最坏的咒语”。“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的现状,茨威格至死无法接受!这不表示茨威格的认知出了问题,救赎与原罪有关;与恶无直接关联。原罪导出善恶,而善与恶则势不两立。善恶博弈即是最后两盘棋,更是茨威格同纳粹和世界冠军的最后一次殊死搏斗。

接着上述看法,茨威格立即又说:“我完全是本着‘游戏这个词的本义下象棋的,而真正的棋手下棋却是在‘当真。”他说:“从他(B博士的)业余爱好者(Dilenant)这个词的最优美的含义来说,游戏的时候,就该得到‘diletto(意大利文,快乐、愉快)。”这又怎么回事了?当我们把象棋看作游戏时,说象棋不是游戏:当我们不把象棋看作游戏时,又说象棋是游戏。当然,世界冠军不把下棋当游戏“当真”,是一切以“多赚钱”为中心,令人不齿。假如下棋不为赚钱,“当真”错了吗?棋艺有高低,态度决定一切。即便“游戏”为何不能“当真”?再说。精神活动的个体差异取决于自然秉性,有人性急,有人温和,无可厚非。我有点不服。茨威格这样回答:不错,下棋人存在秉性差异。但是,把特殊形式的精神“游戏”绝对化、功利化。则大错!博弈游戏,说到底为了快乐。技术或技巧,不过是增加它的刺激程度和快乐强度,不必绝对“当真”。作为一种精神活动,象棋兼具科学与艺术的品质拒斥输赢“当真”的功利化。象棋“不也是”的诘问针对“一种侮辱性的限制”,而“侮辱性的限制”是把象棋游戏绝对化和功利化。当麦克柯诺尔邀请琴多维奇下棋,这位世界冠军开口250美元一局,否则免谈。功利化实质低俗化,它根本无视人除了物以外的精神存在。“当真”“赚钱”似乎有一个振振有词的说法:生存权利至上。生存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个绝对的界定。人之为人的自由和尊严,对人的界定拒绝作出“吃了睡睡了吃”的动物性生存释义。即便无生存之虞,“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了,茨威格仍然决绝地放弃生命!这不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文化所能“理喻”的。“无可比性”的看不懂在于精神方式的异质性。

不同看法,不同人格特质,自然会有不同人格的褒贬。茨成格鄙视地说:“我不能想像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开棋的时候先走马而不是先走卒对他来说是英雄的壮举,而在象棋指南的某个椅角里占上一席可怜见的位置,就意味着声名不朽:我不能想象,一个聪明人竟然能够在十年、=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全部的思维力都献给一种荒诞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把木头棋子王赶到木板棋盘的角落里,而自己却没有发狂成为疯子。”听上去在说独裁者病态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他赞赏这样的下棋人:“它那简单的规则任何一个孩子也能学会……在它那永不改变的狭窄的方格里……只具有一种非凡的象棋才能的人。这是一种独特的天才。在他们身上。想象力、耐心和技巧就像数学家、诗人和作曲家身上一样地发生作用,只不过方式不同组合相异罢了。”欧罗巴精神的人格特质理应是数学与诗、逻辑技巧与艺术想象的完美交融,而现实状况中欧罗巴精神的人格特质业已残缺!

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茨威格对通常象棋含义进行驳离,切换成欧洲精神的一种隐喻;一个象征。《象棋的故事》成了他本人不折不扣的、对于这个精神现状的个人看法。他的看法,通过两个不同人物以及他们不同经历和风云际会的象棋故事得以栩栩如生。随着赋予“象棋”和“下棋人”的不同特质,两位主要人物已经越过了下棋人自然秉性的无可厚非性,成了欧罗巴精神不同人格的象征。业余棋手对弈世界冠军,其实就是欧罗巴精神的两种不同人格特质的互相博弈。一个好的叙事故事,一定是好的寓言故事。会讲叙事故事的很多,会讲叙事故事,同时又隐伏一个寓言故事于其中的,实属罕见。茨威格让我惊叹于他的天衣无缝。故事引人入胜且撕心裂肺。值此我真切感受到:茨威格孤独灵魂中尝试的最后两盘棋,何其沉重!沉重得让人窒息。茨威格和我都清楚:开始博弈,注定绝望。可是,谁给予生命以命定的虚无,谁就等于没有活过!恐惧又当别论。茨威格直视我轻声说:绝望吗?至少“不失尊严”!

到复盘时候了。以麦克柯诺尔为首的众人博弈世界冠军,业余棋手有一次偶然介入具体政治事件的政治博弈。其实,茨威格更愿意B博士用他精心策划的最后两盘棋,同世界冠军交手:同纳粹过招。那种不在具体政治事件中的政治博弈,更接近茨威格一贯的、最终的表达方式。我无法想象方案定型,茨威格以何种复杂心情在实施这个方案:希望、幻灭、愤闷、眷恋、挣扎、疲惫……离开纽约,彻底离开欧罗巴!漂泊的情感、纷乱的思绪终归宿命般、死死地锚在欧洲,锚在奥地利。拉开的距离,无片刻挣脱“我的精神故乡”。平静时他轻声地告诉我:“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一瞬间,我的周身被一阵莫名寒噤整个托了起来!

一篇小说,一个自传。永远乡愁中无数次回乡的最后一次重返!

来自报道和朋友转述的世界冠军,茨威格告诉我:这个人,这个现实之中欧罗巴人格象征,他完全陌生了,陌生到无法接近!何其残酷,何等痛苦,那是他的故乡啊!你完全可以在B博士的故事里读出《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的文字通感。麦克柯诺尔同世界冠军有过一次交锋。这一情节。放在B博士与世界冠军对弈的最后两盘棋前,茨威格不无痛惜地说:麦克柯诺尔原本可以指望。因为,麦克柯诺尔毕竟正面挑战了世界冠军,但是,由于麦克柯诺尔傲慢无知、冲动而缺乏自省,根本不是纳粹和世界冠军的对手。要不是B博士及时出乎,麦克柯诺尔会输掉口袋里所有的钱。《昨日的世界·和平的垂死挣扎》一节中流露出他对麦克柯诺尔们失望。一个不在具体政治事件中的政治对弈,茨威格自信地认为:战胜纳粹和世界冠军,关键应在象棋的不同理解、不同态度、不同人格上角力。自由灵魂与僵硬躯壳对弈:第一盘棋赢了,赢在维也纳诗人和数学家的气质上,赢得“轻松潇洒、落落大方”。第二盘棋输了,输在马其顿“这位训练有素的战略家已经看出来,他恰好可以通过出棋缓慢。使对方精疲力竭、火冒三丈”:输在缓慢、恒常、冷酷的死亡节奏,吞噬了生命激情的全部能量。临终,茨威格倾其所有心力策划了一场生命与死亡的博弈,最后两盘棋,世界冠军不得不承认,B博士是位旗鼓相当的对手。

在自传《昨日的世界》最后一节中,茨威格说了这样的话,我怀着无限敬意摘录如下,作为本文结语:

骄阳普照大地。正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注意到我前面自己的影子一样,我也看到了在现在这次战争后面另一次战争的影子。战争的影子将漫延过我们那全部的时代,不会再从我这里消失:战争的影子笼罩着我日日夜夜的每一个念头:它的暗影大概也蒙住了这本书的某些章页。可是不管怎么说,每一个影子毕竟还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过光明和黑暗、和平和战争、兴盛和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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