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召鹏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在卢照邻的诸多作品中,当数这句诗流传甚广。如果没有读《长安古意》,没准儿有人会认为,此句当出自古时某位女诗人之手。毕竟,诗中所表达的那份甘心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痴情,轰轰烈烈,感天动地,不知让多少痴男怨女向往不已。
卢照邻是幽州范阳人,称得上世家后裔,在秦始皇时,范阳卢氏涌现出了经文博士卢熬、天文博士卢生等名人。汉初的燕王卢绾,以及汉末被尊称“士之楷模,国之桢韩”的大儒卢植,也都出自于范阳卢氏。其后,历经魏晋南北朝数代,一直到隋朝,在讲究门第的时代,范阳卢氏始终是官宦世家,地位显赫。在“崔、卢、王、谢”四大望族中,卢氏“望出范阳,北州冠族”。就连皇室宗亲,也要与卢氏结亲,所以史书上有“范阳卢氏,一门三公主”的记载。
“弥九叶而逮余兮,代增丽以光熙。清风振乎终古,妙誉薰乎当时。皇考庆余以弄璋兮,肇赐予以嘉词。名余以照邻,字余以异之。”以近乎向别人炫耀的语气,卢照邻尽情地表达着家族的高贵,甚至对自己的名字也十分满意。在这样的家族中,少年时代的卢照邻不知愁滋味,不但生活得很好,而且接受了优秀的启蒙教育。十来岁时,卢照邻便开始南下游学,师从文字学家曹宪、经史专家王义方,认真研读各种经史典籍。学成之后,卢照邻积极求仕,二十来岁便进入邓王府,直接为邓王李元裕服务。这位邓王爷,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七子,算是爱才之人,他让年轻的卢照邻担任王府典签,给足了这位才子面子。
典签,本来仅仅是个处理文书的小吏,不过仅仅是写写文书表疏,很像现在的秘书,虽然不算什么好职位,但是由于与王爷们有直接接触,还是会有很多好处的。因为王爷们说不定哪天高兴了,就会跑到皇帝或者百官面前夸自己的人。不光是夸奖,有时候还会向各个部门的领导举荐。试想,连天下都是姓李的,这些官员能不给这些王爷点脸面?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也不管推荐的人本事高低,一般都会有所照顾,甚至会安排到比较好的部门工作。
李元裕是非常欣赏卢照邻的,不光喜欢其过人的才情,还对其认真刻苦的态度大为认可。卢照邻到了邓王府之后,发现王府藏书很多,就常常在忙完公事后,钻到书房里认真翻看。对于卢照邻的这种举动,李元裕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我这个伯乐,可真是发现了一匹千里马,而且是一匹知道不断充电的千里马。于是,这位王爷就和卢照邻成了布衣之交,还常常带着他到各地参观旅游,甚至在一次和其他官员聚会时,指着卢照邻对大伙说:“这可是我的司马相如!”
不要以为这是古代的普遍现象,事实上,古代文人压力都很大,求职也很难。在干谒成风的唐代,多少文人跑断了腿也不一定能得到王孙贵族的赏识。李白在求职的时候,找到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的韩朝宗,表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态度谦卑得让后人觉得低三下四,可最后也没有搞定。与李白相比,年轻时的卢照邻还算得上比较顺利。
在邓王府上班,卢照邻有公务忙公务,没有公务就时不时到长安城转转看看,以初唐先锋诗人的笔法写写诗文,日子不算太好,当然也不算很差。有这位邓王罩着,卢照邻满心期待着光明的未来。可美好的日子总是太短暂,困顿的日子却总是很漫长。还没有给卢照邻带来真正的实惠,这位王爷便英年早逝。失去了知遇之人,卢照邻不得不离开邓王府,到朝廷任职。
那时候的长安城,一片繁华景象。在和平的年代里,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去享受优裕的物质生活和丰富的精神生活。卢照邻以一篇《长安古意》,道尽了这个繁华都市的各种情状:豪门贵族个个衣着鲜亮,气势不凡;公子王孙豪奢骄纵,不可一世;还有那些神秘的侠客、放纵的倡优,也都在尽情享受着长安城中光怪陆离的夜生活。尽管只是一个个刹那间的片段,但盛唐的气象,还是给后世的人们带来了无尽的想象空间,让后人体会到了最富盛唐特色的精神世界。黑暗与光明同在,世俗与唯美并存。“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如此富有震撼力的爱情宣言,在卢照邻的笔下熠熠生辉。
过了不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卢照邻遭受灾祸被捕入狱,多亏了一帮朋友帮助,才幸免于难。一连串的打击,让这位以才情自负的年轻人感到无比失落。从龙朔元年(661年)到咸亨二年(671年),卢照邻多次前往川蜀之地,入幕府做文吏,郁郁不得志。虽然当过新都尉,但是这种生活也没有多大意思。后来,郁闷的卢照邻遇到了在四川游历且同样郁闷的王勃。两人性情相投,一起游山玩水,一起诗酒唱酬,随意地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咸亨二年,卢照邻辞掉了职务,到长安参加典选。
比较有意思的是,不光是卢照邻,连“初唐四杰”中的另外三位——王勃、杨炯、骆宾王,也都对这次难得的机会抱有积极的态度,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吏部侍郎裴行俭善于阴阳算术,相面功夫也甚为了得。他当然也听说过这四个人,也知道他们很有才气,但对他们的前程,这位先生却语出惊人:读书人能否有远大前程,得先看其器量与才识,其次才看才情及文学艺术。这几个年轻人个个恃才傲物,不仅性情浮躁,还喜欢出风头,所以难以长久地享受官爵福禄。他甚至断言,除了杨炯可以当个县令之外,其他三人都不得善终。
现在看来,“初唐四杰”人不如文,也是不争的事实。裴行俭对他们的评价,真可算得上一语成谶。无论是传说也好,事实也罢,老裴相面还是很准的。当初苏味道和王遽默默无闻时,裴先生不但“深礼异之”,非常看好他们,还不遵守干部考核纪律,说了一些有违组织原则的话。他对这两位说,自己老来得子,恐怕以后无法照顾,你们两位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所以就把孩子托付给你们了。还别说,老裴看得还真准,苏味道和王遽后来果然都做了大官。其中,苏味道还做了宰相,显赫一时。
既然不入老裴同志的法眼,这四位年轻人想飞黄腾达自然也没戏。四个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长安城,依旧重复以前的飘零生活。应该说,这四人中,卢照邻最为伤感。作为世家子弟,他离家远游多年,本想有一番作为,现在却只能灰溜}留地回到父母身边。更何况,此时的卢家也已经大不如前,举家迁到了太白山下,早已不是“衣冕之族”。既不能光耀门宗,还得依赖家人,这让卢照邻很难过。这些倒也罢了,偏偏有不测风云,正值壮年的卢照邻突然得了风疾,由此更是承受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
传统中医学认为,风疾是因风寒湿侵袭而引起的肢节疼痛或麻木。患上这种疾病的人,不仅身体枯瘦,而且伴有奇痛,咳嗽不止,头发掉落。严重的话,还可能会四肢麻木,五官歪斜,肌肉痉挛萎缩,半身不遂。这些症状,在卢照邻的诗文中得以印证。他曾在《释疾文·序》中写道:“余赢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他在《五悲·悲穷通》中更加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症状:“形枯槁以崎嶬,足聊蜷
以缁厘……徒观其顶集飞尘,尻埋积雪,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肢萎堕,五官欹缺……”
在疾病的折磨下,卢照邻形体残损,手足无力,五官尽毁,嘴歪眼斜,寸步千里,咫尺山河,这让他痛苦不堪。那些年少时的梦想,统统成了泡影;那些过往的岁月,只能让现在的自己感到心碎。以残疾之躯抱病床榻,既不能与朋友把酒言欢,也不能游山玩水遍赏美景,这对于曾经健康的卢照邻来说,实在难以承受。多少次夜不能眠,多少次泪洒床榻,心力憔悴的卢照邻难掩悲痛。尽管灰心失望,但出于对健康的向往,他还是不得不求医问药。
那么,当时卢家究竟是什么状况呢?按照卢照邻自己的说法:“余家咸亨中良贱百口,自丁家难,私门弟妹凋丧,七八年间货用都尽。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属多谷不登,家道屡困,兄弟薄游近县,创巨未平,虽每分多见忧,然亦莫能取给。”由此可见,原来还算殷实的卢家,后来因为卢照邻父亲的去世,家道中落,连吃饭都成问题。为了给自己治病,母亲和兄弟们不得不变卖家产,但这也仅仅是杯水车薪。对于日渐穷困的卢家来说,筹措治疗费用实在是捉襟见肘。仅就丹砂这一味药,就得花费不少钱财。要知道在当时,上好的丹砂非常昂贵,买一两就要花费两千文。鉴于此,卢照邻不得不服用劣质丹砂,可这样一来,就无法保证疗效。更有甚者,因为父亲的离世,卢照邻悲痛欲绝,恸哭不止,竟致丹药呕出,病情急剧加重,差点丢了性命。
在病重期间,卢照邻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求医于药王孙思邈老先生。孙老先生当时已经90多岁了,但是精神很好。看到卢照邻写的《病梨树赋》,知道他心理负担重,于是在为其精心治疗的同时,鼓励他安心养病,帮助其树立战胜病魔的信心。另一方面,孙老先生还向卢照邻介绍了养生处世之道,告诫他既要自慎自珍,又要有忧畏之心。在孙思邈的治疗下,卢照邻的病情一度有所好转。但是,由于孙思邈是皇帝的医疗保健顾问,他不得不时常随驾出游,另外有时候也要回乡静养,所以,尽管有高超的医疗本领,但孙老先生却无法系统地为卢照邻治疗。
在这样的情况下,卢照邻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向那些居住在洛阳的名流朝士们乞求帮助。要知道,卢照邻可是个生性孤傲的人,此番自降身价的举动实在是迫于无奈。早在四川为官时,他在《赠益府群官》中就表达了自己的气节:“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所以成独立,耿耿岁云暮。”声称要保持独立之人格,追求高洁之品质,绝不卑躬屈膝。可现实困顿如斯,实在由不得自己。现在看来,卢照邻的那篇《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无疑是一份公开的求助信,字字沉痛,句句伤感,让人不忍卒读。所以在接到卢照邻这封求助信后,他的一些朋友心存恻隐,慷慨捐金助药,并不时探望,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可是,历朝历代都存在一些无耻的文人,他们非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以极度自私的心态忌贤妒能,甚至不惜落井下石构陷别人。卢照邻身陷沉疴,不得已向朋友求助,已经够可怜了。可这些无耻之徒不但不给予人道援助,还无端指责卢照邻此举有朋党之嫌。闹到最后,卢照邻不得不亲自辩白:“下官抱疹东山,不干时事,借人唱和,何损于朋党!”但小人的诽谤,还是有一些负面影响,让那些意欲帮助卢照邻的人退而却步。失去了朋友的关心和眷顾,卢照邻更加孤独无援。
卢照邻晚年自号“幽忧子”,这大概可以传递出这样的细节:第一,因为生病,卢照邻行走不便,生活在深山之中,和别人来往很少,几乎与世隔绝;第二,卢照邻有强烈的抑郁症,在没有得病之前,仕途不顺,无法施展抱负,得病之后更是有心无力。经历过短暂的得意,然后品尝无边的失意,卢照邻与命运进行了不懈的抗争,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生活。他一边喝着难以下咽的药,一边手捧着前辈先贤的书,在寂寞山中坚强地生存,冷静地思考。能够排遣孤独和忧郁的,可能也只有身边的书了。他强忍疼痛,坚持读书写作,把困窘的生活和孤独的心情付之于笔端,在与病魔的斗争中,留下了属于他的“死亡日记”,写下了让后人永远叹服的华彩篇章。
年轻时的卢照邻在蜀地任职时,曾经爱上过一个郭氏女子。两人感情很好,且有了孩子。后来卢照邻离开蜀地时,与其有再会之约,并答应对方不离不弃。但天不遂人愿,卢照邻因病而无法践约,他在《五悲·悲昔游》一诗中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鸳鸯渚兮罗绮月,茱萸湾兮杨柳春。”那郭氏独居蜀中,没有什么通讯工具,无法与卢照邻短信联系,当然不晓得他身染重病,还以为自己心爱之人始乱终弃、弃旧从新,所以非常失望。骆宾王也不明就里,很为郭氏鸣不平,写了一篇《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诗,直斥卢照邻无情无义,当然语气也不怎么好:“当时拟弄掌中珠,岂谓先摧庭际玉。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骆宾王哪里知道,自己嘴上过了一把瘾,不料却制造了一桩文坛冤案:自己的老朋友命悬一线,垂垂将逝,哪里还会移情别恋呢?
生命,最终是要走到尽头的。在死神的威胁下,卢照邻病情日渐严重,只好迁居阳翟的具茨山(今河南禹州北具茨山)静养。他买了些田地,盖了房合,并引来颍河之水环绕房舍。此时的卢照邻,似乎已经对生存不抱希望,找人给自己挖了坟墓,常常仰卧其中,感受死亡的气息。到了最后,他双脚痉挛,一只手也残废了。此时,活着之于卢照邻,实在是了无生趣。生若无欢何如死?于是,卢照邻留下了一篇类似于遗书的《释疾文》,表达了自己求死之念:“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然后,卢照邻与亲友平静地诀别,毅然投入了颍水,在颍河的柔波里,将自己的生命化为了几许涟漪。
后记
家乡的颍河,至今仍在;诗人的生命,早已湮灭。也许家乡的人们很少知道,一千多年前,一个诗人葬身于斯。但是,诗人苦难的经历,却随同其诗文长留汗青,千古不朽。
也许是命运的巧合,“初唐四杰”才情过人,但个个远离于庙堂之高,飘零于江湖之间。与其他三位相比,卢照邻不堪病痛折磨而自投颍水,命运之悲惨,更让人扼腕叹息。
卢照邻在《五悲文》中这样总结自己的命运:“自以当高宗时尚吏,己独儒;武后尚法,己独黄老;后封嵩山,屡聘贤士,己已废。”深谙儒释道三种思想,才情不凡却屡屡失意,难道仅仅是命运使然?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