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寺寻仓央嘉措

2009-07-29 07:11
作家 2009年7期
关键词:仓央嘉达赖喇嘛

欣 力

1

黄昏由延福寺出来,奔南寺。贺兰山在左。天空干净,云海漫过山把山拥着,有时候是山含着云;右边——大地辽阔平坦,不是草原,不是沙漠,也不是沃野千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灰。那首歌叫《苍天般的阿拉善》,歌词和曲调都一般,就是这个歌名好,因为贴切。

黄昏的阿拉善苍茫辽阔,没树,没车,没人。人站地上感觉失重,天地太大人太小,感觉就要飘起来了——好在有贺兰山,一脉如万马奔腾的山,给空阔的天地长了精神。在它的身前身后,云变幻着。

南寺又叫广宗寺,在阿拉善左旗贺兰山西北,群山环抱之中,是阿拉善第一大寺,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始建。

圆寂的达赖喇嘛,灵塔都在布达拉宫,唯独一个人的不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他的灵塔在南寺。我来这儿,专为寻他。

2

我想象仓央嘉措的模样,通过他的诗。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蛋,浮现在我心上。

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

守门的狗儿,你比人还机灵,

别说我黄昏出去,别说我拂晓才归,

人家说我闲话,却也说得不差,

少年轻盈步履,曾过女店主家,

住在布达拉宫,我是明持仓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萨,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仓央嘉措

玛吉阿米,藏语意思是:像母亲一样的少女。这首歌多有译本,把“玛吉阿米”译成各种少女或姑娘,甚至“再创作”成“俏丽少女”,可藏语里的那层温暖意思没了。

像母亲一样的少女——那个姑娘的爱,必定母性深淳。

黄教活佛禁女色,仓央嘉措化名宕桑旺波,乔装改扮了去跟这个有着母亲般心怀的少女相会,据说他们相会在八廓街的“黄房子”。那房子如今还在。在这首歌里,他没说女子的名字;在另外的歌里,他说,“我心心相印的人儿/是琼结来的”。

那个琼结来的少女叫达娃卓玛。

达赖喇嘛,1949年以前是西藏至高无上的政教领袖,行为肯定不同凡俗,比如修持,比如自律,比如通灵,这是我们能想象到的;而他,竟是不同凡俗地放浪不羁一蔑视教规,脱下袈裟,走进人间,亲近女人和美酒,遍尝人间五味,而后,把心里的事儿都唱出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箭射中鹄的,箭头钻进地里,遇见我的恋人,魂儿也跟她飞去。

——仓央嘉措

藏人宽容他的违规,活佛喜欢的就是他们喜欢的,他们同情他的处境,唱着他的歌,感同身受。这些大胆炽烈的歌,离他们的心近,让他们忍不住对这个叛逆的活佛,愈发偏爱。

据载,仓央嘉措法相英秀端庄,慈爱威严,体味芬芳,嗓音优美,善即兴赋诗吟唱。

仓央嘉措生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同年,五世达赖喇嘛圆寂。藏王第司·桑结加措秘不发丧,暗中派人寻访灵童,选定仓央嘉措。

藏王不发丧,一说是五世达赖喇嘛有遗嘱,让等布达拉宫建好了才发丧;一说是藏王想独揽大权,“桑结欲专国事,秘不发丧,伪言达赖喇嘛人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喇嘛之命以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引自《西藏通览》之《阿拉善往事》,宁夏人民出版社)。

14年以后,布达拉宫修成,仓央嘉措接受剃度,行坐床礼,正式成了活佛。康熙帝为藏王长达14年的“匿丧”,非常恼火,但为了稳定大局,还是派专员参加典礼,赏赐珍宝无数。

活佛年幼,藏王成了摄政王。仓央嘉措进宫之前,桑结加措以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发号施令,大权独揽14年。仓央嘉措进宫又成年后,仍是有达赖喇嘛之名,无达赖喇嘛之权。藏王桑结加措建了苑龙宫,叫他在那儿安心修行,少问国事。有一说,桑结为专权,有意怂恿仓央嘉措寻花问柳,为他的浪荡行为开方便之门。而这个摄政王本身,不仅“匿丧”、专权,还敢违背教规,公然蓄养“主母”。

假如穿上红黄袈裟,就成喇嘛,那湖上金黄的野鸭,岂不也能超度众生?

——仓央嘉措

有人说仓央嘉措一生为情所困,我觉得这么说相当片面。他是追求理想而不得,在虚伪的生活里,极端苦闷。他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诚实的生活——对信仰,对信众,对爱情。他是藏人的领袖。他想当个好领袖,却是奢望。

其实,人一生只在两个地方活动,一个是社会,一个是家庭。仓央嘉措的社会角色有名无实。社会黑暗龌龊,连他的导师兼监护人,摄政王桑结加措都在公然辱没教规一仓央嘉措的信仰垮了。

退而求生活。他本来就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对生活有天生的兴趣。

据说,布达拉宫后面的林子里有个湖,湖心岛上有楼称龙王潭。仓央嘉措邀集拉萨城里的青年男女,在这儿狂欢,他的歌,就是由这些人传唱出去的。

在龙王潭,仓央嘉措遇见了达娃卓玛。人说那达娃卓玛生得美,品性好,嗓音动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像陈酿,看一眼就把你醉倒。两个人又那么相知相爱,好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仓央嘉措觉得,这女子是神赐的。他由此,对生活充满了感激。

拉萨人烟稠密,琼结人儿美丽,我心心相印的人儿,是琼结地方来的。——仓央嘉措

可是,生活不属于他。藏传佛教的黄教教派,僧侣禁女色。

达娃卓玛忽然没了,遍寻不见,才知道被父母带回琼结去嫁人了。

一切本在意料之中,可他仍然失魂落魄,苦闷之极,唱道:“不要再说琼结琼结……”

世界这么大,没这个人落脚的地方——表面上的放荡不羁,来自内心深隐的痛苦,那个苦,岂一个“情”字了得?

据说仓央嘉措曾经提出放弃黄教法王的尊位,只保留教主的世俗特权,未得准许。

他本来就是个视权力如粪土的人。诚实的合乎人性的生活,才是他需要的。

生性笃诚温柔,内心敏感富有灵性,深爱女性,对爱情,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态度。同时代,这样的人还有一个,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1655—1685,他死去的前两年,1683年,仓央嘉措出生。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同时存在了两年。此二人出身处境学识并不相近,相近的是人品。笃诚温柔,敏感富有灵性。说温柔,且莫当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纳兰善骑射,当过康熙帝的御前侍卫,武职正三品;仓央嘉措,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优秀射手。

李泽厚讲到纳兰词,说纳兰性德“皇室近亲,贵胄公子,少年得志,世代荣华,身为满人,不应有什么家国哀、人生恨,然而其作品却是极其哀怨沉痛的”,又说,“北宋而后,大概还没有词家达到过这种艺术境界”。(《美的历程》)

他解释纳兰词里的人生空幻感,来自于“一个表面繁荣平静,实际上开始颓唐没落的命运哀伤”。

跟明代中晚期相比,清王朝对思想文化的压抑可谓厉害,在乾隆

时期达到顶峰。“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怕“文字狱”怕到连朋友聚会都退避三合,写书呢,只为挣饭钱。明代以陆王“心学”为核心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的道德标准和生活理论,到清朝,全没了。晚明李贽的“童心说”多伟大!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也。”说文艺不是“代圣人立言”,而是要表现自己的真心本心。真心是什么?就是摒弃一切外在教条和假道学,真诚面对世界面对自我的——心灵解放!所以晚明除了有李贽、公安派三袁等大家,更有屠隆写《婆娑馆清言》,陈继儒写《小窗幽纪》,洪自诚写《菜根谭》,全都是“绝假纯真”发自肺腑之作,其人其作,若在清朝,怕都免不了牢狱之灾。

从明人清,表面的繁荣平静下,是思想文化上的大倒退,李泽厚说:“那是多么黑暗的世界啊。”

在那样的环境里,真心之人岂能不苦闷?

说他们英年早逝未必合适,或者可以说夭折,他们死得太年轻,纳兰性德30岁,仓央嘉措24岁。人大多不懂,就说这俩人吧,不为衣食忧,有钱有地位,就是赋闲待着,也是美事儿啊,却偏不高兴,一个抑郁而终,一个放浪形骸,结果早早死了,是所谓“身在福中不知福”DE?

我倒以为,他们是有真心的人——绝假纯真的心灵解放,岂是富贵荣华所能换得?或许正相反呢。辛弃疾有句“富贵是危机”,在骂儿子的那篇《最高楼》里。

他想解甲归田,儿子说:田产未置,如何归田?不赞成他。辛老爷子恼了,“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穆先生,出自《汉书·楚元王传》,说元王到楚国封地,用穆生等人做中大夫。穆生不会喝酒,元王却每每设美酒待他,表示尊敬。元王死了,后王戊即位,渐渐把这规矩忘了,不设酒了。穆生说:“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说王已经不需要我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称病而去。陶县令是陶渊明,在彭泽当县令,有上司派督邮来县,要他佩上官带拜见那督邮,陶大人说,我不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人折腰,遂辞官而去,作《归去来兮辞》。

真心,是个沉甸甸的东西,因为这世上,从来真心最少。一个人的真心遭了打击,会很惨,结果只有一个:永不再信,玩世不恭。可真心是天生的,想学狡诈未必学得来,所以那个“玩世”里有几分真快乐,可想而知。

像仓央嘉措,在黑暗的世界里,寻光明不得,想遁世亦难,内心况味或非我们所能想象。

3

当晚在南寺住下。有旅馆,叫丁香山庄,一夜180元,没热水,锅炉坏了。

雾大,丈外不见人影,次日早晨出门,但见门前一双白塔,竟是菩提、尊胜二塔!

菩提、尊胜,藏式双塔。人称双白塔,是广宗寺现存年代最老的文物,经“文革”而幸存的。

才九月,树就枯了,只缀几片黑叶子,颇似紫叶李——走近了看,不是树叶是鸟,通体漆黑,站枝头不动,好像叶子。

细雨润物无声,哪儿都湿漉漉的。塔在寺院边上,越过双塔望去,是寺院的殿舍,屋檐重叠,金黄朱红铺排而去,直到山脚。广宗寺又叫黄楼寺,正是由琉璃黄瓦得名。

瓦很新,晴天里怕是要金光耀眼了,这会儿给微雨润着,不咄咄逼人,倒明朗如灯。棕黑的大山里,浓雾铺漫,山给雾遮得只现个影儿了,蓦然见这样一群殿合,不禁疑为海市蜃楼。

仓央嘉措的灵塔,就在这黄楼寺。

300年前的西藏,藏蒙满势力交织纠缠,达赖喇嘛代表的黄教集团,因为得到清廷跟和硕特蒙古部落的支持,在西藏稳固了统治地位。康熙年间,和硕特蒙古人进藏屯重兵,掌握兵权,操纵政权,五世达赖喇嘛大有成傀儡之势。他不愿意当傀儡,想把蒙古人赶走。藏蒙矛盾之结,就此种下。到仓央嘉措当活佛的时候,愈加尖锐。

当时和硕特蒙古部落的首领叫拉藏汗,他密奏康熙帝,说六世达赖喇嘛行为不端,不是五世达赖喇嘛转世,是假活佛,请康熙帝废黜。这其间,藏王桑结加措两次派人给拉藏汗下毒未遂,他本人反被拉藏汗害死了。

康熙四十五年,皇上下令废黜仓央嘉措,拘押赴京。第二年,仓央嘉措给押去京城,走到拉萨西郊的哲蚌寺时,被哲蚌寺众僧抢进寺内。哲蚌寺是仓央嘉措建最初法缘的地方。据说,押送的蒙人卫兵跟藏人僧众开战,杀死多人。仓央嘉措见状,从寺里走出来,跟押解的人去了。行至青海湖圆寂,时年24岁。

人在青海湖消失,他的情歌却四处流传开了。

关于仓央嘉措的死,多有说法,一说在青海湖病死,一说走进湖中消失,一说从此隐姓埋名,成了“游方僧”(靠化缘度日,四方游走的僧人)在四川、蒙古、西藏等地游历、修持,还到了尼泊尔和印度,得到过尼泊尔国王跟王妃的布施,最后到阿拉善,以化名阿旺曲扎嘉措被奉为上师,跟阿拉善和硕特蒙古第二代王爷阿宝建施受关系,六十多岁的时候,在阿拉善圆寂。南寺广宗寺,是他的心传弟子阿旺多尔济遵他遗嘱所建。

雨中的南寺,静美。

寺院在山坳里,乾隆御笔的“广宗寺”三个大字却在一里多地外的沟坳口上。

一说仓央嘉措在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来到阿拉善,被奉为上师之后,为寻宝地建寺,各处游走。有一天,正走到这个沟坳口上,遇见两个人,他心有灵犀,知此二人是菩萨化身。就循着他们的脚印,走进长沟,到了赛音希日格,就是现在南寺所在地。

这儿住着两家牧人。见他来,一家把刚煮沸的鲜奶捧出来,另一家把才缝好的坐垫铺上,请他坐。仓央嘉措心里暖和了,举头四望,只见群山显出吉祥八徽,天似八辐金轮,地如八瓣莲花,吉兆圆满,于是决定选此地建寺。

这寺院不是一个,是一群。贺兰山好像褐色的大披风,抖开了,将这群殿合护住,那怀里,是明瓦朱檐,辉煌屋宇,层层叠叠。说南寺是大漠里的一颗明珠,真不过分,它还有守护神,身后大山便是。

此地原有弥勒庙一处,扩建9间,后又建大经堂49间,还修了庙仓。第二年,把潘代加木措林寺整个搬过来之后,请了六世达赖喇嘛的灵塔来,专修一座大殿供奉。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在新经堂“坐床”,行开光礼。从此,南寺在藏蒙佛教界影响巨大,信众云集。

南寺相对北寺而言,北寺就在阿拉善亲王府往北约500米处,跟王府在一条街上。那天寻王府,先到了北寺,进去打听路。喊半天没人应。终于,有人露出半个头,一小僧,从那边高高的屋檐下,看我。

问王府在哪儿,他只看我,不说话。好不容易搭腔了,说的话我可一句不懂。我的话,他也不懂。

把话说得慢慢的,声大大的,他终于懂了,朝南指;问南寺在哪

儿,还朝南指;问这是什么寺,这回他的话我听懂了——说.:北寺。

北寺跟南寺相隔总有二三十里,北寺小,跟南寺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赐匾广宗寺,是1760年的事,从此南寺有了正式的名字,立寺规,建札仓。藏区大寺必备四大札仓,就是僧人学习和修持的僧院,日法相僧院、密宗僧院、时轮僧院、医药僧院。广宗寺的四个札仓有自己的名字——“妙音善说洲”、“两次第伏藏洲”、“不变大乐洲”、“无死持明洲”。

史载广宗寺遭大难两回,一是同治八年的回民叛乱,回军放火烧寺,除了时轮大殿和金刚亥母殿之外,其余殿合尽成灰烬。这一次,一个叫商卓特·图斯都布的僧人领头冲进火里,抢出六世达赖喇嘛肉身,藏于山崖。殿堂尽毁,无处安放,达赖喇嘛肉身曾在衙门药师殿暂时供奉。

回民叛乱之后,光绪年间重建寺院,恢复法事活动,六世达赖喇嘛肉身合利回归广宗寺。

广宗寺极盛,应在民国。第五代喇嘛坦主持建造81间有阁楼的大经堂,僧院大殿和大小庙宇也相继而成。大殿有鎏金正脊,四条垂脊;黄琉璃瓦屋顶,绿琉璃瓦墙基;前墙外侧镶黄琉璃,上有佛本生故事浮雕;殿内隔扇上雕有唐僧取经事迹;四周几十处飞檐下,画有《山海经》里的珍禽怪兽;环绕大殿的转经长廊,有一圈经筒,内装一亿嘛呢经和《回向王经》;大经堂更有64根盘龙柱,金龙漫舞,堂内每根雕梁的两侧,都用铂金书《佛说正诠圣文殊师利梵名经》全文。

到“文革”前,寺里还有佛殿四座,称黄楼寺、弥勒殿、金刚亥母殿、三族佛,大小经堂五处,持斋庙等大小殿堂数座,活佛公馆两处,庙仓多处,僧院僧合上百处,是藏蒙地区规制很高的寺院。

第二次劫难,在“文革”。1966年,造反派入寺,捣毁六世达赖喇嘛灵塔,逼迫僧侣亲手破坏六世达赖喇嘛肉身,焚烧;佛像佛经被毁无数;守寺喇嘛遭批斗之后,被赶出寺院,到附近生产队劳动改造。据说,除有关部门拉走了部分金银铜器,其余各类物品散失。寺院长年无人管理,盗贼猖獗,无所不窃;殿堂失修,开始坍塌。1971年全部拆除,木料他用,财产低价变卖。

广宗寺成了一片废墟。

夷为平地,是什么意思?

今春路过纳兰性德故居,在北京西郊上庄的翠湖边上。一路标牌醒目,叫你不能不去。去了,却是农家院。几个楷体大字:上庄大院。门前挂红辣椒老玉米。有“纳兰园”三个宋体大字,大概是霓虹,高高架在一座猪肝色的石灰楼上。

进去,房子一律簇新,更有白铁条架的廊子,两边镶了纸板,一块块,都有纳兰的句子印在上头。

院子走到一半,实在不堪,回到门房,问:“纳兰的老房子在哪儿?”

这个头发梳得溜光的媳妇正忙,忙里偷闲瞟咱一眼说:“正在整理,不过文化长廊已经做好了,您可以进去参观,啊!”

这一个使劲的“啊!”是劝导,也是结束谈话之意。人家核对报表,正忙。

又问:“老房子还有吗?”

人家从报表上抬头,脸儿跟发髻一样光溜,说:“老房子?早夷为平地啦!”

夷为平地。中国有多少珍宝般的古建筑被夷为平地了?

说着,人家把后脑勺给我,埋头干活了。

夷为平地了,可看不出她有一点沉痛。她干吗要沉痛?纳兰性德跟她有什么关系?

纳兰性德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这样的句子不该印在那轻薄廉价的纸板上,不该贴在那白铁条焊成的“文化长廊”上。

他宁可不为人知,也不愿在混沌喧嚣里受辱。他会是这么想的。

纳兰性德的家不是农家院。

小媳妇啪啪地按计算器,不再理我。

这个事,她不清楚,也不在乎。她在乎报表。可不?不赢利,哪行?

那夷为平地的不光是房子,还有什么?什么叫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没法用报表说明的美丽和庄严,哪儿去了?

当年逼迫僧侣们亲手破坏六世达赖喇嘛肉身合利的“红卫兵小将”们,若活着,想来都有60岁左右了,是谁,在他们风华正茂之时,将他们的心夷为平地的?他们又反过来,用自己的手,夷平了多少美丽和庄严?

一个胸中没有山水的人,会走过怎样的人生?

一场“文革”,多少中国人的心被夷为平地,重建,意味着什么?

一个叫德桑吉拉布的僧人把六世达赖喇嘛的骨灰收了,僧众另造一荼毗塔供奉。塔里藏佛像、经卷,还有六世达赖喇嘛的牦牛皮褡裢一件。1989年修复广宗寺的时候,将那个塔也修复了。

雨大起来,肚子饿,人就冷。寺院下头有商铺十几家。有的没开门,开了门的,也没生意。卖货的多是女人,并不急着卖。

除了我们,没旁的客人。

再往下走有饭铺,一趟路不过50米,两边都是店,玻璃上喷了彩色字:手抓肉风干肉砂锅饺予水煎包子蒙古早茶,却没一家开门。地上积水多,走过来,呱叽叽,走过去,呱叽叽,好几趟了,不见有动静。朋友急了,跑人家后门去喊:“做饭啦!”

真就把其木格喊出来了。

铺子叫鸿源餐厅,招牌上有蒙汉英三种文字。珠帘抖动之处,出来个人儿。

白净脸儿圆胖的,笑眯眯一团和气。绥远将军衙署的丽娜,老了大概就这样吧?丽娜,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在《长庚应伴残月》里写过的,绥远将军衙署的导游姑娘。

知道扰了人家的早觉,明知故问:“开门了吗?”

人家一脸的笑,问想吃点啥。

“蒙古早茶!”连蒙古早茶是啥都不知道就要——管它是啥,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人家还是笑,说没有。

“那,贺蘑面吧,来双份肉!”

就坐下。桌上铺了印花塑料桌布,白的;一个小塑料篮里,装了酱油醋辣椒油什么的。在雨里冻了一会子,里外透心儿凉了。

人家呢?还是笑,说没有。

“那,蒙古面刀削面青拌面……”照着墙上的菜谱念,“哦,青拌不行,有肉的就行啊,你这儿不是……”

笑脸挡住墙上的菜目表,人家说:“今天……只有饺子呢。”

牛肉沙葱馅饺子,还是冻的,行吧。

不行也得行,这是真正的垄断。人家可没一点垄断的劲儿,笑脸融融,在冰凉的秋雨里真暖和,问:“喝饮料吗?想喝什么就拿。”又问:“你们从哪来?”听说是北京,人家叫:“哇噻!”

忍不住乐。全球的人都说一个话,是不是全球化?“鸟语”都普及到北方大漠了,全因为有了电视。屋角房顶那儿吊着电视机一个,放港台电视剧或模仿港台的内地电视剧,“好可爱哦”,“好伤心哦”,“哇噻好厉害哦”,都从那里头来。

说完哇噻好远哦,人家掀帘儿进厨房去了。

厨房挂半截白帘,门框上头小相框里镶成吉思汗像,门框左边大框子里有营业执照,还挂了其木格跟她男人刘巴图的证件,刘巴图是水电工;门右边大框子里是一张美女照——排穿红裙的蒙古女人,个个艳丽夺目,大概是舞蹈演员,上头写着什么活动的纪念照。

相框下头,红漆写就两个字:止步。

偏就来了客人,偏就不止步,径直进了厨房间。

警察叔叔。

半截白帘下头,露出警察叔叔的腿脚,坐下,翘了二郎腿,等饭。

蒸汽从白布帘后头冒出来,里头的人叽叽嘎嘎地说笑。

牛肉沙葱馅饺子上桌,热腾腾,小锅似的一大碗。长把儿汤勺插碗里,把儿上画满了花儿;碗底下垫个盘儿,盘沿儿上画一支粉花配灰叶子。

饺子却是带汤的,汤里还放了酱油,里头有豆腐菠菜辣椒,漂一层红油点子。咬一口饺子,肉不多,倒也香。

热气升腾,就升到了墙上。墙上一幅大画,是摄影——桌大席,西餐,鲜花美酒新鲜熏肉烤面包,刀叉摆了三道,高脚杯里盛着奶油樱桃冰淇淋……

不让人活了嘛!埋头吃我那肉不多的沙葱饺子,眼不见为净。

吃完了出来,肚里暖了,雨雾里,一尊佛塔从屋后站出来,是南寺的塔。

雨一直下着,由大经堂的黄琉璃瓦上流下来,如注。这一路,除了我们,人影不见。

4

六世达赖喇嘛的骨灰造塔在大经堂的大殿正中。丈余高的镀金铜塔,环塔门镶满宝石。塔上原有一尊无量寿佛像,三寸高,赤金的,“文革”的时候丢了,至今没找回来。侧旁是他的心传弟子阿旺多尔济的纪念塔。

满屋的人。灵塔前方两侧坐满僧人,一边三排,木鱼声里,诵经。

这天正逢初一或十五吧?

1989年修复广宗寺,大经堂按老样子,16根殿柱金龙盘绕,柱头间的横梁上金粉写就梵文的六世达赖喇嘛名咒,11轴彩色锦缎堆绣唐卡悬挂在后殿。灵塔、佛像金黄,家具大红,墙海蓝的,佛龛披黄缎,供桌上烛火摇曳,桌下堆满酒瓶,花花绿绿,二锅头五粮液齐全,想必是香客的供品……

幽暗里,五彩缤纷。

进门处地上铺一块毯子,大朵牡丹红的紫的,亭台楼阁绿的黄的,金黄喜字一共八个,有“花好”、“月圆”相配,在阴雨天的昏暗佛堂里,艳丽喜人。

昨天在阿拉善亲王家庙延福寺的大天女殿里,也见得这样的喜毯,一个女子在上头朝菩萨五体投地。大天女是佑人财运的。昨天那女子不年轻了,身边没旁人,或是为财而拜。

今天这女子不同。年轻,含羞,身边有男人,一个壮实小伙。今儿是正日子,眼见的,是要为情而拜。可殿堂里人太多,女子犹豫着,更害羞了。

从侧面往后堂去,只见几张供桌拼起一条长案,满满一案的小圆蜡,有风来,摇曳成一片星海。两三个人在点蜡,还有少一半没点上呢。

也想点蜡,又不知该不该,站一边看人家,点亮一颗颗星,觉得真好。

有人问话。回头。是个老僧,瘦削,戴金丝眼镜,穿紫红袈裟。问:要灯吗?

连忙点头。他打开靠墙的红漆柜,取出三只圆蜡,递到我手里,耳语:他们,1000个灯,花钱请的。

捧了三只蜡问多少钱,他摆手,说不要,朝佛像扬下颏,耳{吾:点灯吧。

灯。

宋代释道元著有《景德传灯录》,是禅宗最早的一部完整史书,凡30卷。禅宗以灯光喻佛法,“灯能照明,祖祖相授,以法传人,譬如传灯,故取名《景德传灯录》”。

《景德传灯录》开创了“灯录”这个编撰样式,文体介于僧传和语录之间,较之僧传详于记言而略于记行,较之语录则更为精要,按授受传承的世系编列,跟史籍里的语录类似。《景德传灯录》之后有《天盛广灯录》《建中靖国续灯录》《联灯会要》《嘉泰普灯录》,连同《景德传灯录》,是禅宗著名的“五灯”。

以灯喻佛法,是个好比喻,信仰如灯,照亮灰暗的生活,有信仰的人,不容易绝望。这大概就是宗教救赎的道理。我对佛法没研究,《六祖坛经》是读过的,读罢掩卷思忖,六祖慧能万语千言,其实就是一句话:靠自己,好自为之。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汤姆叔叔说:自助者天助之。

闻一多先生说: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

出大经堂,雨淅沥,不见人影。廊下有经筒,用手一只只转动,一共81只。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飞升成仙,不为长生,是为佑你平安喜乐。

——仓央嘉措

这首诗一向以仓央嘉措的名字传诵,是他诗里最好的,却从没被收进他的诗歌集里去。或者是后人以他的名义所唱?

经简飞快转动,沙沙的,好像告诉我,这心里的愿望,他都听见了记下了。

他,是谁?

我们家没有教徒。祖父外祖父那一辈也没人皈依宗教。不过,外祖母在68岁那年,开始供奉观音,因为吴爷爷来找她了。

吴爷爷,就是前面文章里提到的,我姥姥爱的那个人。她为他,死过两次。

79年前,1930年,在宁夏中卫,我姥姥赵诵琴遵母命嫁给我姥爷罗秀峰(爱新觉罗·毓运)。

诵琴15岁,秀峰比她整大一轮,27岁,两人都属兔。我也属兔。他们抚养我长大,是两老兔养一小兔。

诵琴嫁给秀峰,才知道他的生活跟她的大不同。因为应酬多,他常夜半不归;陪人家抽大烟,结果自己也有了瘾;吃花酒赌钱,是家常便饭,更有为青楼女子初夜权一掷千金的事。过年了,那女子还到家拜年,送高级香烟,诵琴见了,把那些礼直接从窗口扔下楼去。

我姥爷心中歉疚,就买好多贵重东西给我姥姥,金银首饰狐皮大衣之类,可是,用姥姥的话说:感情没了。

这个时候,吴昂先来了。

相见恨晚,用来说我姥姥跟吴爷爷,是对的。初相遇,他们都是青年,吴爷爷20岁,我姥姥28;他未婚,她已有了一儿一女。

这个感情,别说在那个时代,就是在今天,怕也是注定了无路可走。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的句子多被用来说一个人如何辛苦付出,直到死,特别好用在为事业竭尽心力的人身上。

照我看,他说的是情。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的句子更加直击人心。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词前有小序: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日“雁丘”。……

赶考路上遇见这失去伴侣而“自投于地”的雁,买了,葬在汾水边上,累石做墓,

这个事儿,类似黛玉葬花。人

多说,黛玉葬花过于多愁。盛衰荣枯乃自然之本,何必那么感伤?从前我也这么看,现在不了。年纪越长,似才开始明白黛玉之心,可不是“小资”的作秀,亦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曹雪芹把对生命的解悟都赋予这十几岁的女子,难免让她显得心境过分苍老,不合年龄,或因此给人误解成“矫情”——哪有一点小姑娘该有的快乐啊?所谓早慧,不只是智力上的,更是心智上的,黛玉便是一例,她的葬花,是对世间一切逝去之美的深沉挽歌。

超凡脱俗,总归不被人解。

元好问却不是弱女子,有志向,“动可以周万物而济天下,静可以崇高节而抗浮云”。什么叫丈夫?这就是吧?“无情未必真豪杰”,大丈夫,都有深情,远的如辛弃疾,近的如鲁迅。

我姥姥看“红楼”,最爱“黛玉葬花”一节。她自己也想像黛玉那样,“质本洁来还洁去”,活着太受罪,她就去死。两次,上帝让她求死不得,在漫长的忍受之后,终于还她以美好。她感谢老天把昂先送还给她,40年过去了,他60,她68,他居然还没结婚。那年,我姥爷去世整三年。

从此她每天焚香拜观音。

他们一起生活了12年,姥姥在回忆里称“神仙眷属”。1986年吴爷爷得癌症先去了。姥姥把观音像砸得粉碎。

那年我从美国回来,在她屋里,她说:“什么观音,都砸了,再不信了!要是真有神,她怎么那么狠心,就看着他死?!”

我含泪,无言。静了一会儿,她指着大衣柜顶说:“他的衣冠冢在那儿。”

她仰望大衣柜顶,眼光迷离。

大衣柜在阳台门边上,她就说起那个下雨的日子。

是吴爷爷走了之后,大雨滂沱,水从阳台扑进来,淹了屋子。住她楼上的小姨夫妇都不在家,她只好自己登上桌子,去关那高处的气窗。这年,她整80岁。她说:“我哪儿干过这些事啊,爬高上低的这些事,从前都是他干的!”说着,就哭。

大雨滂沱之中,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被水淹了屋子,爬上桌子去关气窗,实在难为她。

可是我姥爷卧床13年,她受的委屈和累比这个多得多,没听见她这么哭。那些年,她只有悲愤,忍无可忍,就不活了!

那会儿吃油凭油票,邻居小进进他爸帮着买了特供油送来,姥爷生妒意,说了风凉话。那会儿姥姥50多岁吧,破旧衣衫身心交瘁还是掩不住她的风韵,待人又好。看她一个人撑这个家太不易,有人愿意帮她。

姥爷半身不遂,腿脚不便,出不了门,他的心境可想而知。那天他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其实,小进进他爸比我大舅还小些。

姥姥拿了剪刀冲向姥爷的“隔间”,要跟他拼命。我和妈奔过去,抢那剪子。她扔下剪刀,泪水进溅,夺门而去。

是冬天,外头狂风大作,我们住麻花胡同九号的平房,开门的一刹那,风呼地进来,要把房顶掀了去!

她连围巾都没拿。

过了好久,她回来了。她得回来,因为有我,妈上班去了,没人管我。我说姥姥您去哪儿了,她搂住我,说乖,没事了,我刚才去护城河走走。她心里憋闷了,就一个人去护城河走走。

1996年吴爷爷去世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去护城河走走了,80岁,步履蹒跚,真老了,可说起他,就哭得像个小女子。他来之前的苦,她都咬牙忍着,哭也是愤愤的;有了他又没了他之后的苦,她忍不了,哭起来哀哀的。

我说我姥姥是一朵荷花,在泥淖里过一生,出淤泥而不染。

我想找到那朵荷花的出处。她在回忆里说:童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是我一生中的明珠。

明珠暗投,投在宁夏中卫。

我转动经筒,想着我姥姥姥爷和吴爷爷。

我想,要是他——无所不能的佛祖,真的能听见我的心愿——我愿他们,那三个纠缠了一生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都过得好。我特别希望我的姥爷,那个善良的老头,在旧社会为生计曲意逢迎费尽心力,间或迷失了心性的秀峰,能过上纯洁健康的生活。

1930年,我姥姥赵诵琴跟我姥爷罗秀峰在宁夏中卫结婚。1931年我母亲罗恒芳出生。那一年,姥姥只有16岁。她的人生开始得太仓促!

神,究竟有没有呢?人受了苦,该不该怪他呢?基督教徒们的解释简单,他们说,受苦是上帝对你的修炼,要承受。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中国的儒家也这么说。

可咱们是平凡人啊。平凡人要的这一点点安稳和快乐,他都不给吗?这世上总是平凡人多,他就是给,也得一个个来不是?他哪顾得上?六祖慧能有话:

“……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六祖坛经》)

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我姥姥跟吴爷爷能在40年后再会,共度温暖的晚年,全因为他们当年感情深笃,虽历尽劫难,并不曾怀疑过对方半点。人,靠“相信”活下去,力量无穷。比如,好多藏人就愿意相信仓央嘉措并没有死在青春年少,而是隐姓埋名,四处寻游,弘扬佛法,最后在阿拉善被奉为上师,亲选塞音希日格这地方为寺址,把建寺的事托付给心传弟子阿旺多尔济。

这样的结局,比那个青年活佛走进青海湖沉溺,好接受得多。

接着这个结局的是,仓央嘉措圆寂后10年,南寺破土动工,终成藏蒙地区大寺,阿拉善第一寺。

荷花,多年水生植物,根茎肥大多节,是为藕,横生于水底泥中;花朵丰满圆浑,有粉、白、深红、淡紫或间色,生在花梗顶端,高托于水面之上……

我以为,心性纯洁、笃诚、温柔、聪敏的人,都有荷花的品质,是出淤泥而不染,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是仓央嘉措,是纳兰性德,是我的外祖母赵诵琴……

于是南行,由腾格里沙漠,经通湖,向宁夏中卫,寻“荷花”遗踪。

2009年5月7日,初稿完

5月8日,二稿完

5月9日,三稿完,于北京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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