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作品和一个人的命运

2009-07-24 08:51李洁非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5期
关键词:文艺报丁玲

作者简介

李洁非,生于安徽合肥,祖籍山东。i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先后在新华社、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80年代起从事文学批评,90年代后转入小说理论和当代文学史专项研究,开展跨文体写作。2007年起。分别在《长城》《钟山》开设专栏,发表关于当代文坛重要人物及历史个案的系列史论作品。先期完成的部分作品,已编为《典型文坛》一书,由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其中包括《长歌沧桑——周扬论》《姚文元:其人其文》《风雨晚来方定——张光年在“文革”后》《样本浩然》等12篇,后续之作例如本篇及《寂寞茅盾》《路翎底气质》《迷案辨踪——(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前前后后》等则未及收入。该系列写作目前仍在继续中。主要著作有:《告别古典主义》《小说学引论》《中国当代小说文体史论》《城市像框》《龙床》《典型文坛》等。

1

1950年1月1日,新中国成立整整三个月。倘若采取旧式纪年,亦不妨说是共和国元年元旦。

这一天,新中国文学里地位最高的刊物《人民文学》第一卷第三期以“新年号”的特别名义出版了。上面刊登着一篇很不一般的作品——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作者萧也牧。

“很不一般”,是指在此后一年多内,它面临了天悬地殊的两种境地。起先是广受欢迎,声名鹊起,然而转至翌年6月,舆情突变,短短十来天一跃而为文坛头号批判对象。至于进一步引出的影响及长远的意味,就更不以此为限。

情节内容大致如下:一对夫妻,丈夫为知识分子出身,妻子原是贫农,参加革命后在军工厂当工人。如今他们随革命胜利,作为“进城干部”,一起到北京。丈夫思想起了微妙变化,嫌妻子“土”,与新环境不协调。于是夫妻有了罅隙,一个要“变”,一个很固执地“不变”。最后,事实教育了丈夫,使他认识到根本而言妻子是对的,自己则“依然还保留着一部分很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当然,妻子态度亦稍有调整,表示新环境之下,“工作方式方法”值得重新考虑。

显然,主题在于称道工农品质,同时,暴露知识分子世界观的不纯。我自己阅读时,油然想到鲁迅的《一件小事》。两者思路相近,神韵暗通。“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这句话,其实也是《我们夫妇之间》所着意开掘的东西。

到“文革”结束为止,中国不存在与党的方针政策无关的文学创作,所有作品都对其中某项内容进行“配合”。本篇也不例外。它所“配合”的,正是建国初期党最为重视的一个问题:革命队伍的“拒腐防变”。毛泽东曾将“进城”比作“赶考”,能不能经受住这场考验,被认为攸关未来。《我们夫妇之间》,虽不涉及“腐”,但却以“变”为关节,男女主人公之间所有矛盾,源于变与不变之争。萧也牧写这篇小说,目的当属体会党的关切,及时、积极地通过文学进行宣传配合。

我还发现作者的另一番苦心。本来,从逻辑上说,“进城”作为一道坎,它所隐含的“变质”的担忧,主要是针对革命队伍中农民出身的人。对于他们,新环境、新现实与自身经历构成更大反差,“考验”的严峻性才比较突出。应该说,以“南京路上好八连”为本事编写的《霓虹灯下的哨兵》,对这个问题的表达,与原来的含义更加吻合。三排长陈喜在进驻南京路后,放松警惕,受到资产阶级“香风”的熏染,忘记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扔掉有补丁的布袜,还说班长赵大大“黑不溜秋靠边站”。妻子春妮从乡下来部队探望,他却嫌弃妻子太土气,跟不上潮流……对比一下,我们不难体会萧也牧落笔之前,心中颇存“顾忌”,甚至早有自儆。类似三排长陈喜那个角色,他安排了一个知识分子形象来代替,“进城”这件事,对贫农出身的妻子张同志没有构成任何是非原则的考验,倒是知识分子出身的李克险些栽了跟头。这样的情节,不能说毫无生活根据,但我认为,作者所以这么处理,更大可能是规避对“工农形象”做负面描写,换言之,对这题材的风险所在,萧也牧已有所预感,并事先加以防范。

然而,毁谤还是不期而至。自后人看来,有着上述内容和主题的作品竟遭批判,已经无从理解,而力度之大、声势之猛,以及后果的严重,让人不由得想起《聊斋志异》中的一句话:“君不幸得无妄之祸,闻之太息。”

2

至今似乎也没有什么材料显示,对《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存在重大的强力的背景。

第一篇批判文章出现于1951年6月18日《人民日报》,即陈涌所作《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此时陈涌,工作身份是周扬秘书;而文章发表在党中央机关报上——这两点似乎可以让人有些猜想。不过,陈涌本身一直是一位活跃的文学批评家,《人民日报》有专门的文艺版面,经常发表各种意见的评论,虽然政治性很强,但也未必每篇持否定意见的文章都有“背景”。

我注意到,八十年代初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陈涌文学论集》时,作者仍将此文收入。假如当年文章背后还有“文章”,则风雨多年之后(陈涌后来也不幸沦为“右派”),心态大抵不致如此坦然。

就文章本身看,尽管持否定态度,但调子基本温和,大致属于就事论事,论断上比较克制,没有特别强烈的从政治上给作者作品“定罪”的意图。它不满意萧也牧,在于两点:一,对张同志亦即妻子,描写上有所“丑化”;二,流露了“小资产阶级思想情绪”。另外,与后来上纲上线的批判不同,陈涌文中并不一般地反对写日常生活、恋爱事件等,只是强调“能否正确地去描写”。还有一个重要区别,陈涌的文章并非专门针对《我们夫妇之间》,实际上它是从萧也牧两篇小说谈起,上下两个部分用比较平均的篇幅,顺序谈了《我们夫妇之间》和《海河边上》,看上去也更像是普通的作品评论,与刻意制造事端的“大批判”尚有距离。

关键是第四卷第五期《文艺报》。陈涌文章6月18日发表,该期《文艺报》出版日期为6月25日,较前者只晚一周。当时,《文艺报》是半月刊,依一般发稿流程,它借陈涌文章为由头,七天中就组织好并且登出批萧的稿子,很表现出了“快速反应”的意识和干劲。莫非陈涌文章发表之前,《文艺报》有关人士便已获悉此事,甚至看过原稿?如果这样,有关批萧就存在一个“联动”方案,后面当有更大更深的背景;如果《文艺报》纯属陈涌文章在《人民日报》见报后才来策划自己的批判,则实在令人不得不于佩服其出手之快以外,复讶其热心之甚。

《文艺报》这篇稿子,是以“读者来信”面目示人的。来信者名叫李定中,这是一个文坛谁都没听说过的名字。《文艺报》的编者在这封信前头,加了一条“编者按”:

陈涌同志写的《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见6月18日人民日报《人民文艺》),对萧也牧的作品作了分析,我们觉得,这样的分析是一个好的开始。读者李定中的这篇来信,尖锐地指出了萧也牧的这种创作倾向的危险性,并对陈涌的文章作了必要而有力的补充,我们认为很好。我们热烈欢迎广大读者对文艺创作大胆地提出各种意见;我们特

别希望能多收到这样的读者来信。

概括起来,它发出两个信息。第一,对陈涌文章的不满足。它说,陈涌文章是“好”的,但仅堪视为一个“开始”;它用对李定中来信的称赞——“尖锐地指出了萧也牧的这种创作倾向的危险性”——来暗示对陈涌文章的不尽如人意之感,觉得他还够不上“尖锐”,仅仅指出萧也牧有一种创作倾向却没有指出这种倾向的“危险性”。因此,必须做“必要而有力的补充”,把话题引向深入。第二,是表明《文艺报》编辑部的态度。对李定中来信旗帜鲜明地“认为很好”,乃至以“热烈欢迎”、“特别希望”等极迫切的字眼,鼓励人们仿效李定中信为《文艺报》投稿;这实际上公布了决定就萧也牧持续展开批判的计划。

《文艺报》发表李定中信时,为其拟题《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玩弄人民”或者类似的字眼,在陈涌那里是没有的。这大概就是李定中所呼唤的“尖锐”。如果说陈涌文章对萧也牧作品提出了批评,那么可以看见,到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一种指责,甚至是审判或裁决。它明白无误地认定,萧也牧“有罪”。这是一种升级,有质的变化。虽然李定中信是借陈涌文章为由头而推出,但老实说,在二者之间,我看到的并不是合理的延续,而是借题发挥以及刻意使事态扩大、恶化。

自然,信中话语远比标题凶猛。李定中在援引陈涌关于萧也牧作品存在“小资产阶级的观点”这一看法后,表示他要“补充一句”。这一句是——

假如作者萧也牧同志真的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分子,那么,他还是一个最坏的小资产阶级分子!这句话,不仅把问题从萧也牧作品存在“小资产阶级观点”变成认定他本人其实就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分子,但即便如此,李定中仍嫌不够“尖锐”,他进而宣布,即使在小资产阶级分子中萧也牧也是“最坏的”。紧接着上述的话,他还向陈涌发问:“小资产阶级分子和小资产阶级思想,就有各种各样,我觉得也必须加以区别,不知道陈涌同志以为如何?”那意思,似乎在责怪陈涌出语犹疑、留有温情,不肯戳到萧也牧痛处。

李定中严厉地说,根据萧也牧“玩弄人民”的态度,来“评定”他的阶级属性,“简直能够把他评为敌对阶级了”,萧的态度“在客观效果上是我们的阶级敌人对我们劳动人民的态度”。李定中自己也意识到这是非常严重的指责,但是他强调,“我并不觉得我说得‘过火”。

李定中还不满意陈涌认为萧也牧的错误,原因在于“脱离生活”;他纠正说,萧也牧是“脱离政治”;虽然目前“是一个思想问题”,但“发展下去”,“就会达到政治问题”。

也许那个时代,此类指责与措辞人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若自我们看来,话说到如此可怖的地步,几令人怀疑是否必欲置人死地而后快。

总之,李定中信是一个转折。此信发表之后,萧也牧问题大大恶化了,批判也成为有组织的了。

这个李定中究竟何许人也,在1982年5月21日,丁玲在天津文艺界座谈会上讲话时予以披露:

《人民文学》把这个作品(《我们夫妻之间》)当做好作品发表,当时我虽认为不大好,但没有吭声,没有写文章。后来我离开北京到南方,陈企霞找冯雪峰写了篇文章,这篇文章立场是好的,态度是严肃的,但过分了一点。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人民日报》编辑部开会,一位文艺领导人就在那里说:《文艺报》的路线错了。——原来是冯雪峰!原来并没有什么“读者来信”!原来一切是《文艺报》的苦心策划!

几年后,胡风在著名的《三十万言书》里针对文学批评专门提出一条意见:“绝对禁止匿名批评、适合于自己企图的‘读者中来、甚至伪造的‘读者来信”(《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胡风全集》第6卷)。“读者中来”系《文艺报》的固定栏目。但胡风这里可能并不特指李定中信。据说冯雪峰化名李定中一事,丁玲叮嘱过陈企霞不要说出来,而萧也牧至死也不知情。胡风所谈,当出于他平素对文坛的了解,此类做法实已臭名昭著。

3

这里,需要说一说五十年代文坛的“形势”了。在此起彼伏的斗争之中,一般人所看到的情形,是周扬的春风得意,周扬的“手把红旗旗不湿”,其实这是1954年以后的“形势”。在建国初期头几年,周扬没那么风光,呼风唤雨者另有其人。此人非他,丁玲是也。

对于建国后头二三年的丁玲,《丁玲反党集团冤案始末》使用的字眼是“官运亨通”。我们来看她的一连串任命:1949年9月,出任全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主编;1950年7月,任中国文协(作协前身)第一任党组书记;1951年1月,任中央文学研究所(后更名文学讲习所)所长,春天,接替周扬任中宣部文艺处(即现在的文艺局,当时中宣部未设局级)处长;11月,参加领导全国文艺整风工作……

至于同时期的周扬,《始末》说:“周扬在这两次运动中都犯了‘错误,走了‘麦城。”两次运动分别指批《武训传》和文艺整风。夏衍和张光年回忆,批《武训传》前,江青曾安排周扬等看过片子,结果都没看出问题。到1951年底开展文艺整风,周扬就被打发到下面参加土改,而在文坛掌握话语权的则是胡乔木和他亲自调来中宣部顶替周扬位置的丁玲。周扬远赴湖南之际,丁玲在首都文艺界整风动员大会上所做《为提高我们刊物的思想性、战斗性而斗争》的报告,却成为重要的整风文件。

那时,中国文坛重镇有两座,一个是《人民文学》,一个是《文艺报》。前者由茅盾任主编,后者即在丁玲掌握中。两份国字号刊物,分别是创作和批评的最高殿堂,各自发挥不同作用。大约因为角色不一——恐怕也与主编的“主观因素”有关——《人民文学》相对能够专注于文学建设,以致“思想倾向”成问题(后面还要谈到),《文艺报》却以战斗者自居,火药味十足,高调办刊,不断批这批那,发出“时代最强音”。

典型之例就是批《武训传》。人都道批《武训传》是从毛泽东为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报》撰写的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开始的,殊不知,在这之前一个月,4月25日出版的《文艺报》就已经发表了一组批判文章(分别是《鲁迅先生谈武训》、贾霁《不足为训的武训》和江华《建议教育界讨论<武训传>》)。其“得风气之先”也如此。

从这件事,不难看出丁玲领导下的《文艺报》,此时“状态”之佳、嗅觉之灵、风头之劲。《始末》说:“调丁玲来中宣部接替周扬做文艺处长,很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武训传》:一个有功,一个有过。”此书作者之一王增如女士,系丁玲生前最后一任秘书,她谈这些情况,当然不会是为丁玲脸上抹黑,本意在于让我们看到丁、周之间势力消长的情形,但从中我们恰恰发现,那几个后来的冤案受害者,正是建国初期文坛擅长制造“事端”者。

批《武训传》刚掀起高潮,《文艺报》立刻大张旗鼓发动了对萧也牧的批判。有的研究者从这个时间关系推测,批萧是《武训传》事件推动之下,文学界自寻靶子以示积极所致。如果真是这

样,《文艺报》的做法似乎倒也有一二“不得已”处了。但根据以上所述来看,《文艺报》批萧与其说是被动逢迎,不如说是该刊循其创办以来一贯风格和思路,主动出击、连续作战所开辟的又一“战场”。试想,连批《武训传》的头功都应该记到《文艺报》账上,它何愧之有,何必借批萧也牧去“变被动为主动”呢?合理的解释倒是,在光荣地抢了批《武训传》的头功后,《文艺报》领导者迅即调动灵敏的嗅觉,搜寻新的猎物——然后,他们锁定了萧也牧。

1982年丁玲不是在天津回忆,当初由于冯雪峰文章“过分了一点,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因而《人民日报》开座谈会时有一位“文艺领导人”认为“《文艺报》的路线错了”吗?这个人,就是周扬。他的话也很值得品味。第一层意思,当然是认为《文艺报》对萧也牧的搞法“过分了”,再琢磨琢磨;既然说到了“路线”,显然不仅限于某一件事情,而应是《文艺报》主事者一直秉持不弃的“特色”——所指为何,一目了然。尽管周扬出此“微词”,与他彼时落于下风有关,我们却可借他的话,去体会当年强势中的丁玲那种斗志昂扬、发扬踔厉之状。

在这样一份奋进有为、不甘寂寞的刊物面前,只能说萧也牧命该此劫。那种在劫难逃的意味,透过一个小小的戏剧性情节,可能表现得更令人悚然——1951年7月的一个星期日,毛泽东携女李讷出游颐和园,听说丁玲正在云松巢消夏,便趁工作人员准备游船之际,拐了几步来看她。此刻丁玲在做什么呢?正在“写那篇《作为一种倾向来看》,文章对萧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提出了批评”,于是,她就对毛泽东汇报了,“并简要说明了文章的观点”,毛泽东此前显然尚不知此事,但他听完丁玲介绍,“由此谈到团结、教育、改造几十万知识分子的问题”,显示了对丁玲文章及工作方向的肯定。(《始末》)毛泽东造访丁玲这件事本身完全是偶然的——顺便说一下,这也是建国以后毛泽东唯一一次单独见她——撞见丁玲正写批萧文章也纯属巧合,可也正因此,才极力衬托出了那时丁玲为党的文艺事业宵旰图治、忧勤焦劳、孜孜不停的身影;客人偶然莅临,主人的饱满的工作状态却一直保持着,所以才有这种“巧”遇。叙话至此,又想起本文开始的时候就批萧是否“存在重大的强力的背景”审慎地表示怀疑,其实《文艺报》运行得这样好、马力开动得这样足,有没有那样的背景都无所谓了。就算萧也牧不被批判,总是免不掉有一个王也牧或张也牧的罢。

4

王蒙自传《半生多事》谈其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经历时说:

他说他把稿子介绍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文艺室负责人吴小武。昊笔名萧也牧,他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受到丁玲带头的严肃批评……这样的小说与这样的批判,今日读起有喜剧色彩,但当时造成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悲剧。说《我们夫妇之间》发表于《中国青年》,肯定是误忆(当时在《中国青年》上连载的是萧另一部作品《锻炼》);“丁玲带头的严肃批评”一语,如指第一篇批萧文章系丁玲所写,也肯定是误忆,不过,倘若“带头”二字是指丁玲亲自出马所造成的影响与震动,则另当别论。

到丁玲《作为一种倾向来看》发表之前,《文艺报》批萧行动已进行了两期,“李定中信”打头炮,嗣后又有叶秀夫的《萧也牧的作品怎样违反了生活的真实》和乐黛云的《对小说<锻炼>的几点意见》。丁玲文章见于1951年8月10日出版的第四卷第八期。露面虽晚,但主编出马声势截然不同,本期一口气推出三篇批萧文章,丁文之外,还有一篇关于影片《我们夫妇之间》座谈会发言的纪要,以及贾霁撰写的该片评论,从作者的分量和发稿的配置来看,可以说批萧在该期达到了高潮。因此,王蒙有“丁玲带头”的印象,也说得过去。

以后情况如下:9月10日出版的第四卷第十期刊登《对批评萧也牧作品的反应》,搜集各地各方面赞成批萧的声音;10月25日出版的第五卷第一期,刊登萧也牧本人检讨《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萧的好友康濯的批判文章《我对萧也牧创作思想的看法》,以及《我们夫妇之间》连环画改编者李卉的检讨;12月25日出版的第五卷第五期,在“读者中来”栏目刊登署名姜素明的《我对<人民文学>的一点意见》,就《人民文学》发表《我们夫妇之间》等“错误作品”并对相关批判无动于衷,提出批评;在此需要补充说明一点,萧也牧并不是当时《文艺报》唯一的批判对象,与批萧同时,它还严厉批判了与《我们夫妇之间》同期发表在《人民文学》的另一篇小说《关连长》(作者朱定),唯声势略微小一点。

汇总一下:从6月25日到12月25日,《文艺报》批萧整整持续了半年;发表各类批判文章11篇,召集批判会1次(丁玲主持,发言者有:严文井、葛琴、王震之、柳青、黄钢、瞿白音、韦君宜、伊明、钟惦棐、袁水拍、吴祖光,到会的还有陈涌、汤晓丹、刘宾雁、贾霁等);高潮出现在7、8月间,标志是丁玲文章和座谈会;批判形式丰富多样,有“读者来信”、专业分析、领导论述、知情者揭发、群众反应、会议表态、个人检讨。

5

关于《我们夫妇之间》,人们一般有所不知,早在正式遭到批判前,反对的声音已不断传来(康濯说他就不止一次转告过来自丁玲的“意见”)。迫于压力,1950年秋,萧也牧对《我们夫妇之间》先后作了两次改动。1979年11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羽、黄伊所编《萧也牧作品选》里的版本,就是改动后的。我把这个版本,同《人民文学》原发版,加以仔细对照,以便发现萧也牧如何消化吸收对他的指责。

逐句比对下来,改动总计涉及三方面。第一,原发版全文分为四个章节,改动后变成五个章节,第二,原发版各小节冠以小标题,改动版均删去;第三,改动版对于一些文句有局部的删增。

三个方面,前二者似乎只是技术性的,实际上我不曾看出来这些改动有何必要或意义,因而疑心作者会不会有一点“为改而改”、强以应付的心理。唯独在第三个方面,才可称为实际的改动,反映了经受批判之后,萧也牧自己从原作中认识与发现的“问题”。

我核对出来的删增,大大小小总计十三处。主要是删;偶尔新增几个字,作用在于使删削后文句通畅。试举数例——

第二小节第一段,删掉了这段话:“这城市,我也是第一次来,但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丝织的窗帘,有花的地毯,那些沙发,那些洁净的街道,霓虹灯,那些从跳舞厅里出来的爵士乐……对我是那样的熟悉,连走路也觉得分外轻松……虽然我离开大城市已经有十二年的岁月,虽然我身上还是披着满是尘土的粗布棉衣……可是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开始了!”

随后第二段,被整段删去:“可是她呢?进城以前,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深山、大沟和沙滩;这城市的一切,对于她,我敢说,连做梦也没梦见过的!应该比我更兴奋才对,可是,她不!”

第三小节第二段,也几乎整段删掉,只保留最后的一句。被删文字如下:“她对我,越看越不顺

眼,而我也一样,渐渐就连她一些不值一提的地方,我也看不惯了!比方:发下了新制服,同样是灰布‘列宁装,旁的女同志穿上了,就别一个样儿;八角帽往后脑瓜上一盖,额前露出蓬松的散发,腰带一束,走起路来,两脚成一条直线,就显得那么洒脱而自然……而她呢,怕帽子被风吹掉似的,戴得毕恭毕正,帽檐直挨眉边,走在柏油马路上,还是像她早先爬山下坡的样子,两腿向里微弯,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摆,土气十足……我这些感觉,我也知道是小资产阶级的,当然不敢放到桌子面上去讲!但总之一句话:她使我越来越感觉过不去。”

第三小节第三十五段,女主人公对话原文是:“去鸡巴的吧!不吃你这一套!我就要管!这是新社会(以下略)……”改动后,删掉了“去鸡巴的吧!”几个字。

第四小节第五段,原有“‘他妈的‘鸡巴一类的口头语也没有了!”,被删。

第四小节倒数第二段,可能因为是结尾,关系到小说主题的揭示,被删改处最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段是这样的:“你记得我们在‘抬头湾的时候,同志们不是曾经好意地和我们开玩笑吧,说:‘看你这两口子真是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的典型!我看,我们倒是真要在这些方面彼此取长补短,好好地结合一下呢……”这是丈夫李克和妻子交心时所说。

全部删改,不克尽数胪列,然皆类似。从中,我们发现不外两种情形:一是涉及知识分子与工农两种出身的干部之差异或对比者;二是涉及对妻子张同志“不雅”言貌之描写者。

这两种情形,第一种其实是作者为了表现知识分子世界观“小资产阶级残余”的目的而写,例如以上列举的第二小节第一段李克在城市生活面前的欢欣,作者本意,明显是含着讽刺的,只不过因为小说将李克设定为第一人称,质疑者却坚持说这些笔触让知识分子居高临下对工农干部“从头到尾都是玩弄”,对这等强词夺理的逻辑,萧也牧有口难辩、辩之无益,索性一删了之。第二种情形,大约就属于所谓对工农干部的“丑化”了,如穿衣打扮、生活品位和举止、粗鲁谈吐等,但揆诸实际,作品有这些描写,应属本着对“生活真实”的尊重;试想,倘若工农干部形象举止是另外一种样子,他们与“进城”之间也就没有反差,构不成一定矛盾了。当然,不从生活真实出发,从革命感情出发,看见这样描写工农干部心里觉得别扭,以至愤愤然觉得是一种“丑化”,也不难理解。萧也牧在革命队伍多年,一经指出,自能明白“同志们”的这种感受,所以我认为他对这一方面的批判最容易了解和接受,于是在改动版中,凡此类字句,一处不落地痛痛快快地删了个干净。

等到批判正式展开,萧也牧“曾经试图”将小说再加修改,但终于放弃了。为什么呢?萧也牧说他“把自己所写的作品以及批评我的作品的文章”,全部“细读一遍,并加以分析,推敲,思索”,结论是,“除非要把所有的字句全部删去,才能不见到它的错误的痕迹!”这句话,听上去像是气话,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关键在于,《我们夫妇之间》的整个创作意图、出发点,被彻底否定了。所以,萧也牧最后索性痛快地以这么一句话来了结此事:“不论我原来的写作企图如何,确是有着严重的错误和缺点。”这篇发表在《文艺报》的公开检讨,题为《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而具讽刺意味的是,检讨人发现,除非“把所有的字句全部删去”,其实并没有别的改正的办法。

最好的保持正确、不犯错误的姿态,就是只字不写——我不知道萧也牧会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但在批来批去、让人晕头转向的当时,这确实是文艺家普遍之想。夏衍说,批《武训传》后,1952年中国故事片“骤减到两部”(《<武训传>事件始末》)。路翎则在1950年7月28日致胡风信中提到,他刚参加一个会,“主题是,急迫地需要创作,希望各位‘母鸡生蛋,如果没有鸡窝者,可以帮助找到鸡窝。于是老作家诉苦:批评太凶,空气太严厉,怕。新作家诉苦:批评过左,怕。”

萧也牧正是在这种气氛中被批判的。较诸别人,他还是一只顶住压力、勤奋努力生蛋的“母鸡”,结果怎么样呢?被批得承认除非把所有字句删去作品才算正确。这种批判究竟起到何种作用姑且不谈,只怕挨者能否弄懂、如何弄懂他们在讲些什么、道理何在,都成问题。在拜读萧也牧批判者们的高论时,我设身处地站到被批的角度,就觉着好些地方闹不明白。

例如叶秀夫的质问:

为什么萧也牧不来描写那些能掌握政策,能管理城市,具有布尔什维克的热情与清醒头脑,并且具有文化的工农干部呢?这样的人不是活活的存在在生活中,而且这样的人不是正在生长,正在越来越多吗?

他的观点是很容易驳倒的,只需以他自己的逻辑——为什么萧也牧不能描写类似张同志那样的人物?难道“这样的人不是活活的存在在生活中”,而且为数也很“多”吗?就在那时,夏衍对上海文化系统进城干部做了一次文化摸底,一大半人不及格一这还是文化系统的干部!然而,叶秀夫这种天然在政治上处于优势的高调,你怎么跟他争辩,能跟他争辩么?

相比之下,丁玲高明得多。她的批判好像是以作品文本为依据的。她概述了《我们夫妇之间》的一些情节,比如:“在讽刺完了以后,又俯下头去,吻着她的脸啦……”然后,丁玲厉声发出她的痛斥:

李克最使人讨厌的地方,就是他装出一个高明的样子,嘻皮笑脸来玩弄他的老婆——一个工农出身的革命干部。但假如你要责备他的时候,作者萧也牧又会跑出来说:“我是说李克不行,他还需要很大的改造。我并不是当一个肯定的人物来写的。”也牧同志!在这里,也许你也是真心地想对李克有所批评,但事实上,你却的确是很能干地玩了一个花头!你这篇穿着工农兵衣服,而实际是歪曲了嘲弄了工农兵的小说,却因为制服穿得很像样而骗过了一些年青的单纯的知识分子,正迎合了一群小市民的低级趣味。

作家就是作家,批评家有时还是老实的,习惯用逻辑方式说话,可作家写起批判文章来,也用形象化语言——借丁玲自己话说“玩了一个花头”——让你抓不住把柄。“穿着工农兵衣服”、“实际是歪曲了嘲弄了工农兵”、“因为制服穿得很像样而骗过了一些年青的单纯的知识分子”,这种话,来无影,去无踪,既指责了你,又不给你与之探究、理论的依凭,只好干瞪眼由她说。而这个被丁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的情节,其实是怎么回事呢?那是经过一系列矛盾冲突之后,夫妻感情和好的情况下所发生的一幕。李克认识到了妻子品质的可贵,夫妻促膝谈心,李克首先作了思想上的自我批评,继而也对妻子改进“工作方式方法”有所建议。那个吻,表示着误解消除、精神重归和谐,是幸福的结局,何来“嘻皮笑脸”,更不知“玩弄”之意从何谈起!

还有康濯的文章,刻意从被批判者好友的“特殊”角度,来揭露一些东西:

一九四九年平津解放,也牧同志进城很早。我刚到北京,就看见了他在各报纸副刊发表的文章。其中有一篇散文,叫《农民的儿子》,发表在天津《进步日报》上,文章的帽子是说农民的名字和生

产联系很密切,并跟随时代的发展而发展;但主要的篇幅,却尽写了一些农民们稀奇古怪的名字,如赶车的人叫什么“马儿”“车儿”,怕孩子活不了,就叫什么“留住”“舍儿”“圈儿”“破罐”,土地改革后刚赶上分地的小孩,就叫“赶上”等等。这里引的具体名字不一定都对,但大体是这一类的。这样的文章,对不了解解放区农村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市民,该是新奇的、爱看的吧!你看,老解放区的农民是多么有意思!然而,为什么要写这个啊!难道我们老解放区农民斗争的事迹,是最急于要告诉城市人民的,就是这个么?

他说我创作的缺点是有些狭隘和枯燥。某些作品不大能引人入胜。

我把丁玲同志的意见转告了他,并且还不只谈过一次,每一次,也牧同志表面上也都同意,但实际上,当然也都并没有同意,也牧同志只不过对这些意见作了些暂时的技术性的处理而已。这种借亲熟者身份,挖根、“抖露”内情底细的做法,目的究竟何在,又鼓励着什么呢?对于文学有什么关系,对于作家有什么帮助呢?多年后,康濯承认自己文章“不实事求是”,表示“引以为训,感到难过,深有自咎”。(《斗争生活的篇章》,见百花社《萧也牧作品选》)

路翎亲耳听见,新老作家谈起创作,不约而同都是一个字:怕。怕“批评太凶”、“批评太左”。而以萧也牧这个实际例子看,所谓“凶”与“左”,主要还不是上纲上线,而是批判者无须在意自己有没有根据、合不合逻辑,一旦树为批判靶子,就“乱棍齐下”,打你没商量,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得你完全不知所以、莫名其妙,直至体无完肤(“把所有的字句全部删去”)了事。

6

时隔半个多世纪再来看萧也牧事件,真像当时揪住不放的那样,有什么世界观问题、政治立场问题吗?王蒙“这样的小说与这样的批判,今日读起有喜剧色彩”一语,回答得很清楚。就革命道德伦理而言,《我们夫妇之间》相当正统,不存在一丝一毫“异端”色彩;那所谓的“玩弄劳动人民”,不过是大批判话语以其固有的随心所欲特权,不由分说强加给小说的。

它真正搅动并刺激了文坛某些入神经的,是另外一点。

年近八旬的著名作家李国文先生,当年还是一个热爱文学并密切关注文坛流向的青年。他回忆了《我们夫妇之间》曾经对于自己的触动:

我还能记起一九五〇年第一次在《人民文学》杂志上读到《我们夫妇之间》(萧也牧)的快感,这大概是建国后第一篇产生热烈反响的短篇小说。很快在年轻人中间不胫而走,口碑载道……这些作品,更关注人情之炎凉冷热,人性之复杂难测,人心之变化多端,人事之繁碎琐细。而且,革命者并不永远吹冲锋号,只有向前向前,他们也有像普通人那样的喜怒哀乐、欲哭笑骂的情绪变化。这种耳目一新之感,对读过三十年代作品,俄苏小说,欧美经典著作,受过起码文学训练的我们来讲,当然会生出一种能够与以往阅读经验相衔接的和鸣。(《不歇的河——五十年短篇小说巡礼》)

请注意,李先生完全是从艺术层面来讲的。《我们夫妇之间》引起的问题,其实就在这里。

形象地说,当时,革命文学也面临一个“进城”的问题。

关于革命文学的历史,限于篇幅,这里扼要讲一点大概。最粗略地说,中国的革命文学也跟中国革命本身一样,经历了一个城市一农村一城市的过程。早期中国革命,不仅以城市为摇篮,重心也放在城市,后因种种现实原因,调整战略,走“农村包围城市”路线,到1949年终于重返城市。革命文学也是如此,它最初兴起时,完全以大城市为依托,某种意义上,所谓“左联十年”甚至就是上海亭子间文学,因为它的参与者和影响,几乎只限上海一地,后来,随着抗战的爆发和红色政权定都延安,大批革命知识分子奔赴边区,革命文学的中心也移到那里。此后,革命文学在延安发生一系列重大变化,指导思想、艺术观念、语言形式等,都经过脱胎换骨的变更,形成了新的建构,整合成一种新的模式,也即通常所讲毛泽东《讲话》所开辟的方向。眼下,革命胜利了。北平和平解放消息传来,毛泽东在西柏坡宣布:“从现在起”,“党的工作重心由乡村移到了城市”,这个转折势必是全方位的,文学同样回避不了,因此客观上确实有一个“进城”问题摆在革命文学面前,有人去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正常,而且必然。

这个问题,简单地讲,就是革命文学的面貌要不要随着新的实际有所调整?调整,当然不会触及延安以来革命文学的核心价值体系,像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以工农兵人物和生活为主要题材、以革命现实主义为基本创作方法、采取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等等,这些东西,没有人胆敢触动。所谓调整,是在坚持大方向前提下,可不可以从细节上尝试一点新的变化?

比如,看取人物,寻求较为别致的角度;确定叙事的着眼点,多为读者做一点考虑;情节呈现,靠近生活的日常样态,感性地展现人物内心,使之不那么抽象、理念化……

建国,毕竟意味着文学已经处在新的背景、环境、对象、范围等条件之下,生活内容和读者情况都不同于边区、根据地、解放区,按理,文学应该反映这种变化。确有一些作家意识到了,并且开始探索。我们可以看一看1950年1月1日出版的那期《人民文学》,本期该刊总共发表了五篇小说,其中三篇(即《我们夫妇之间》《关连长》和秦兆阳的《改造》)都不同程度遭到批判,原因就是它们在艺术上求变。例如《关连长》,写某连执行攻城任务时,发现敌据点为学校,内有不少儿童,连长由此放弃炮击,稍有犹豫后,改用迂回包抄办法付出较大代价拿下据点,连长本人亦因此牺牲。小说聚焦关连长粗豪刚猛性格与他当此意外局面时的柔情不忍,以此为冲突,刻画人物内心世界,而不是一味写革命军人的勇往直前,显示了新颖、更富深度的角度。这本应视为革命军人形象塑造的有益开拓,结果却被斥为以“小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歪曲“革命人道主义”(《评<关连长>》,中央文学研究所通讯员小组集体讨论,张学星整理)。

以单一作家论,萧也牧试图有所“调整”的意识,在当时大约是最突出的一个。他有明确的思考,而且在一系列创作中连续表现出来,所以被当做代表人物集中打击。在研究了那些批判文章与萧也牧作品本身的关系后,我个人认定确非“诬陷不实之词”的,只有批判者就艺术样态和手法方面--做出的指责。

在此,康濯的“揭发”有重要价值。他说,萧也牧提到过这样的看法:

今天我们进入了城市,读者对象广泛了,局面大了,作品也应该有所改变,作品里应该加一些“感情”,加一些“新”的东西,“生动”的东西,语言也应该“提高”些,可以适当用一些知识分子的话来写作。也牧同志这几句看起来是属于技术性质的话,实际是向我提出一个创作上的极端重要的问题,即是我们进入城市以后,如何继续执行毛主席文艺方针的根本问题。

以今视之,萧也牧的思考透出了杰出的意识,他敏感地察觉时代带给文学的新变(“进城”),并

准确地将它的艺术可能性表达出来,提出自己的探索方向:人情味、创新、重视生动性、更讲究语言、提高艺术质量……这一切显示,他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作家。

显然,萧也牧这些思考,早早地由好友康濯预先汇报给了丁玲,在后者那篇极尽冷嘲热讽的《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中,我们就看到了她对萧也牧艺术努力的颇具情绪的发泄性话语:

你的这篇不好的作品,却被许多“专家”们欣赏了。你的作品,在某些地方有了更大的市场,在上海被搬上银幕,一个又一个(听说《锻炼》也曾有人想改为电影)。你的作品。已经被一部分人当着旗帜,来拥护一些东西,和反对一些东西了。他们反对什么呢?那就是去年曾经听到一阵子的,说解放区的文艺太枯燥,没有感情,没有趣味,没有技术等的呼声中所反对的东西。至于拥护着什么呢?那就是属于你的小说中所表现的和还不能完全包括在你这篇小说之内的,一切属于你的作品的趣味,和更多的原来留在小市民,留在小资产阶级中的一些不好的趣味。

无论怎么读,这番话都有些“意气”在内。萧也牧作品的被“欣赏”、走俏,似乎给丁玲很大刺激;其次,她还格外受不了人们借萧也牧作品所提出的“解放区的文艺太枯燥,没有感情,没有趣味,没有技术”的批评,这很好理解,因为1942年以来丁玲自己显然已经被定位在这个范围之内,她生性骄傲,不论做人与为文,“没有感情”、“没有技术”之类字眼,怎能与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于是,回击对解放区文艺的贬低,也就成为对她自己荣誉的捍卫了。但她如此这般的反应,我们却可以从相反的方面听取,比如说,刚好证明了萧也牧是从艺术上刺痛了别人的神经,而根本不是什么政治问题、思想问题。

与被刺痛的文坛大佬不同,《我们夫妇之间》被批判以前,社会各方的反应,完全是正面的。例如让丁玲愤愤然的电影改编这件事。小说发表后,迅即被上海昆仑影业公司看中,改编、投拍并正式出品。导演郑君里,主演赵丹、蒋天流、吴茵等,第一流的班底(顺便说一下,略早在更大范围掀起更大波澜的《武训传》,亦为昆仑所出、赵丹主演)。康濯说他曾当面听某剧作家对萧也牧这样讲:“你的小说都很好,每一篇都可以改成电影!”在批判会上,瞿白音就表示:“当我最初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也是喜欢的,我也有改编的意图的。”吴祖光也说,读作品时“觉得挺新鲜,挺有趣”(《记影片<我们夫妇之间>座谈会》,《文艺报》第四卷第八期,1951年8月10日)。其他良好反响包括,改编成连环画、话剧,以及评论家的赞扬等。就像上述某剧作家所言,他每篇作品皆为人所注意。不知这是否可以说明,当时萧也牧已经成为全国最受欢迎的作家。

甚至批判当中,我们亦可透过无意中露出的缝隙,去了解公众对萧也牧的由衷喜爱。1951年9月10日出版的第四卷第十期(总第46期)《文艺报》之“读者中来”栏目,为昭示批判效果,以《对批评萧也牧作品的反应》为题,汇集数封读者来信,其中不少地方,恰可与李国文先生的感受相印证。石家庄文联贾华含披露,该市一位工人作者吴燕,深感《我们夫妇之间》“引人入胜”,而仿照其风格自己写了一篇。山东大学学生毕东昌谈到,大学生普遍“偏爱”萧也牧作品。在部队工作的张惟说,他本人以及“文工团的同志”,“都盼望有新颖的富有艺术性的作品,所以读了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后,大部分都满口称赞”。淮北盐场的萧人则忏悔:“《我们夫妇之间》我是看过的,而且记得当时还错误地认为这作品很‘好,认为作品对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夫妇之间的生活细节的描写,是‘真实的,‘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是一篇很生动而能说明问题的好作品。”不难看出,对广大读者而言,萧也牧的探索,确如李国文所说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确可谓“口碑载道”,而一时有“萧也牧热”。

对历史的审视与理解,往往需要时间。拉开一定距离后,并不难于辨清萧也牧的意义:他是一个转折点上的人物。革命战争年代过去了,新的国家生活摆在面前。有人主动尝试与以往革命文学有所区别的风格、内容和写法,以适合这种转变。萧也牧于是应运而生。他所探索的相较以往细腻深入一些的人情内容、世俗平凡一些的日常化笔触和简洁节制一些的话语风格,事实证明,符合广大读者的期待。假如能够探索下去,未遭阻拦,萧也牧极可能将作为共和国文学一位重要的开拓者留下来。可是实际却截然相反。纵观二三十年前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你总是面对一个特别奇异的现象:只要是社会、生活欢迎和期待的东西,就必遭压制与打击。这真令人百思而莫解。

7

现在多把《我们夫妇之间》传为“建国后第一篇受批评的小说”,例如张羽先生那篇影响颇大的《萧也牧之死》即持此说,这恐怕倒非事实。似乎对《关连长》的批评要略早一些,《文艺报》二卷十期上江华已在其文中提出批评。

不过,可以说萧也牧是建国后第一个被大规模批判的作家,或者还可以说,萧也牧是共和国文学史上头三十年中不断接踵倒下的无数知名作家中的第一人。有人这样说;“反右还没开始,萧也牧就中弹受伤,成为建国后的第一个。”这种表述有意义——如果将文学大批判作为当代文学批评史一个分支,专门研究,这个题目可以从萧也牧做起。

萧也牧中了这个“头彩”,不幸之外也有幸运,至少暂时看起来如此。因为倘跟后来批判动辄导致处分、下放、蹲监狱乃至有性命之忧相比,萧也牧当时只是被打了一顿“棍子”而已。康濯1979年说,1951年的批判“没引起对作者的组织处理”(《斗争生活的篇章》)。因此,1953年,遭批后的萧也牧从团中央宣传部去中国青年出版社当编辑,大概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但我要强调一下刚才使用的“暂时”这个字眼,因为还有后文。

毕竟,1951年的中国,离疾风暴雨式的斗争还有一段距离,人们还只是偶尔嗅到一丝远方雨云的气息。这也可以透过《文艺报》对《人民文学》的不满,窥其一斑。在《文艺报》大张旗鼓批了《我们夫妇之间》《关连长》等作品之后,他们发现《人民文学》作为原发刊物,几乎无动于衷。终于按捺不住,于1951年最后一期“读者中来”——又是这个被胡风所诟病的“读者中来”——发表署名姜素明的文章《我对(人民文学>的一点意见》,文章首先引用了丁玲在刚刚开展的文艺整风运动中被列为重要文件的《为提高我们刊物的思想性、战斗性而斗争》中的论述,继而一口气点了《人民文学》八九篇“不好的和错误的作品”,《我们夫妇之间》则被反复提到多次。但这篇文章真正想说的,并不是《人民文学》发表这些作品如何不好,而在于批评《人民文学》对于自己“错误”的态度。例如关于《我们夫妇之间》,文章说:

对于发表了《我们夫妇之间》这一事实,《人民文学》也始终没有作过任何表示,仿佛这一事实与他们毫不相干。其实表示是有的,那就是在三卷四期的《读者意见》中,有读者认为这是一篇“值得推

荐的”“很好的作品”,显然,编辑部赞同了这种歌颂。在对萧也牧的不良的创作倾向广泛地展开批评之后,《人民文学》却始终是沉默的,仿佛他们对于文学创作中的如此重大的思想斗争的事情,可以完全不去过问。这种情形,我感觉饶有兴味。虽然批萧声势颇大,也有迹象显示存在比《文艺报》高一个层面的支持(萧也牧的检讨,除了《文艺报》,还上了《人民日报》),但《人民文学》从开始的不置可否到最后的“始终沉默”,至少说明在五十年代初搞大批判,尚非“一呼百应”,尚可不予表态。再过几年,这就不可想象了。

或许,这就是萧也牧躲过“组织处理”的缘故。大批判之后,他作为一个社会人毛发无损,既未失去自由,也没有降薪降职。遭受损失的是文学史。正如张羽所说,“作家萧也牧在报刊上消失了”。事实上不仅仅是“在报刊上”消失,而是在作为作家的整个生命意义上彻底消失。他恢复了本名吴小武;从此,他所做的每件事,与“萧也牧”毫无关系,“萧也牧”已经是一个逝世者,名字早被刻上墓碑,而墓碑则是1951年6~12月间《文艺报》为他打造的。如果我们此刻不是在文学史意义上谈论这个人,严格地说,在后面的部分,我们真不应该称他为萧也牧!

8

但是,故事仍未结束;而且毫无疑问,以后的故事完全是1951年大批判的合理的延续。他自己弃用了萧也牧的名字,现实却根本不承认他是吴小武,坚持以“萧也牧”相待,死死咬住,直到他终于死去。

确切地说,其实他也曾作为吴小武相对安静地度过了几年。到1957年下半年为止,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负责人吴小武,在自己岗位上异常出色、卓有成效地工作着。作家萧也牧消失的地方,站起来一位当时可能最为优秀的文学编辑。今天,可以经常在诸如王蒙、浩然、林斤澜这样一些重要作家的回忆录里,看到他们用肃然起敬的态度突出地谈及这位五十年代的“名编”。

作为中青社的台柱子,萧也牧为这家出版社形成其品牌和声望,立下汗马之功。曾经影响无数青少年的《红旗飘飘》,是他“积极倡导”和主持编辑的,“红旗飘飘”的刊名来自于他,创刊时《编者的话》,包括“那端端正正的四个字”,都是他的手笔(张羽、黄伊《我们所认识的萧也牧》)。张羽说,中青社“以‘三红(《红旗谱》《红岩》《红日》)起家”(《萧也牧之死》)。过去它出版的文学读物,大半是翻译的苏联作品。萧也牧来后,局面改观,中青社与人文社、作家社渐成鼎足之势。《红旗谱》是他发掘出来的。梁斌稿成,“文艺界无人问津”,看过的人“不置可否”。萧也牧找到梁斌,把“沉甸甸的手稿从文学讲习所带了回来”,匆匆一看,便对社里某负责人说:“我们发现了一部杰作,请你做好出版准备吧!”(《我们所认识的萧也牧》)实际上,萧也牧之于《红旗谱》,远不止于发现了它;张羽形容道,小说从原稿到付梓成书,萧也牧“殚精竭虑、字斟句酌精心加工”。“三红”之中另一部长篇小说《红岩》,也与萧渊源甚深。小说胚胎《在烈火中得到永生》即发表于《红旗飘飘》;后听说作者据此写长篇,他又抢先发出约稿信;改稿中,他与罗广斌等深入交谈,“探讨小说的背景、人物和结构”(《我们所认识的萧也牧》)。

不妨借浩然的眼睛来了解这位“名编”的影响和分量。浩然在自传里,以单独一节讲述彼此的交往,他用于萧也牧的字眼是:恩师。浩然那时初出茅庐,他称萧也牧的一席谈,对于他是“明确诚挚的指路”。他把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包括数年后写成的《艳阳天》,都归结于萧也牧“指点”的结果。他自问,倘若没有萧也牧的指点,“我的艺术道路得绕多少和多长的弯子呢?”(《浩然口述自传》)

看上去,“作家萧也牧”的消失还没有使这个人垮掉,他很成功地转型为编辑,干得甚至不比写小说差。假如始终都能如此,1951年的批判在我们心中留下的扼腕之意,会减弱许多。问题是,反右运动来了。

萧也牧成了“右派分子”。浩然描述萧也牧告知他此事的情景:

(略)从扔在地上的另一支烟头断定,他比我早到了较长时间。见我走到跟前,开口就沉痛地说。浩然,我犯了错误,正受批判……

尽管这声音低微得几乎难以听清。但其震撼之力,不亚于一声响雷。我惶恐而又慌乱地叮问,这是为什么呀?你怎么啦?

他没回答我,轻轻摇摇头(略)……

“没回答”,是因不知怎么回答。“鸣放”中,他没有“猖狂向党进攻”言行,他不写作已经好几年,所以也不可能因为创作了什么“毒草”而得咎;从工作来看,经他之手出版的书,都是响当当的“为革命呐喊、为无产阶级烈士和英雄讴歌”(张羽语)的红色作品。他怎么会成为“右派”呢?对于浩然的“为什么”,他的回答只能是“摇摇头”。

不过,“摇摇头”不等于里面没有答案,而只是“没法说”抑或“不知从何说起”而已。我们来看他昔日两位同事的述说。盛禹九先生《萧也牧的悲剧》写道:

由于萧也牧有过被批判的历史,1957年那场风暴来临的时候,他的片言只语又被无限上纲,他成了“右派”。

张羽先生《萧也牧之死》也说:

由于有着历年被批判的记录和他一次又一次的检讨,他在工作中的片言只语被搜罗起来无限上纲后,打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他们共同使用了一个词:只言片语。何谓只言片语?零散的,非连续的,甚至相互根本没有关联,东一句、西一句——萧也牧就是以这些“语言碎片”定了罪。史家笔下书及恶吏,几乎免不了提到“罗织”,其恰当与形象,看看萧也牧的遭遇便一目了然。

可是,如果以为罪恶起于“罗织”,却又不免一叶障目。罗织者固然丧尽天良,但他们倒并不是萧也牧悲剧的根源;他们东拼西凑陷害一个人的做法很为人不齿,但我们却不能忘记事先已经有那样的条件,使他们能够去东拼西凑。这里,我要提醒读者注意张羽指出其缘由的那句话:“由于有着历年被批判的记录和他一次又一次的检讨”——这就是“只言片语”的由来,就是迫害者所以得逞、捏在手中的“把柄”。对此,张羽有更具体的叙述:

可是一来了运动,萧也牧的处境却是另一番样子了。他在中央报刊上的公开检讨便成了现成的靶子,加上他平时喜欢谈论轶闻趣事,说长道短,议论横生,嘴巴没有门,因此那些经常在搜寻旁人辫子的人。善于给人上纲上线的人,专门从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对“小资产阶级思想倾向”的“小”字就觉得不够味了。从他那篇皇皇大文的检讨上随便找一段,都可以作为再批判的材料。一次,两次,接二连三的检讨,他便成了人们l心目中的“检讨专家”。在大大小小的运动中,他都是典型,因为每逢运动,他都怀着虔诚的心,主动检讨,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运动员”了。他屡仆屡起。表示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使用解剖刀,真心地、无情地解剖自己,想把心掏出来亮给人看。但那些有着铁石心肠的人。尤其是个别想打击别人来掩盖自己的隐私的人。总觉得“不过瘾”,还要在他的刀

口上撒上一把盐。有一次,有人在萧也牧检讨之后向他提了个挑逗性的问题:“当你被批得无地容身的时候。你是否想到过去香港或旁的地方?”萧也牧老实地回答:“我什么都想过,但我没有条件。”这个人在下次批判会上,迫不及待地给他上纲:“吴小武曾经想偷越国境,背叛祖国!”多么可怕啊!萧也牧想用触及灵魂的检讨,重新做人,但是事与愿违。他被无情的手推得越来越远了。

前面说,1951年批判后至1957年之间,萧也牧“作为吴小武相对安静地度过了几年”,那是跟枪林弹雨一般的大批判比较而言,也许读者未曾留心过“相对安静”这几个字。实际上,公开和集中的批判虽然落下帷幕,《我们夫妇之间》的麻烦的一页表面上翻过去了,但是,阴云从来不曾从他头顶挪开,他已经是一个额头上刺了字的人,一辈子洗刷不掉,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骂一句“贼配军”!于是,在那个运动不断的时代,他便成了“检讨专家”。然而,莫大的讽刺在于,多年的、反复的检讨,非但没有减轻他的罪过,相反,却为他积攒了越来越多的“污点”。寻常无事倒也罢了,一旦有了大事——比如反右——这些检讨中的“只言片语”,立刻被汇集、罗织起来,变成指控他有更大罪过的“铁证”。

他就是这样被打成“右派”的。

康濯不是说,1951年的批判“没引起对作者的组织处理”么?这似乎是事实。可是,且莫急于这么讲。1951年没有组织处理,不等于就此躲过一劫。到了1958年,不还是补上了么?丢掉党籍、戴上右派帽子、撤销编辑室副主任、下放劳动……这样的组织处理,实实在在跟1957年的萧也牧毫无关系,完完全全是对1951年的追加处罚。

“相对安静地度过了几年”的假象,至此揭穿。萧也牧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吴小武,纵然到天涯海角,自己注定只能是“萧也牧”。

这是他生命的一个转折点。继1951年,他作为一个作家被送进坟墓之后,现在他进而作为一个人,进入形如枯骨的状态。张羽这样描述反右后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

在接连遭受打击后,他本来微弯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他不再高谈阔论了,他的笑声消失了。即使在两年以后,摘掉了右派帽子,他依然是谨小慎微,胆小怕事,连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着脑袋。他想夹着尾巴走路,回避和任何人争论任何问题,不敢发表自己的主张,更不敢坚持自己的正确意见。他变得唯唯诺诺,对有时交给他的明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如接受一部不经重写不能出版的作品),他也只好勉力为之。

1962年,时隔数载,浩然重新见到萧也牧;对此,他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变得苍老了”。

9

至此,我们的主人公已经一步一步从意气风发、锐意进取、富于激情,变成“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夹着尾巴走路”,“不敢发表自己的主张”,变成心如死灰、未老先衰、形容枯槁的人生零余者。以这般行状,应该说一切已经到了头,很难再发生什么故事了吧?然而——我很不忍心这么说——故事仍未结束。

因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萧也牧先被关进“牛棚”,继以历来挨整、挨批最久的资深经历,被指任为中青社“牛鬼蛇神”队伍领队,带头接受批斗、剃阴阳头、挨打、坐“喷气式”,带头烧锅炉、掏厕所、扫烟囱、送煤渣……这样到了1969年,他被送到河南潢川黄湖农场接受贫下中农改造。

动身前一天晚上,萧也牧跟妻子李威谈了很多,其中有一些怪异的话:他请李威“将来有机会去南方”,一定代他到母亲墓前凭吊,“感谢她的养育之恩”。李威当时不理解,对这样的谈话有些反感。萧也牧只好说:“这次下去,我怕回不来了。我一直想努力改造,回到人民的怀抱,现在看来,这个希望怕要落空了。我的身体怕等不到这一天。对你,我得说真话,不早点说了,将来会遗憾的。”

他已经预感,不,他已经确切知道此一去的结局,无论以自己的身心状态,还是以可以推想到的客观处境来看,他都知道,这一去,即是永别。

他衰弱成什么样子呢?到了农场,他因身体实在太过糟糕,作为弱劳力,被分去放牛;这不是同情或照顾,但凡他还有力气捏得动锄头,组织上是绝不会让他这般“逍遥”的。可是,即便是放牛……让我们来看一同下放的张羽的描述:

萧也牧因身体虚弱,步履蹒跚,连放牛也难胜任。放群牛时,牛撒欢奔驰,他跟不上,常被落下半里之遥,望牛兴叹;放独牛时,因两手无力,拉不住缰绳,只能接上一条绳拴在自己的腰上,让牛围着自己转圈吃草,由于活动范围限制,牛吃不饱,肚子经常是瘪的。为此,萧也牧经常受批评。年终评审时,说他劳动表现不好。原先答应过给他的探亲假也被取消了。

根本而言,他已是半截入土的状态。那么,他是年老而体衰么?不是。1969年,萧也牧年方五十一岁,正当壮年。他是有什么大病缠身么?也不是。至少在亲旧们的回忆中,没有提到他正与病魔做搏斗。他这副模样,完全是长期摧折的结果。

摧折还在继续,或者说,“斗争”还在继续。下放农场,并不意味着只是付出健康、体力,只是吃点苦,那样,倒不妨说是放松、解脱甚或“疗养”了。劳其筋骨的同时,对人的践踏丝毫不曾停止,并且变本加厉。以下是张羽先生对1970年萧也牧生命最后一年的几笔惨不忍睹的记述:

大人小孩见到“牛鬼蛇神”,都可随意毒打。萧也牧由于手脚不灵、行动不便,挨打最多,走路时被打倒在水坑里,打饭时饭碗被打翻在地上。

9月4日,萧也牧放牛回来,昏昏沉沉,两眼发花。好容易看到自己住的那排房,挨屋走去,却错进了门,对着墙角那张以为是自己的床,一头扎下去,就糊糊涂涂地睡着了。谁知这竟是我们隔壁的某某的床位。那人一进门。看到满身牛粪的萧也牧竟然躺在他的床上,就连踢带打,把萧也牧从床上拖下来,轰出房间。萧也牧仓皇后退,被门槛一磕,仰面倒在地上。某某赶上去,一脚猛踢萧也牧的下部。萧惨叫了一声,吃力地翻过身来,弓着腰,接着肚子,边躲闪,边后退,慌忙中又晃过了自己的门口,闯进了东隔壁农工关正明的家。善良的老关夫妇,扶着他送回他的床位。为此,后来还给萧也牧加了一条罪状:“老右派吴小武无故闯进农工家中。”

从被毒打这天起,萧也牧的小便严重失禁了,裤裆经常是湿漉漉的。他被带到由原亚非学生疗养院成员组成的连队诊所去检查。大夫一看是“四好连队”的病号,也奉行“医疗为政治服务”的信条,用阶级斗争的警惕性给萧也牧检查。他要患者立即取尿。萧也牧出去了一会儿,带了半瓶尿进来。年轻医生眼睛看也不看一下瓶子。就断言萧也牧“肯定不是失禁”。他的“诊断”是:所谓失禁,也就是失控,现在要尿立即有尿,当然不是失禁。消息传回七连,连长认为萧也牧“极不老实”,“要加重劳动,以示惩戒”,把萧也牧从牛组调到劳动量较大的菜组去种菜。萧也牧腰背发僵,四肢乏力,间苗薅草只得跪在菜地里爬行,把拔下的草和苗放在一堆,准备下工时带走。不料一阵风吹来,把

草和苗吹得散落各处,监工的人认为他有意捣鬼,又把他狠打一顿,打得他在地上直翻滚。

在沉疴折磨和新的政治压力下,萧也牧境况日趋凄惨。他的床头浸透着汗水、尿水,未加洗涤的衣服有十多件,床上的被子、床单以至狗皮褥子都湿透了:掀起被褥可以看到床板上印出一片一片白色的尿渍。连垫在屁股底下的棉袄棉裤也是湿漉漉的。夜间,他想撒尿来不及出门时,就撒到身边的热水袋里,拧上塞子,第二天再倒掉。他的身上、床上以至他的床周围,散发着刺鼻的臊味。张羽先生写了很多细节,盈筐累箧,恕不一一摘来邀读者“雅赏”了。这些令人发指的行为,大多来自萧也牧的同事,一些吮毫濡墨的知识分子。

1970年10月,萧也牧在人世的最后一月。3日,萧也牧拿着写好的交代材料去交给专案人员,该人跷着腿抽着烟看了一遍,临时又命萧再写一份,立即“站在门口的大太阳下”写完。萧也牧双胯乏力,倚靠着树,颤颤巍巍写完交上。回去路上,半道中大便失控,有人将此事汇报连长,该连长大怒:“吴小武在向党和人民玩屎尿战术!”马上召开批斗会。会上,萧也牧又遭拳打脚踢,继而被罚挑粪。

萧也牧站在塘边,已无力用钩担把泡在池里的粪桶挑上来,只能哆哆嗦嗦地下到水池里,湿了半截裤腿,把粪桶一只一只捞起来,倒掉水,拖到岸上。再舀粪。好不容易舀了几勺,只盛了四分之一桶,摇摇晃晃地挑着朝地头走去。群专小组组长跟在后边。用竹根不断抽打他的屁股。萧也牧哀求道:“你别打我,别打我!”群专组长叫道:“你不老实,就打你小子!”萧也牧勉强把桶挑到菜园地头,就再也干不动了。

连长的结论却是,萧也牧装病。反而加大了他的劳动量,把他从菜组调到干活最重的大田班,由排长严督。这个排,主要由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萧也牧原系其副主任)和社科编辑室的编辑组成,而那个排长过去在工作中,即嫉恨萧也牧的文名。此刻,萧也牧悄悄对张羽说:“我完了”,“把我交到这个人(指排长)的手下,他已经带了头,我算活不下去了。”

果如所料,6日,挑草上垛,萧也牧力不能支。排长走上前来,用木权朝萧也牧腿上横扫,话里有话地骂道:“吴小武,你以为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带头大哥如此,众喽啰纷纷扑上来,噼里啪啦地追打:

萧也牧边退边躲,从一个老实人身旁逃过时,那个老实人为了表示和萧也牧划清政治界线,也在背后抽了他一权……萧也牧又跑了几步,就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追打者连声喊叫:“起来!不要装蒜!再不起来,我还要打!”萧也牧趴在地上,想站,站不起来,看着他们两人举着权还要打,就拄着杈柄,挣扎着,颤巍巍地撑了起来。这时,除草垛旁的人以外,远处运草的人也围了过来。打人的人只好停手了。不大一会儿,收工了。排长下令说:“我们走,不要管他!”所有的人都走了。偌大的一号田里,只有萧也牧一个人孤零零地拄着木权站在那儿。他走不动了。当暮色晦瞑、田野已空无人迹时。只有他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直到深夜十点以后,他的儿子吴家刚(这时在团中央“五七”干校附设的中学读书)才找到地头,把他扶了起来。——呜呼!视此情状,一望可知萧也牧去死不远矣!

萧也牧被扶上床后,长吁了一声,就躺下,一动不动了。接连数日,除儿子偶尔来看看他以外,无人照料,病情在迅速恶化。这么挨到15日。张羽说,那天一大早,他和其他强劳力被卡车拉到黄寺岗抢收花生,至晚方归。

傍晚,拖着疲倦的身子返回“牛棚”时,房子里阒无声息。进门一看,萧也牧的位子上,只剩下一张空床。原来,在这天中午,他已溘然长逝,遗体被抬了出去。

张羽先生和另一位叫马振的同事,是萧也牧遗体的收殓人。他们第二天替萧也牧更衣,脱下衣服,映入眼帘的,是“骨瘦如柴的后胯和两条腿肚上被打得发青发紫的伤痕,肿犹未消”。三天后,夫人李威赶到农场,在遗体旁,她对身边的副连长这样说:“我看了,吴小武不是病死的。”张羽说,此时他在一旁内心反复掂量,“要不要让李威看看萧也牧的下身和双腿?看看那能够说明死因的青肿未消的伤痕?”最后,他保持了沉默。但尽管李威没有查看衣服下面的遗体,她也很清楚,丈夫并非病故。

史书应该这么写:《我们夫妇之间》的作者萧也牧,五十二岁时死于非命。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继续。19日下葬,遗体装在一口薄棺材内,由马车运往一座乱坟岗,几个人随之先行去挖穴。途中,“群专组”有口吃特征的某人,骑在棺材上,用镐头敲击棺木,骂着:“他……他妈的!老……老右派吴……吴小武,你活着臭……臭我们,死了还……还臭我们!”挖完坑,一个曾经毒打过萧也牧的人,冲坑里撒了泡尿,咒道:“妈的!你死了,今天还罚老子半天劳动!”张羽说,这么做,据说“能使死者永世不得翻身,那比踏上千万只脚还具有神奇的魔力”。

可怕的仇恨,恐怖的中国。政治煽起的狂热,竟令人道如此沦丧。

萧也牧家属并未亲睹这恶毒一幕,他们稍后才来到墓地。但就算在场,便又怎样?李威就萧也牧之死提出了一些要求,遭到连部拒绝,相执不下。于是,李威住处墙外,被贴上大字报,大大的黑字标题写着:“老右派吴小武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上帝去了!”这等同于往墓穴撒尿,只不过形式是语言;都是对一个死去的人,进行污辱和诅咒。

九年以后,1979年,萧也牧被平反昭雪,恢复党籍、恢复名誉。这时,他的单位——中国青年出版社派人去黄湖取回他的遗骸。但是,赶到那里发现,乱坟岗已被开垦,夷为平地,萧也牧踪迹全无,消失得真彻底,真干净!

现在,我们的故事真正讲完了。从1951年至1970年,十九年的指责、白眼、迫害,直至惨死;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一篇大约14,000字的小说。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真实的一页。

选自《钟山》2009年第1期

本刊责编关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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