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背后

2009-07-31 08:52
南风窗 2009年14期
关键词:大江智障病人

刘 阳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想找一本写给病人身边人的书。或许这个群体太狭窄了,又或者与病人相比,人们很自然地更关注病患本人,这也是出版界要尊重的商业规律吧。所以也没什么结果,直到偶然买到一本《康复的家庭》。

其实,很早就接触过大江健三郎的小说,虽然知道他的创作都是半自传性质,源自他和妻子与天生有智障残疾的儿子大江光一同并仍在继续努力度过的日子,但毕竟小说本身有文体的要求,而我已经被生活带领着进入一个很难再从虚构性的作品中获得激励的阶段。

《康复的家庭》可以说是一本贴心的书,书中的文字最初发表在一份日本医疗团体的刊物上。不知温和而坚韧的小个子的大江先生,知道我这个中国读者竟把它当作是写给病人家属的书,做何感想?以这本书在日本激起的反响,我料想他不会觉得太意外吧,或许应该惊讶的倒是,怎么才有中国读者这样读,要知道,中国的病人人数(也就是与病人共同生活者的人数)要远远多过日本啊。

其实并不需要发现什么太深刻的见解,我只是看到大江先生说,“我每次去取药总要浪费半天的时间,但发现如果在医院里看书,其实和在书房里没什么两样,于是便还主动要求去取药”,就觉得很体贴了。

对着大江先生的书,曾想过照样子写一本类似性质的东西,也不难办到吧,或许还能鼓励一些人。然而自己怯懦了,这个社会似乎更需要坚持骂人的、坚持逗人的,如果忽然冒出来一个坚持鼓励人的,命运想必将迅速转化,会迅速被骂人的揭黑、被逗人的解构,转眼变成一个需要被鼓励的人了。

要说写给病人家属的书,中国也有:周国平的《妞妞日记》或可算作一本,感动过很多人。患眼底癌的妞妞经手术或可健康,但即使健康也要承受失去双眼的终生黑暗。作为父亲的周,选择了不手术,他觉得女儿作为一个盲人需要面对太沉重的生活。一个父亲面临这种抉择时的情景,旁观者很难讨论,即便是说自己能够感同身受的话,也要慎重。

大汀光的主治医生森安先生在当天的日汜里不动声色地只记下一句:“年轻的作家经过犹豫和迟疑之后,终于下决心同意儿子动手术。”这是大江健三郎面对初生病儿打击真实的最初反应。大江随后写到:“不动手术,光就无法生存……我经常想,仅仅是这个事实,如果存在超越人类的东西,我在它面前就无法抬起头来。但是,犹豫不决后的断然决定甚至使我产生了自己再生的感觉。”

2006年有个“不通世故”的少年站出来批周国平。这个叫子尤的孩子站在病人的角度、站在残缺者的立场上,追问这个健康的社会。健康社会奉行的,多半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个优秀的孩子,已经走了,他的追问,其实并未得到认真的回答。

站在病患家属的角度,大江先生说,“不能不承认,不少福利设施只是作为拒绝残疾人的社会的一种补充形式。”当大江光在母亲与老师的启发下,竟能够作曲、用音乐的方式表达自己内心世界的人性光辉时,难怪小泽征尔也涌出泪珠。因为爱而产生的大江光的音乐,帮助了更多的人从身体与精神的疾病中康复。

这样的智障孩子在我们的社会里似乎很常见吧。曾和一个朋友忆及小学的经历,我们禁不住叫出声来:难道每所小学的教导主任都有一个傻儿子!我记得教导主任带着傻儿每天傍晚绕着操场溜圈的情景,他满是皱纹的脸,在我记忆中从没有出现过笑容,使我人生第一次对抽象的“沧桑”拥有了具象的语感。

从学校回到家,大院里的邻居也有一个傻儿子。院子里半大孩子的一项乐趣,就是没缘没故找茬儿打这个智障人,脚踢或者扔石头。当时他比我们高很多,应该已经是个青年了,打得他嚎叫连天。他的母亲有时候会跑出来哭诉,“我的傻儿啊——”就这么一句拖着长音,没有多余的词。而这个智障青年,当发现比我们更小一点的孩子没有大人照看时,竟会跑过去挥起大手就打。没有人考察过,究竟是谁先打谁的。

看罢《康复的家庭》,竟想起了这个智障青年。老屋早就动迁了,那些当年的邻居们,不知谁还记得他。或许这就是对一本康复之书的阅读回报吧,清理出恶的积累,作为儿童的我,对于人性之恶初次的震惊、难受与不解。

大江先生说,他的写作是驱除自我内心恶魔的一种方法。用写作来驱魔,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也说过。

面对沉默的儿子光,他是共生状态唯一可能的文字发言人;他的妻子,也就是光的母亲,手绘的插图清新温婉,这本书因此成为一个康复的家庭共同的创作。读来竟不沉重,而是明亮的。

“我年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与光共同生活……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评价这种人生遭遇的得失呢?我想,只能认为人生就是如此。能说这是幸运吗?但的确不能说(或者绝不打算这么说)这是厄运。不过,我还是有这样的想法:绝不能单纯地肯定就是前者。因为困难还在继续存在。”

话里不无存在主义的味道,大江曾自述自己是存在主义的信仰者。而沿着这样的路径深入下去,将抵达何处?

荷兰作家、神学家卢云主动放弃了哈佛的教职,从1986年起直到1996年去世,在加拿大多伦多的“黎明之家”专门服侍弱智人士。他的话仿佛是接着大江先生所感而发:那些边缘群体,老人、小孩、残障者、精神异常者、病人才应该成为我们关注的中心。如果我们的社会是围绕着强者、领袖、竞争中的获胜者而组织起来的,那么这个社会就不可能被爱联结在一起。

人们都是在残缺处彼此拥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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