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黎
人们想象中的民国女子,大概都有些像旧时月份牌上那些广告美人,性情温婉,含蓄蕴藉。但有些民国女子的确非常明朗爽利,她们大大方方的、大大咧咧的、大步流星的,在历史的旧光影中,绽放着一种豪情的气质。
鲁迅先生就曾提到过一位沈佩贞女士:“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
这位沈女士在当时的政治舞台上有许多动人的表现,有人说她是民国初年的“政治宝贝”,就像前几年风行一时的“上海宝贝”一样,是那个时代赚足了眼球的视觉中心。
早在辛亥革命爆发时,沈佩贞就已经开始了她的革命活动。沈佩贞是杭州人,早年曾经留学日本,素有胆识,辛亥革命时,她是杭州女子敢死队中的一员虎将。这支队伍一度名声震天,队长是沈警音,后来改名为沈亦云,嫁给了黄郛,就是曾经担任过摄行大总统的黄郛。
女子敢死队解散以后,沈佩贞又在1912年初组织女子尚武会,招募女子500名,训练成女兵,准备参加北伐,直捣黄龙。南北和谈成功以后,这支女子北伐军奉命解散,沈佩贞则转而投身于女子参政运动,成立男女平权维持会,开始了力争女权的奋斗,沈佩贞也从此成了中国女权运动的先锋人物。
在沈佩贞的时代,中国的女权运动还处于风云初起的燃情岁月,刚刚有所觉悟的女性个个都意气风发,痛恨男权主义的压迫。当然此时的女权运动还处于萌芽状态,儿童教育、职业妇女受尊重、避孕方法的改进这些还都谈不上,她们争女权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为自己争得与男人等同的地位,并将此与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自立联系起来。
1912年2月,孙中山辞去总统职位,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被袁世凯窃取。袁世凯把临时政府、参议院迁到了北京,女子参政运动更加举步维艰。沈佩贞的男女平权维持会遂与其他各省的女子参政运动骨干在南京组成了女子参政同盟会。会后,沈佩贞和唐群英等人不顾袁氏一派的阻挠,坚持北上进京请愿,要求国会在制定选举法时,明确女子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并且声明:如果参议院不赞成这个提议,将以,武力方式解决问题。
进京以后,沈佩贞和唐群英等30多人,全副武装地闯入参议院,坚决要求女子参政。一见这些来势凶猛的女人们,参议院的男人们个个手足无措。后来,有胆大一点的出来说,现在约法案尚未最后确定,还需再议,到时必议之。百般劝慰之下,女将们这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下午,沈佩贞一行再往参议院,却被挡在了门外,她们怒火中烧,愤而将玻璃窗击破,手上鲜血直流,警卫上前劝阻,沈女士飞起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虽然鲁迅先生疑心那是警卫自己跌倒的,但沈佩贞的拳脚功夫看来也的确不同凡响。
这是沈佩贞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展露自己的拳脚。沈女士的第二场打戏发生在湖广会馆,被打的男主角竟然是国民党的创始人之一宋教仁。
1912年8月25日,同盟会改组大会在湖广会馆举行,会议的主题是吸纳四个小党,成立一个大的政党——国民党,进而实现组阁的目标。尽管湖广会馆内人头涌动,闷热异常,大家挥汗如雨,但沈佩贞和她的姐妹们非常兴奋,因为她们期待着与男人们平起平坐,分享权利。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给了她们当头一棒。当秘书长宋教仁用湖南话磕磕巴巴地念完国民党新党章时,沈佩贞她们怀疑自己听错了。
党章里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男女平权”的条款,只有一条:不接受任何女性加入。沈佩贞和唐群英挤在前面,听得还算真切,应该不会有错。
唐群英站起来大声质问,但别人的鼓噪声完全淹没了她的声音。沈佩贞不由分说,拉起唐群英就冲上了主席台,揪住宋教仁就打,据当时的媒体描述,那场景是“举手抓其额,扭其胡”,“以纤手乱批宋颊,清脆之声震于屋瓦”。
整个会场乱成了一锅粥,宋教仁令人赞叹地展现了良好的君子风度,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捂着脸从容退场。直到孙中山和黄兴出面,会场总算安定下来。
继湖广会馆上演的全武行之后,沈佩贞、唐群英又专门谒见了孙中山,这次女英雄们给了孙总理面子,倒是没动手,但沈佩贞“哭声震屋”,挥泪诉说她和唐群英等女子把生死置之度外,奔走于炸弹队,志在救国,目的就是为了争取自由、争取男女平权,使日后女同胞人人享有幸福,可是没想到“国基已定,所要求者既不能达到其目的,则从前之尽瘁何为”。
9月1日,沈佩贞还在万国女子参政同盟会上发表演说,感慨中国女子为共和大业付出了生命代价,可是共和告成却将女子排除在革命同志之外,使其不能享受共和时代的幸福。她宣称:如不能达到参政之目的,就要以极端手段对待男子。何为极端手段,就是“未结婚者,停止十年不与男子结婚;已结婚者,亦十年不与男子交言”。
砸玻璃,打耳光,“不结婚、不交言”,这些其实还都是小意思,按沈佩贞这一干女将们的宣言,对于不承认男女平权的臭男人,真惹恼了她们,她们是不惜以炸弹和手枪来应对的。大概是当时沈佩贞她们还不太熟悉买卖军火的渠道,一场对臭男人的战争才没有打起来。
但无论沈佩贞她们的言辞多么激烈,行动多么果敢,在那样一个男权世界中,女人们手中没有权力,她们的姿态就始终只是一种弱女子的姿态,女界争取参政权利的斗争和努力注定要付诸东流,不仅女子参政提案未被参议院通过,女子参政同盟会也在1913年11月被袁氏政府强令解散。就这样,中国妇女史上首次具有独立意义的参政运动以失败而告终。
斗争失败之后,这批女权运动者何去何从?她们中有的人矢志革命,流亡海外继续斗争,一些人则丧失了革命意志,陷入了悲观境地,有的愤而自杀,有的抑郁而死,有的遁入空门,甚至还有的沦为妓女。最令人瞠目的是沈佩贞,她竟然摇身一变成为“总统门生”和“洪宪女臣”,在北京城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1915年,袁世凯复辟的时候,沈佩贞印制了一张大名片,中间一行大字是“大总统门生沈佩贞”。原来沈女士年少时曾在北洋学堂就读,而袁世凯是该校的创办人,称袁世凯为老师也算是顺理成章。据说袁世凯也收到过这张名片,居然就点头默认了。袁世凯政府还曾任命她为总统府顾问,并曾派她赴绥远担任将军府高级参议。她始终要与当时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份不是固定的,一直随着处境和需要的改变而改变。
从政后的沈佩贞做事更为泼辣,有一次命京城警察冲进某豪门抓赌,抓到交通总长一名,参谋次长、财政次长各一名,关了一小时才放。她这样的行为多了,别人便对她另眼相看,多半是侧目而视,她索性也豁出去了。
沈佩贞在民初政坛上行事全无忌惮,其实她
心里面全然没有政治那根弦,快口直言不仅树敌,而且犯众,经常贻人口实,也被人诟病不休。当时的北京城鱼龙混杂,蛇鼠成群,眼红沈佩贞出风头的大有人在,小报便时不时地放出几支冷箭,中伤挖苦她。那一年《神州报》便发布了一条爆炸性八卦消息,指名道姓地称沈佩贞与步军统领江朝宗在北京城里的醒春居酒楼“划拳喝酒嗅脚”。
这条消息一连登了三天。“嗅女人小脚”本来是中国旧式文人之异常嗜好,而《神州报》以此所谓的秘闻揭沈佩贞的短,实则攻击袁派,有着明显的政治意图。据说《神州报》主编汪彭年插手政治,正在北京谋取议员一职。
然而汪氏此举等于捅了马蜂窝,沈佩贞对自己的名节很是在意,做女侠可以,但风流韵事是绝对没有的。名节受损,自然要以出格的行为对付,她见报后勃然大怒,立即要求汪彭年摆酒席请罪,并登报声明,但汪不予理睬。
两下说不通,娘子军自然不惜动手,沈佩贞亲率20多名女将,还有几十名卫士保驾护航,一路杀进了汪公馆。汪彭年一见来者不善,赶紧从后门开溜,叫姨太太出去顶缸。沈佩贞倒是很有男子气概,不和女流之辈纠缠,只是大叫大嚷:把汪彭年交出来!这时,众人随声附和,声震云霄,又有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旁助威,场面颇为壮观。
这世上偏有不明事理的人。众议院议员郭同与汪彭年是同乡,正客居在汪公馆,听到喧哗声就开门出来看个究竟,话没出口,众女将就一拥而入,沈佩贞上前扭住前胸,拳脚相加,刘四奶奶、蒋三小姐等闺中好友不甘落后,将郭同一顿拳打脚踢。郭同气得破口大骂,挥拳相抗,但哪里是女英雄们的对手。沈氏飞起一脚,直捣郭同胯下,郭疼痛难忍,便蹲地不起。沈佩贞见对手已不能动弹,便将室内家具物件打得稀烂,方率众人扬长而去。
沈佩贞大闹汪宅,误伤了众议院议员郭同,郭同岂能咽下这口恶气?他一纸诉状告到了法院。法院开庭审理时,各大小报纸的记者悉数到庭。沈佩贞怒打郭同时,双方曾大打口水仗,污言秽语出口成章,那些话在法庭上由证人转述时,听得检察长心惊胆战,连连摇头,旁听席上一千官员、记者与闲人们却兴奋得大叫:“大胆地说,不犯法!”
法院最后判决郭氏胜诉,处沈佩贞拘役半年。
世事迷幻莫测,从此以后,在一个喧噪的中国,沈佩贞永久地沉默了,报上也没有了她的任何消息。政客们失去了打击目标,自然对她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一代女子参政的干将,就这样在男人世界中沉没了。当然,她最后一次大闹,就已经跟男女平等没有多少关系了。不过,中国的女权主义运动如果没有了沈佩贞的存在,也未免太过寂寞了。如果将来哪一天,要刻一块“女权主义纪念碑”的话,第一个要刻的名字可能就是这个沈佩贞。
生逢清末民初的乱世,北京这个舞台给沈佩贞提供了施展才智和魅力的机会,然而她的政治理想随着时势动荡高开低走,终至镜花水月,完全落空,这显然不只是其个人梦想的落空,也是时代悲剧。光华改观,浮沉异势,徒然增加了历史的戏谑意味。许多年后,有一位中国作家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它最终成为笑谈。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