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儿

2009-07-24 08:51滕肖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5期
关键词:宝贝儿老头子盒饭

作者简介

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2001年写作,曾在《人民文学》《收获》《锺山》《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小说界》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杂志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2006年4月出版小说集《十朵玫瑰》。2008年发表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上海作协首届作家研究生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海老头是银行的保安,六十来岁,除了背有些弯,精神还不错。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是他的工作时间。他不怎么说话,见到脸熟的人,也就是点点头,笑一笑。遇到别人有麻烦,比如,卡被机器吃掉了,他就上前,指点他们该怎么做怎么做。偶尔碰上哪个老太太不懂规程,没拿号在那里白等了半天,他便擅自作个主,把她安排到前头去。谁也不会说什么。海老头做了七八年了,身上那件制服都洗得有些发白了。老员工了。有时到了吃饭的钟点,他不用人提醒,会自觉把客人安排到另一队去,腾出个窗口,让工作人员轮着吃饭。

最近,来银行的人越来越多,整日都排着长队——大多是来办银证业务的。老股民要办银证转账,新股民要开户。银行隔壁便是证券公司。近水楼台,谁都想图个方便,少走几步路。海老头反叉着手站在门口,看进进出出的人,流水似的。银行的人再多,也抵不上隔壁的证券公司。九点半开市,大门一开,黑压压的人像蜂群那样“刷”地拥了进去,一大片一大片,连个缝隙也没有,厚厚实实的,都有些可怖了。

“搞不懂,里面有黄金还是怎的?”老李常这么说。他是海老头的老邻居,无儿无女的,孤老,时不时地来陪海老头说话。他常说他看不起那些没头苍蝇似的股民,一点原则也没有。可过不了几天,他竟也办了个户头,炒起股来了。——这样的例子还很多,一拨一拨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起初不以为然,可不知不觉,自己也成了股民。

“疯了疯了!”老李一边说,一边摇头。是笑自己,也笑别人。

海老头不炒股,但有个股票户头——那还是上几个月,证券公司为了吸引客户,出了一条规定:只要存满五万元整,便可以在每个工作日的中午,到这里来领一份盒饭。一荤两素,有肉有菜。——海老头想也没想,便去办了个户头,存了五万块钱。

海老头这么做,倒不是为了自己。保安收入不高,但每天一顿饭,银行还是管的。谁都晓得——他是为了宝贝儿。

中午了。海老头走到银行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笑嘻嘻地朝这边走来。海老头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一看到这人,脸上顿时活络起来,眉眼泛出了光。他急急地走出去,挥了挥手,摆动的幅度很大,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的动作。海老头叫起来:

“宝贝儿!”

海宝贝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她脸上始终是带着笑,痴痴懑懑的模样。三十来岁的人了,却扎着两根丫辫,还很显眼地系上粉红色的蝴蝶结。她穿一件格子呢上衣,有些偏小,显得身材很丰满。她是早产儿,出生时还不到五斤。为了好养活,也是琅琅上口,便取名叫“宝贝”——真正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三岁时,宝贝的母亲去世了,海老头又当爹,又当妈,硬生生把女儿拉扯大。合不得让她上学,怕受人欺负,便一直在家呆着。曾请过一个退休老师教她,教了不到半月,人家连钱也没收,只丢下一句“爱莫能助”,便走了。其实人家的话在肚子里憋着呢——傻子怎么教得会,又不是大罗神仙。海老头便自己教她,一笔一画的,耐心十足。总算是识了几个字,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

“宝贝儿”——海老头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连普通话都说不了几句的,单这三个字却是标准准的北方口音,还带着“儿”音。“宝贝儿”、“宝贝儿”、“宝贝儿”……老头子干巴巴的声音,唯独叫女儿的名字,却是轻轻柔柔,还带上了三分嗲,像是小姑娘在叫自己的恋人。

“宝贝儿!”海老头眯着眼,又叫。

海宝贝手里拿着盒饭——是刚才在证券公司领的。她走近了,献宝似的把盒饭给海老头看。“喏!”她响亮地说。

熏鱼、红烧茄子、青菜。海老头看了,点头说:不错啊,慢慢吃。

海宝贝便坐下来吃饭。海老头是不能坐的,上班时间,只能站着。他其实还没吃,早晨吃的泡饭酱瓜,到这会儿已经消化尽了。海老头饥肠辘辘,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吃,比自己吃还开心。海宝贝一张嘴油光光的,呸呸地朝天吐鱼刺,毫不顾忌。旁边人皱起眉头,避让着。海老头见了,说:宝贝儿,鱼骨头不好瞎吐的,喏,吐在盒子里。乖。

海宝贝哦了一声。算起来她已是三十四五的人了,脸上却光光洁洁,一条细纹也没有,加之五官本就生得秀气,像是才二十出头。海老头最听不得人家说——傻子不显老。谁要是这么说了,海老头非朝他白眼不可。海老头总是说,小姑娘没心事,没心事的人最有福了。别人听了,便在心里笑一笑:那是当然,傻子还会有心事吗?——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给海老头听的。海老头在这附近人缘不坏,况且跟个傻女儿相依为命,可怜见的,谁也不会故意去招惹他。

海宝贝吃完饭,便自顾自地走了。连招呼也不打。海老头奔出去,叮嘱道:宝贝儿,别在外面闲逛,早点回家。

海宝贝摇头晃脑地走了。海老头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正要进去,一瞥,见海治国从另一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挂香蕉。海老头暗叫一声“麻烦”,忙不迭地低下头,匆匆进去了。

海老头故意躲在角落里。海治国进来,径直走到海老头身边。带着笑,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堂叔!”

海老头嘴角一歪,算是回答。

海治国响亮地说:“堂叔,最近脸色越来越好了,红红润润的,蛮好蛮好。”

海老头嘴角又歪了歪。脸朝向旁边一人,看他填单子。海老头指点他:喏,喏,这里,身份证号,喏,这里签名——。海治国脸上笑容不改,耐心站着,等海老头说完了,又接着叫了声:“堂叔——”声音拖得老长,还带着些颤音。

海老头心里骂:这烦人的东西!

海治国说:“堂叔,晚饭我请客,就对面的火锅城,你和妹妹一块来。啊?”

海老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睛四处转着,就是不看他。海治国的笑容越来越盛,都像朵绽放的花儿了。

海治国说:“堂叔,晚上六点,位子都订好了。你们要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呵呵。”

晚上六点三刻,海老头带着宝贝儿,来到火锅城。

海老头原本没打算来,但想着海治国的爹,他的表哥——小时候两人要好得跟亲兄弟似的,穿一条裤子,一块儿打麻雀,一块儿上学,连个油墩子也两人分着一块儿吃——海老头终是硬不下心,想想还是来吧,总归是亲戚,别让人家太难堪了。

海治国点了菜,啤酒饮料是送的。他给海老头和海宝贝倒了可乐,自己倒了啤酒。海宝贝一仰脖子,灌下去大半杯。海老头忙道:宝贝儿,喝慢点。

海治国又给海宝贝倒满了,说:妹妹越长越漂亮了。

海宝贝嘿嘿的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本来就很漂亮。我

是双眼皮,高鼻梁,樱桃嘴。我本来就很漂亮。

海治国笑了笑。海老头说:“宝贝儿,人家夸你的时候,你要谦虚。别说话。”

海宝贝哦了一声。锅底汤开了,她去夹边上的羊肉,羊肉是冷冻的,还未完全化开,筷子一松,一大坨肉落进汤里,溅得旁边都是。海老头说:宝贝儿,你别动,我弄给你吃。海老头在汤里拨弄半天,把羊肉分散开,漂了漂,夹了一片放进她碟里。海宝贝蘸了调料便吃,有点烫,嘴里咝着气。

海治国扔了些鱼丸、牛百叶下去。海治国说:堂叔、妹妹,别客气,放开肚皮吃,不够再点——自己人,也难得在一起的。

海治国一边说,一边朝海老头看。海老头不说话,脸色被热汤蒸得红彤彤的,泛着油光。海治国停了停,又说下去:“堂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晓得你心里烦我,但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这么好的世道,几年才碰到一次,要是再不进去,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我是你侄子,都是姓海的,你信我,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你坑了,堂叔。”

海治国脸上带着笑,把这番话说得贴心贴肺。

海老头眼睛看着锅底,将一块羊肉像漂衣服那样漂来漂去。他微蹙着眉,把羊肉塞进嘴里。沉默了一会儿,海老头说:“要进你自己进,我不进。——我不是怕你坑我。我有我的打算,你也晓得的。”

海治国心里叹了口气。又是老话!

买单时,海老头抢着掏钱。海治国说:堂叔,说好我请的。海老头说:你求我的事,我没答应,不能让你破费。海治国说:堂叔,这是两码事。海老头摇头说:我是长辈,该我掏钱——你把钱省着花吧,别老想着炒股,脚踏实地,想点该想的事,不该做的梦别做。啊?

海治国嗯了一声。

高秀梅给海老头搽药。海老头躺在高秀梅那张大床上,四仰八叉地,受了伤的手却还不老实,不住地朝高秀梅胸前钻。高秀梅“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掉,刚好打在他伤口上。海老头“啊”的一声。高秀梅便笑起来:“活该!”

高秀梅今年四十八岁了,嫁过三个男人,却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那三个男人,一个是病死的,一个外面有女人,离婚了,最后一个去西藏旅游,却从此不知所终,有人说他大概死了,也有人说他是偷渡出去了。高秀梅倒不是个悲观的人,想自己的命再不济,日子还得往下过。该干活的时候要干活,该找男人的时候要找男人。她是四十岁那年开始做钟点工的,也是那年认识的海老头。钟点工赚不了几个钱,但足够养活自己,海老头年纪大了些,也没什么根底,但总归是个男人,关键时候能靠一靠。高秀梅对自己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长相一般,又没文化,当初跟着第一个男人从盐城上来,到现在一口苏北腔还是没完全改掉。

海老头的手上涂了厚厚一层金霉素眼药膏。他大咧咧地说:“我现在动不了啦,吃喝拉撒都要你服侍了。”高秀梅说:“好。”过了一会儿,海老头又说:“我的腰有些痒,你给我挠挠。”高秀梅伸手给他挠。海老头说:往下一点。高秀梅便往下一点。海老头说:再往下一点。高秀梅又下去一点。海老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说:“对,就是这儿——多挠挠。”高秀梅拿眼瞟他。海老头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与此同时,另一只没涂药膏的手环绕过来,抱住她的腰。

海老头和高秀梅并排躺着,看着天花板。

海老头说:“治国那小子今天又来找我了。”高秀梅嗯了一声。海老头说:“那钱不能动,都跟他说了几百回了,这小子就是不死心。嘿!”

高秀梅没吭声。

海老头停了停,又说了一遍:那钱不能动。

高秀梅先是不动,忽地,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直直地看着海老头。

她说:“我晓得,你这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海老头说:“没有。”高秀梅说:“你别不承认,我晓得,你这话就是说给我听的。”海老头笑了笑,说:“你多什么心——我说给你听干什么呢?”

高秀梅低下头,有些哀怨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的钱,对吧?”海老头摇头:“没有。”高秀梅故意做出鄙夷的样子:“你有多少钱?我要是为了钱,也不会找你。”海老头说:“就是就是。”高秀梅说:“可你为什么还像防贼似的防着我呢?”

海老头叹了口气,说:“没有。我没有防你。”

高秀梅委屈得都有些想哭了。她说:“那你把钱全部给我。我给你收着。保证不动你一分一毫。”

海老头又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是防你。我是没办法。你没儿没女的,不明白我的心情。如果你也有个三十多岁的傻女儿,你就会明白了。——我实在是没办法。”

顾倩想着给自己买一件皮衣。她的衣服其实不少,一个偌大的衣帽间,放得满满的。她喜欢清理衣服,有些不太穿的,或是有些过时的,她就送人。她把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地看,发现自己竟没有一件皮衣。顾倩的身材很棒,一米七二的个子,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天生的衣服架子。然而她却没有一件皮衣。这让她觉得有些沮丧。

她在恒隆广场看中一件皮衣,三万八千块。

她问老头子要钱。老头子没有爽快答应,而是逗她似的说:“亲爱的,还是夏天呢——等我这只股票涨到五十块,我就给你买。”

顾倩其实不太懂股票,但她知道,老头子说的不会错。——股票会涨的。她的皮衣也会有的。这个老头子,他玩股票的手段,比他玩女人的本事还要强上几分。股票是他手里的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高秀梅每天到顾倩这里来两次。上午是打扫卫生。下午做饭。顾倩没有洁癖,脾气也算可以。几年来,宾主相处得不错。

顾倩喜欢狗,可老头子不许她养,说狗脏。其实老头子自己家里养了条德国牧羊犬,是他儿子弄来的。顾倩见过老头子手机里的照片,很高大很漂亮。顾倩羡慕得要命。可她不敢违拗老头子的意思。

“不养就不养,没啥了不起的——我就把他当狗,嘿,一只老狗。”

顾倩喜欢对着高秀梅说上海话。可她的口音一点儿也不纯,像掺了麦乳精的咖啡,很别扭。高秀梅便隐隐有了些优越感。这个妞,再怎么漂亮,怎么有钱,总归是个外来户口。高秀梅自己也是外来户口,可她是住了二十几年的外来户口,老资格了,顾倩到底还太嫩。干得久了,彼此都知根知底了。有时,高秀梅会以一个大姐的身份,给这个小妹妹一些建议,比如,让那个老头子在房产证上加上她的名字,“现在说得花好稻好都是假的,你要拿到一些实惠的东西才行。否则过几年,他玩厌了,把你一脚蹬开,你什么也捞不到。”高秀梅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真心真意地为顾倩考虑。她就是这样的直肠子。然而顾倩往往不领情。这种不领情,倒不是看不起高秀梅,而是有些恼羞成怒,被她说中痛处,难堪得很。顾倩还击她:“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你比我还不如呢。”高秀梅也伤心了,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为了他的钱,我和你不一样。”——顾倩便无言以对了。

顾倩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电视开着,播股市行情。高秀梅拖地板。拖到沙发那里,便叫她抬抬脚。顾倩很配合地抬起脚。

那只股票已经涨到四十八块了。顾倩哼着歌,很轻快的模

样。高秀梅问她:“能涨到多少?”顾倩回答:“老头子说了,最起码六十。”

晚上,高秀梅去和海老头说,也买些试试。她说,我们也不用涨到六十,到了五十四五就抛掉,一点风险也没有。海老头反问:“你怎么晓得没风险?股市是你家开的?”

高秀梅说:“她男人是庄家,手里握着千把万股呢,不会有错。”海老头摇头:“那我也不买,买股票总归没存银行保险。”高秀梅急了,说:“你也不看看外面的行情,都说这样的世道再赚不到钱,就是傻子了。”海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黄的蛀牙,说:“那你就当我是傻子吧。”

高秀梅一愣,嘴边那句话没忍住,一下子就滑了出来:

“你放心,你就算股票亏了,没钱了,成了穷光蛋——将来我也不会少你女儿一口饭的。”

海老头听了没吭声。半晌,他道:“我知道。——我不是信不过你。”

这天晚上,高秀梅没让海老头睡她那张床,径直把他赶了出去。海老头敲了几下门,没反应,叹口气下楼了。高秀梅从窗口望下去,海老头微弓的身体,一步步走得很慢。路灯照在他背上,镀了一层锈黄色。高秀梅差点想把他叫回来,这个老头子,也作孽兮兮的。顾倩那个也是老头子,可那个老头子比这个老头子潇洒多了。高秀梅都有些可怜他了。但同时又可怜自己。高秀梅伤心地想,他终究还是信不过她。

海治国来找高秀梅。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把你当婶婶看的。——这话让高秀梅差点落下泪来。海治国说:“我堂叔是个老派人,想法太守旧,不开通。钞票存在银行里,等于就是把钱往黄浦江里扔——婶婶你说是吧?”

高秀梅没有说话,只笑了笑。她当然晓得他的来意,他要把她往一条船上赶。高秀梅倒矜持起来了。她吃不准他到底是怎样的人。高秀梅不想让海老头吃亏。

海治国说:“我也不怕跟您明说,婶婶,我是个穷光蛋,除了一套三十几平方的老房子,一分钱没有。——我人虽然穷,志却不短。我不会做那些坑人的事情,就算要坑,也不会坑自己人。堂叔要是肯借钱给我炒股,我就算全输光了,卖房卖血也会还他的。我可以打包票的。”

高秀梅嗯了一声。还是没说话。

海治国掏出一个首饰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白金手链。

海治国咧开嘴,笑着道:“18K的,不是什么值钱货,一点心意。别嫌弃啊。”

高秀梅愣了愣。项链很细,的确值不了几个钱。但好歹也是件首饰。这些年来,海老头都没有买过一样首饰给她。她这么想着,便有些怨气慢慢升上来。莫名地。她问海治国:

“你什么意思啊?”

她这话的口气陡然变得生硬。海治国有些发愣。赔着笑朝她看,心里没底。

高秀梅怔了一会儿,把手链往他面前一推:拿回去!

海老头回萧山老家了。老家有个表侄女结婚,他赶回去喝喜酒。乡下结婚不像上海,吵吵闹闹要忙上几天才罢休,再加上难得回趟老家,亲戚间也要走动一下。海老头向银行请了一周的假。本来还要带上宝贝儿,可宝贝儿感冒了,发烧到三十九度,出不了远门。

高秀梅给海宝贝熬粥。海宝贝躺在床上看电视。高秀梅把粥端到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海宝贝像个大洋娃娃那样斜靠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地,任凭高秀梅把她嘴角的粥渍擦去。海宝贝喝完了,打了饱嗝,说声“谢谢阿姨”,便不管不顾了。高秀梅说:宝贝儿,别躺在床上看电视,眼睛会坏掉的,哦?

海宝贝盯着电视屏幕,没一点反应。

高秀梅朝她看了一会儿,进厨房了。她想自己也实在是多管闲事,三十多岁的人了,眼睛早就定形了,又不是小孩。

收拾好碗具,高秀梅匆匆赶到顾倩家。

打开门,顾倩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一桶薯片,看财经新闻。高秀梅想,怎么到处都是躺着看电视的人。也不理会,进了厨房。水池里堆满了油腻腻的碗碟。高秀梅戴上手套,打开水龙头,往碗里放洗洁精。

洗到一半,便听到顾倩的尖叫声。高秀梅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走出去,见顾倩已站起来了,一张俏脸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她对着高秀梅欢呼:

“到五十了!——我的皮衣到手啦!哈哈!”

高秀梅扳手指算,这只股票从四十涨到五十,还不到两个礼拜。高秀梅看着顾倩欣喜若狂的模样,怔怔地,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她卡着喉咙说:“看你高兴成那个样子——又不是一套房子,一件衣服而已。”

顾倩嘿的一声,坐下来,朝她看。

“你怎么不买一点呢?”顾倩问,“老早跟你说了,你要是买个一两千股的,也能赚上好几万。”

高秀梅反问:“我哪来的钱,抢银行啊?”口气硬邦邦的。顾倩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耸耸肩,笑眯眯地看她。

“有的是机会。你抓紧时间买一点吧,还会涨的。”

高秀梅轻轻哼了一声。

从顾倩家出来,高秀梅又回到海家。开门进去,海宝贝睡着了,打着小鼾。高秀梅停顿了一会儿,便去翻五斗橱抽屉,找出海老头的存折。活期一本通。还有海老头的身份证。高秀梅心跳得很快,打鼓似的。她看向海宝贝。海宝贝的口水流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高秀梅手心出汗了,不知不觉地,呼吸有些急促,伤风似的,带着些“吸溜吸溜”的声音。头也有些发胀。高秀梅呆在原地,怔怔地,又打开存折看,一个“五”,后面是四个“零”。五万块。她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地捋了捋前额的刘海,开门走了。

海老头回上海那天,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一丝云也没有。海老头下了车,哼着小调,旅行袋没有拉严,一只母鸡的头露在外面,咯咯叫着。海老头一路上都在盘算这只鸡该怎么吃。按说正宗土鸡烧鸡汤最好,可宝贝儿不爱喝鸡汤,嫌有股腥气,宝贝儿喜欢红烧,可这么好的鸡,红烧实在是可惜。海老头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烧鸡汤。不能太惯孩子,土鸡汤是好东西,加点当归黄芪,女人吃了最好。海老头又想到了高秀梅。也该让她补一补。这女人太瘦,跟排骨似的。海老头喜欢胖一点的女人,身上要有点肉,摸上去手感才好。

海老头回到家,高秀梅和海宝贝在吃午饭。油煎带鱼、番茄炒蛋、鸡毛菜土豆汤。海老头见了,说:“小菜不错嘛。”

高秀梅问他:“吃饭了吗?”他说,“没有。”高秀梅便又去拿了副碗筷。海老头坐下来,问女儿:“想爸爸吗?”

海宝贝嘴里含着饭,头一仰:“想!”

高秀梅要把老母鸡杀了,海老头说,不急,到晚饭前再杀,新鲜。

海老头扒了两口饭,又问:“宝贝儿今天没去拿盒饭吗?”

海宝贝还没回答,高秀梅已抢着道:拿什么盒饭呀——盒饭哪有家里的饭菜好?海老头说:“不是说家里的饭菜不好。盒饭不要钱的,不拿白不拿。”

高秀梅说:“盒饭不卫生。”

海老头说:“人人都吃,吃不死人的。——再说,我存了钱的,不吃人家会笑我是傻瓜。好几块钱一份呢。”

海宝贝插嘴道:“我这个礼拜都没去拿盒饭,天天在家里吃的。阿姨烧的菜比盒饭好吃。”她的声音清清脆脆。

海老头听了一愣。高秀梅也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高秀梅飞快地把目光移开,站起来,拿碗去添饭。她低着头,步子有些

乱。海老头用筷子挑了两粒饭,若有所思的。一会儿,高秀梅走过来,坐下。海老头瞥见她脸上表情有些僵,很不自然了。

吃完饭,高秀梅收拾碗筷。海老头坐在沙发上,拿牙签剔牙。海宝贝说:爸爸,我想出去玩一会儿。

海老头很爽快地答应了:“去吧,早点回来。”

海宝贝刚出去,高秀梅便走过来,一边擦手,一边在海老头身边坐下。她给他削苹果。海老头“呸”的吐掉牙缝里的食物残渣,朝她看。高秀梅依然是低着头。苹果削完了,她递到他手上,随即站起来,打开五斗橱抽屉,拿了张存折出来。

“我晓得,你肯定是猜出来了,——你这老头子心眼多,我才懒得跟你斗呢,”高秀梅故意重重地把存折扔在他身上,“你自己看,变成多少了?”

海老头翻开存折,看了看。一怔。

“多了一千?”他问她。

高秀梅斜眼瞥他:“一个礼拜,多出一千,不好吗?”

海老头想了想,问她:“那他呢,他赚了多少?”

高秀梅白了他一眼。

“你脑筋转得倒快——他赚了两万多三万不到,说本钱是你的,总要意思意思,不能白拿你的。”

海老头嘿的一声。

高秀梅说:“这还算赚得少的,要是听那个小女人的,买她姘头那只股票,至少能多赚一倍。——现在是什么行情?天上在掉金子,大家都在捡。”

海老头点头,说:“是呀是呀,天上在掉金子,那大家也不用干活了,只要拼命捡就行了——”

高秀梅叫起来。

“我是这个意思吗——你这个老头子只会跟我抬杠——我是说,只要抓牢机会,就肯定能发财。当年发行认购证,天上就是在掉金子。你想想,翻了多少倍啊,怎么不是在掉金子?你没买是吧,嘿,你要是买了,现在也不住在这里了,世茂滨江都买几套了——喏,现在机会又来了,十几年才轮一次,这次你要是再不抓牢,这辈子都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呢。”

海老头没说话。

高秀梅停下来,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又道:“现在晓得了吧?没人想揩你的油,都在想方设法帮你赚钱。——拎不清!”

海老头站起来,把存折放回抽屉。他坐回沙发上,怔怔地。一会儿又朝高秀梅看,咧开嘴笑。

高秀梅瞪眼:“笑什么笑?——谁跟你笑?”

海老头嘻嘻笑着,凑近了,手往她身上腻,喘着气说:“宝贝儿出去了——”

高秀梅避开了,皱眉说:“出去就出去,你想干什么?”

海老头赔笑着,又凑近了,拿嘴去触她的脸颊。同时,一只手包抄过去,搂住她的肩。喘着气。

“你说干什么?呵,你又不是不晓得——”

几周后,海治国又来找高秀梅。——依然是为了借钱。

高秀梅让他自己去跟海老头说。“你们的事情,我不管。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害我夹在当中做歹人,倒像是我在盘算他的钱似的——我不干。”

海治国赔笑:我要是能跟他说通,还来找婶婶你干吗?堂叔那个人,是块石头,不开窍的。

高秀梅说:你再去说说看,这次不一样的。他尝了一千块钱的甜头,兴许想法就变了。

海治国笑笑,停了停,又叫:婶婶——

高秀梅说:你走吧,我帮不了你。

“婶婶——”

高秀梅别过头,不知怎的,竟有些烦躁起来:

“好了,别一口一个婶婶了。我又不是你真的婶婶——你婶婶早死了,都死了三十多年了!”

高秀梅说完,便觉得心头那里酸酸的,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一大股一大股,压都压不住。

高秀梅撂下海治国,转身便去找海老头。海老头正在银行门口跟人聊天,见她来了,那人立刻识趣地离开了,临走还不忘调侃一声:

“你们聊你们聊,不妨碍你们。”

高秀梅走到海老头面前。海老头问她:怎么来了?

高秀梅朝他看,反问:“我不能来吗?”

海老头愣了愣,道:“怎么不能来——心情不好?有事?”

高秀梅哼了一声,没回答,径直告诉他:

“海治国又来找我了,想跟你借钱。我跟他说,要借钱直接找你,别找我。免得你又以为我在打你钱的主意。”

高秀梅把这番话讲得飞快。

海老头又是一愣,随即哦了一声。

高秀梅停了停,又道:“这小子上次要送我一根手链,我没拿——亏得没拿,拿了就更说不清了——想想也是丢脸,跟了你这么久,手上、脚上、头颈里都是光秃秃的——这小子还一口一个‘婶婶,像真的似的,什么屁婶婶,叫得我脸都红了——”

海老头看着地上,把一块小石头碾来碾去,不说话。

高秀梅越说越激动,远远地瞥见海宝贝拿着盒饭走来,便停下不说了。海宝贝走近了,嘻嘻笑着,叫了声“爸爸”。旁边有几个相熟的人,都朝她打招呼:宝贝儿,吃饭啊,今天吃什么?

海宝贝很大方地把盒饭打开,让他们参观。

高秀梅不说话,走了。她刚走出两步,海老头赶上去,拉她的手臂。高秀梅挣脱了。海老头碍着旁边有人,不敢再拉,只得让她走了。

下午,海治国真的来银行了——果然是借钱。海老头没好气地把他打发走了。

“说了一百多遍了,别让我浪费唾沫。我的意思,早就跟你说清了。再说下去,亲里亲戚的,大家都尴尬。”

顾倩穿上新皮衣,在镜子前晃来晃去。价格牌还没拆掉,跟着她的身体一起欢快地晃着。

高秀梅在拖地。从客厅到房间,再到书房,低着头。几次顾倩都朝她看,想让她给点意见,但高秀梅就是不抬头,没看见似的。

“喂!”顾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她,“你看怎么样?”

高秀梅只瞟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拖地。

“蛮好——价钱摆在那儿,能不好吗?一件衣服够我买一辈子衣服了。”

高秀梅说到这里,顿了顿,觉得不该这么说。虽然在别人家里帮佣,她还是有着自尊心的。不该说得这么泄气。

高秀梅又朝那件衣服瞟了一眼。

“好是好,就是妖了些。穿着不像良家妇女。”她故意这么说。停了停,索性又加了句:“——像狐狸精。”

顾倩咯咯地笑起来。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我也觉得,好像有点太过了。本来就长得漂亮,应该低调点。这下倒好,活脱一个仙女下凡,太招摇了,是不是?”

高秀梅偷偷笑了笑。

“我说是狐狸精,你偏说是仙女下凡。——随便你,仙女就仙女吧,反正都差不多。”她说。

顾倩笑眯眯地脱下皮衣,放进衣橱。

“老头子说了,这只股票要是升到一百,就给我买套别墅。古北那边的。”

高秀梅朝她看了一眼。“真的,还会升?”

顾倩撇嘴说:“老头子是做什么的,他说的会有假?他说能到一百,只怕一百还不止——”

晚上,高秀梅把顾倩的话说给海老头听。

“不管你买不买,反正我已经开了个户头,过几天就买。把钱都投进去,全部投进去,能买多少就买多少,一分钱也不剩——”

她几乎是恶狠狠地说这番话。

海老头说:“蛮好蛮好。”

高秀梅说:“等我发了财,我就一生一世不睬你了——像你这么傻乎乎脑子不开窍的老头子,还要你干什么?”

海老头笑笑,没吭声。

高秀梅道:你就牢牢地守着你的钱吧,像孵小鸡一样,看看会不会孵出钞票来——五万块,你以为是五百万啊,一生一世都

用不掉的吗?

海老头嘿的一声:“当然用得掉,谁说用不掉?——别说五万,就是五百万、五千万,也照样用得掉。”

高秀梅说:“你少跟我犟。你这个人呀,脑子不开窍,嘴巴倒是老三老四的——随你的便,我反正是下定决心了。已经晚了,不能再错过了,错过要懊悔一辈子的。”

海老头不语。怔怔地。一会儿,幽幽地道:股票又不是包赚钱。要是包赚钱,我早买了。

高秀梅冷笑了一声。

“天下有什么事情是包赚钱的?有风险才有收益。——你这大半辈子啊,讲得难听点,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海老头听了,心里有些“挖塞”。愣了半晌,干巴巴地笑了笑,讪讪地道:

“说我是狗,你又有什么开心?”

老李炒股赚了钱。他请海老头吃饭。两个老头儿找个便宜的小馆子,点了几道简单的菜,再叫了瓶黄酒。

老李只喝了半杯,便上头,脸红得关公似的。一半是量浅,一半是兴奋。他翻来覆去地向海老头述说炒股的心得:

“其实也没什么,关键就是要胆大,这个,豁得出——还要有决心,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进去两万块,不到十万块坚决不出来——”

海老头听着,笑笑。

“不要笑,你不要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这是很严肃的事——”老李几年前骑车,摔了一跤,把两颗门牙给摔掉了,合不得配假牙,一直耽搁着。因此讲话漏风,尤其是“shi”的音,靠旁边几颗牙配着舌头艰难地说来,听着怪怪的。海老头瞥见他庄重的神情,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随即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你继续讲继续讲——”

老李也劝海老头买股票。他说:“稍微弄一点,小来来,没关系,”随即又自己否定自己,“不过小来来也没啥意思,又赚不了几个钱。归根到底还是要胆大。这年头,胆子小发不了财。”

海老头微笑:你老兄发财就行了。我看你发财。

老李摆手,说:“我也是小来来,财是发不了的,赚几个小菜铜钿。偶尔请老朋友下个馆子咪点小酒,蛮好。我要求不高,比银行利息多一点就行了。你晓得,我这人心脏不好,一激动就要吃苦头。坐在证券公司里,麝香保心丸都是随身带的。呵呵。”

海老头想劝老李悠着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多说反而惹人笑话。海老头晓得,现在不时兴啰里啰嗦瞻前顾后的人了,大家都是该出手时便出手。海老头总觉得有些别扭,可又不晓得别扭在哪里。到底是人家别扭,还是他自己别扭。海老头不能多想这个问题,一想就头痛。他是个想法简单的人,年轻时也没为前途啊事业啊考虑过什么,现在年纪大了,更加不愿意伤脑筋。

高秀梅开始炒股后,每次过来,话不说几句,便坐到电脑前。上网,看股票。兴致好的时候,她也愿意跟海老头说上几句,告诉他怎么看股票的业绩,有没有除过权,走势怎么样,日K线,周K线,这个指标,那个指标……

高秀梅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把买的股票记下来。每天的价格都写在上面。其实这些数据电脑里都有,但她还是愿意拿笔记下来。她把小本子放在电脑旁。有时她过来,会看见小本子隐约有翻动过的痕迹。高秀梅晓得是海老头。——这个老头子,嘴上死倔,心里还是活络的。

隔了几天,股市又是一阵大涨。像骤然下了场春雨,一夜间百花齐放。疯了似的。高秀梅给海老头买了一件T恤。左胸口上印个鳄鱼图案。高秀梅告诉他,这是外国牌子,打完折还要一百多。海老头说,买什么外国牌子,都是老头子了,穿那么好干什么?高秀梅却说,越是老头子越要穿得好,否则不真成糟老头子了?

高秀梅本子上的股票一下子涨了好几块。那几天,高秀梅很开心,海老头却有些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的,高秀梅让他去买把葱,谁晓得他竟拿了把韭菜回来。失魂落魄的。到了晚上,海老头打开电视看财经频道,听主持人分析股市。接着,又看高秀梅那个记股票的本子。眼睛眨也不眨,怔怔的。

他看了一会儿,对高秀梅说:“不错啊,赚了不少。”

高秀梅笑笑,故意道:

“没多少,也就刚赚了你大半年的工资而已。”

她说完朝海老头看。海老头嘿的一声:“你厉害啊——”

高秀梅说:“没你厉害。”

海老头说:“你厉害。”

高秀梅说:“还是你厉害。”

两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海宝贝在一旁听得咯咯直笑。海老头只好闭嘴。高秀梅也不睬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高秀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调了个台,看电视剧。海老头先是不动,继而也挨着她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屏幕,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空白一片。海老头朝高秀梅看,欲言又止地。半晌,终是没忍住,咽了口唾沫,推推她,有些羞涩地:

“那个——真的能升到一百块?”

海老头站在银行门口,和路边卖报的小贩聊天。银行里有免费的水供应,海老头时常拿纸杯盛了水,给小贩喝。小贩叫他“老伯伯”,对他很客气。有时海老头要看报纸,小贩便拿一份给他。海老头要看《证券报》,小贩就很为难,因为《证券报》卖得很好,一眨眼工夫便没了。只有遇到下雨天,生意稍差,才会剩下一份两份,也是湿嗒嗒的。海老头拿着,站在那里看,小心翼翼地,并不翻乱,看完了,再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小贩问:老伯伯,也买股票啊?

海老头摇头,朝他笑笑。

海宝贝最近常向海老头抱怨,说证券公司的盒饭越来越难吃。“有股馒掉的味道。”她这么说。

海老头尝过,其实也不是馊,只不过天气热了,多少有些不新鲜。海老头便把银行里的饭给女儿吃,自己吃那份盒饭。海老头一边吃,一边朝女儿看。海宝贝穿一件淡粉色的短袖衫,胳膊露在外面,肉嘟嘟圆滚滚。海宝贝皮肤白,眼睛大,头发有些微黄,像个洋娃娃。海老头想起她小时候,瘦瘦的小老鼠似的模样,便有些感慨——没心事是好啊,心宽体胖,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海老头想,自己要能像她那样就好了。但这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傻子。海老头脑子里闪过“傻子”这个词,心便不自觉地揪紧了。

早几年,海老头动过脑筋,想为宝贝儿找个男人。银行里那五万块钱便是嫁妆,够那男人做点小生意,卖卖茶叶蛋、开个书报亭什么的。海老头的人选倒也不少,有小超市的收银员、水站的送水员、小区保安,甚至连附近工地的民工也考虑过。海宝贝长相不差,倒也真有些娶不到老婆的男人跃跃欲试。可挑来挑去,海老头终是下不了决心,合不得。怕这些男人等他一死,便把宝贝儿一脚踢开。外头人总归靠不住,好多人劝他,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钞票最真。海老头也晓得这个道理。可钞票再真,就那么几张,也抵不了什么用处。海老头真的有些悲哀了。

海老头坐在电脑前,看股票。高秀梅在一旁看他。

高秀梅瞥见他专注的神情,心里偷笑。海老头皱着眉头问:

“今天怎么跌了百分之五?”

高秀梅说:“那是庄家在震盘,吓退散户。明天也许还会跌,下周肯定拉起来。——这叫搭平台。”

海老头朝她看一眼:“你懂得倒多。”

海老头又看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一抬头,瞥见她站在边上,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站起来,说:“你来你来。”

高秀梅说:“没关系,你看吧。”

海老头说:“有什么好看的——我是随便看看,你才是专业人士。”

高秀梅嘿的一声:“你老客气的——随便看看,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海老头给她说得有些窘,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高秀梅坐下来,拿鼠标随意点着。一边点,一边说:

“我又补了两百股。小女人说了,现在是补仓的好机会。这只股票业绩好,盘子又小,现在不补,只怕一生一世都等不到这样的价格了。”

她故意说得漫不经心。透过旁边五斗橱的镜子,她瞥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高秀梅心里清楚,他肯定瞒着她,偷偷买了——她太了解他了。这老头子胆子小,一开始肯定是小来来。她猜他明天也许会补一点。

高秀梅不说破。——说破了,怕这傻老头恼羞成怒,把股票抛个精光,那就没意思了。

顾倩的老头子来了。

高秀梅给顾倩做了两三年,总共也没见过这老头子几次。其实也不是很老,六十岁应该还不到,除了头顶有些微秃,样子还过得去。男人是要靠派头撑的,三分长相七分作派。老头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领带的颜色很跳,配他的年纪,倒不觉得古怪,反而有种别样的精神。

更重要的是,——老头子给顾倩带了一个新皮包,高秀梅不懂名牌,只瞥见红红绿绿的花纹,像是英文字母,看着也不觉得多么出众。顾倩欢天喜地地接过,在老头子脸上亲了一口,嗲嗲地说:

“谢谢你哦!”

老头子上厕所时,高秀梅忍不住问顾倩,这个皮包很贵吗?顾倩耸耸肩,说:还好吧,一万多两万不到点。高秀梅吐了吐舌头。

晚上,高秀梅洗完碗,正准备回去,老头子甩手给了她一百块钱,说,辛苦了。高秀梅道声谢,离开了。

高秀梅走在路上,口袋里揣着那崭新的一百块钱,心想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出手实在大方。高秀梅这么想着,倒也不觉得沮丧。别人有别人的福气,她有她的福气。高秀梅不贪心。顾倩有她的老头子,她也有她的老头子。不就是老点丑点穷点嘛。高秀梅想,你们赚你们的大钱,我们赚点小钱就行了。

这几天,那只股票又是一阵疯涨。高秀梅一边走,一边算账。不光算她自己的,还有海老头的。她乐呵呵地想,哪怕这傻老头只买三四百股,也赚不少了。高秀梅哼着小调,经过小超市时,进去买了两瓶古越龙山。她想人家老头子股票赚钱,一出手就是一两万块的皮包,自己非但拿不到包,还得倒贴给他买酒。

“前世欠了他的,欠了他的——”高秀梅摇头。

到了海老头家,高秀梅把酒往他面前一放,说:

“喏,请你吃老酒。”

海老头说:买这么好的酒干吗,我喝零拷的,味道也差不多。

高秀梅说:偶尔喝两瓶,没啥。

她停了停,又道:反正股票赚钱了,是吧?

高秀梅逗他似的,朝他看,促狭兮兮地笑。

海老头说:是呀,反正你股票赚钱了,吃你两瓶老酒也说得过去。

高秀梅嘿的一声,撇嘴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赚钱。”

海老头点头:“是呀,现在这个世道,天上在掉金子,人人都在捡,人人都赚钱。”高秀梅白他一眼:死老头子,学我的话。海老头呵的一笑。

过了一会儿,高秀梅又道:“那个股票已经七十多了。”

她说着,拿眼角瞟他。海老头嗯了一声,没搭腔。

高秀梅忍着笑,问他:“赚不少了吧?”

海老头朝她看。一副茫然的模样。

高秀梅好笑,心想你装什么装,死相样子。“说说又没关系,我又不会抢你的——说说看,赚了多少?”她笑着问。

海老头愣了愣,半晌,道:“什么呀——我又没买。”

高秀梅嘿的一声:“好好好,你没买——就当我没说。”

海老头朝她看了一会儿,停了停,道:

“我没买,真的没买——不骗你。”

高秀梅也朝他看。狐疑地。“真的没买?”

“没买。”

“真的?”

“真的没买,我骗你干什么?我干吗要骗你,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孩——骗你我就不是人——说了不买就不买,我又不是那种变来变去的人,说了不买肯定不买——”

海老头说得很响亮,宣誓似的。他似是觉得有些滑稽,还笑了笑。

高秀梅先是不动,停了半晌,她霍地站起来,噔噔噔朝外走去。

海老头拦住她:“你干什么?”

高秀梅一把推开他,力道有些大。海老头没提防,朝后踉跄退了几步。

“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高秀梅拔尖了喉咙,话到一半,却又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没说下去。

两人僵在那里。海老头想去搀她的手,犹豫着,不敢。高秀梅眉头蹙着,眼睛看着地上。半晌,她一字一句地道:

“不买就不买,用不着跟我赌咒发誓。”

说完,推门出去了。

海老头听到楼梯上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渐渐轻了。他愣了半晌,回过头,见海宝贝愣愣地朝自己看。海老头失魂落魄地,问女儿:

“爸爸是不是有点傻?”

海宝贝咯咯笑了两声。很欢快地。她还没回答,海老头手一摆:

“算了算了,我怎么会问你这个问题——我大概真的傻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干涩涩,都带着痰音了。

“没事了。——睡觉吧。”

车间里,机器声轰隆隆的响。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干活,其余的都凑在旁边聊天、抽烟。墙上贴着“不许抽烟”的标志,他们却不理会,兀自吞云吐雾。车间主任走过来,见了,劈头盖脸骂一通。骂完了,前脚刚走,这些人便又把香烟拿出来。

他们聊的最多的是股票。你一言我一语的。其实他们买的并不多,几百股,充其量也就一两千股。赚钱的人把战绩夸大几倍;亏的人不提亏钱,只说自己赢钱的那段。车间的工作枯燥无趣,只有聊天的时候,大家才有些兴致。

“干脆不上班了,天天炒股算了!”一个人叫起来。

另一人泼冷水:“那要是亏了呢?”

“再怎样总归比上班强,累死累活才那几个钱!”

“就是。恨只恨没本钱,要是有本钱,买它个几万股,赚一票就走,一生一世吃不完了!”

“哪来的本钱,总不见得去偷去抢?”

“怎么不能去偷去抢,把我逼急了,就去偷去抢。这年头,不捞点偏门,一生一世受穷!”

海治国在一旁看股票机,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那个讲得最狠要去“捞偏门”的,是他的徒弟小石头。二十出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治国常骂他是“死鸭子嘴硬”,就横在一张嘴上了,其实什么都不懂。海治国自己也是老油条,可他像小石头这个岁数的时候,还是很勤恳的。海治国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最好什么活儿也不干,就等着天上掉馅饼——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世道也是个原因。

海治国的股票机是新买的。一千多块。为的是方便,上班时也能看行情,手指头按一按,就尽在掌握了。前阵子赚得不错,本钱翻了两番,借的钱还了,还有盈余。海治国快四十岁的人了,一直没成家,他想着趁势再赚些钱,找个外来妹把事情办了。

要结婚,就要房子。海治国那套老房子,才三十来个平方,小得可怜,墙壁上满是青青绿绿的霉点,像长了癣。海治国算来算

去,即便股市永远涨下去,一直不跌,凭他那点本钱,也要好几年才能买上新房。海治国长相不差,鹰勾鼻子略显凶相,粗看倒也有几分帅气。他常去的那个发廊,好几个女人都对他有意思。他看中了一个叫“阿兰”的四川妹。有时候兴致好,海治国也愿意搂着阿兰,憧憬他将来的人生——股票上赚一笔钱,安定下来,做点小生意,买房买车——海治国这么想着,便抚着阿兰的香肩,渐渐地,又化作柔情万种。

黄梅季节,忽冷忽热的,容易生病。海治国跟几个同事吃夜宵,小龙虾伴冰啤,越吃越来劲,最后干脆脱掉衣服赤膊上阵,回到家就发烧了。

第二天去医院,海治国在领药窗口遇见海老头。证券公司的盒饭不新鲜,海老头是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了一晚,脸刷白刷白。

海治国让他坐着,帮他排队拿了药。

海老头接过,说:“谢谢。”

海治国劝他,以后别吃那些盒饭了,对身体不好。“你想省钱,结果还要花钱看医生,不是更不划算?”

海老头说:“道理我懂,可好好一份盒饭,让我倒掉,我就是合不得。你也晓得我这个人,一辈子省惯了。”

海治国点头,道:“堂叔你和我去世的老爸一样,都想不穿。自己苦,别人看着可怜。其实这样过日子没啥意思。”

海老头说:“你别说没啥意思,我们这代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条件好了,可日子还得节省着过。今天要为明天打算,不能想着什么就是什么。”

海治国笑笑,停了停,道:“你这些话是讲给我听的。我晓得。”

海老头摇头:“也不是说给你听——我年纪大了,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其实将来的事情谁晓得呢,老观念行不通了——不说了,说多了让人笑话。”

从医院出来,海治国陪海老头走了一段,到了三岔路口,海治国说声“堂叔再会”,两人便分开了。海治国走出几步,回头看海老头蹒蹒跚跚的背影,怔了怔,终究没忍住,叫道:

“堂叔,不新鲜的盒饭还是少吃——”

海老头听见了,却不转身,伸出手,半空中挥了两挥。

高秀梅连着几个星期,都没去海老头那里。电话也不打。海老头也没找过她。高秀梅晓得这傻老头是觉得没脸,不好意思。

顾倩说要替她介绍男人。说了好几个,其中一个听着条件还不错,五十来岁,中学教师,有两套房子。高秀梅不置可否,说,你认识的男人倒是不少。说完便有些后悔,人家是好心,不该这么说。

高秀梅最终还是去了。一起吃了顿饭,又散了会儿步。老教师人挺好,说话也温柔,细声细气的。最后他提出要带高秀梅去他家看看。高秀梅婉拒了。离开时,高秀梅对他说“再见”,心里竟没有一点遗憾。顾倩骂她是“猪脑子”——说来也怪,现在两人关系已经好到可以骂人的地步了。顾倩说,那个海老头有什么好,你这个猪脑子!

高秀梅嘿的一声,说:“我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好。”

顾倩说:“那你对他死心塌地的!”

高秀梅说:“谁对他死心塌地了?”

顾倩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临走时,顾倩把一大包旧衣服扔给高秀梅。“下午整理了衣柜——你看看,要是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替我扔了。”

高秀梅大包小包地,走下楼梯。一边走,一边寻思这些衣服该怎么处理。高秀梅顿时想到了海宝贝。海老头平常都在自由市场给她买衣服,男人本来就不懂打扮,加之海老头更是个木讷的男人,把个海宝贝弄得像乡下妞似的。高秀梅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可惜。如果海宝贝是她女儿,她肯定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高秀梅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走到海老头家楼下。

她停下脚步,往上望。海老头家的灯光亮着。高秀梅还没想好是不是上去,旁边走来一个面熟的人,叫一声“高阿姨”,说,你怎么不上去啊?那人开了防盗门,用手撑着,朝她看。高秀梅只得跟着进去了。

高秀梅上了楼,在海老头家门前站着。正犹豫间,门开了。海老头拿着一袋垃圾走出来。

他瞥见高秀梅,一愣。高秀梅也是一愣。海老头说,你来了?高秀梅“嗯”了一声。海老头摸了摸头,随即又道:“我——下去倒个垃圾。”

高秀梅说:“你去吧。”

海老头把门敞开,说:“你先进去,我马上就上来。”

高秀梅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事——喏,这些衣服给宝贝儿。”

她说完,把那个包往地上一放,下楼了。

到了楼下,高秀梅不停留,径直往前走去。海老头匆匆忙忙倒了垃圾,急急地跟上去。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被路灯拉成了一条直线。海老头追上她,喘着气,问:“这么快就走了?”

高秀梅脚下不停,说:“又没什么事。”海老头说:“没事也坐一会儿嘛。”高秀梅说:“你家又不是皇宫,有什么好坐的?”

海老头一怔,随即道:“不是皇宫,就不坐了?”

高秀梅不理他,加快脚步走了。

海老头停下来,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黄梅天过后,依然还是下雨。只是不像前阵子那样淅淅沥沥,落不尽似的,叫人心烦。近几天是阵雨,冷不丁兜头浇下,雨点落在伞上,像打鼓,一阵强似一阵,听得人心惊肉跳。

大约是天气的缘故,股市连着几天都跌。

高秀梅后来补的那两百股,已经套牢了。总账勉强还不亏。她去问顾倩,顾倩又去问老头子。谁晓得老头子去日本出差了,手机打不通。高秀梅有些急了,到处找人咨询。相熟的一些股友,有人说会涨,有人说要跌。她也不晓得听谁的好。就这么一犹豫,又连着几天大跌。她那只股票,只跌剩一半价钱了。

高秀梅方寸乱了。算算老头子该回国了,她又催着顾倩去问。顾倩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忙音。联系不到人。顾倩也急了,不敢打他家里电话,只偷偷地打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就傻了。——老头子移民了。两天前就上了去加拿大的飞机。他老婆、儿子,还有那条德国牧羊犬,一起走了。

顾倩站在阳台上抽烟。高秀梅在一旁陪她。顾倩一支接一支地抽。只一会儿工夫,脚下全是烟蒂。两人从黄昏到晚上,没挪过地方。高秀梅几次想去烧饭,但看她的神情,又不大放心,二十七层的阳台,可别做什么傻事。

一会儿,顾倩开口说:你走吧,下班了。

高秀梅说:我陪陪你。

顾倩挥了挥手,道:你走吧——我不会跳楼的。

高秀梅说:“你不跳楼,如果吃安眠药怎么办?——我晓得你床头柜上那瓶是安眠药。”

顾倩说:“我也不会吃安眠药。”

高秀梅说:“厨房里有菜刀。你要是想死,有的是办法。”

顾倩朝她看。“我真是脑子坏了,找了你这么一个啰里啰嗦的钟点工。”

高秀梅笑笑。“我不是啰嗦,是为你好。”

顾倩点头,道:“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放心,我这人很想得开——就当这几年瞎混了呗,反正也不是白混,名牌包包和衣服也捞了不少,够本了——你回去吧,我晓得这阵子你也不好受,都是肉里分,攒了一辈子的辛苦钱。你去找你那个海老头,让他好好安慰安慰你。”

高秀梅给顾倩做了晚饭,放在桌上,叮嘱她一定要吃。

径直又来到海老头家。

海老头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叠衣服。见她来了,海

老头放开手里的衣服,要去倒茶。高秀梅说,倒什么茶,又不是客人。她坐下,拿过一件衣服也叠起来。

电视里在放股市行情。高秀梅低着头,不看屏幕。海老头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高秀梅叹了口气,说:

“还是你聪明——最会保身家。”

海老头一怔:什么?

高秀梅说:“我在表扬你呢,别装糊涂——你最厉害了,一点不碰。你看指数跌成那个鬼样子,做股票的人都套牢了——你得意了,是吧?”

她咬着嘴唇,朝他看。愤愤地。

海老头先是有些茫然的,随即笑笑。他搔头,头皮屑刷刷地落下来,下雪似的。他叠衣服的动作有些僵,一件衬衫怎么也叠不好,袖口那里总是拱着,他叠了几遍,到后来都有些不耐烦了,把衬衫重重地往旁边一放,拿过一条内裤,却是海宝贝的,粉红色印着卡通图案。海老头拿起来,又是一扔。

“晦气!”他骂了声。

高秀梅朝他看。“干吗?”

海老头不答。他怔怔地朝电视屏幕看,眉心那里蹙得紧紧的,眼珠定定的,都有些斗鸡了。他又搔头,使劲地搔,似是存心要把头皮搔破。半晌,他停下来,轻声说:“我也买了。”

高秀梅没听清。“嗯?”

海老头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声音像被人抽了筋:

“我说——我没忍住——半个月前,最高点进的。”

他说完,竟还笑了笑。笑容僵在脸上,像蔫掉的没了水分的花。

老李头进了医院。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得早,没什么大碍。只是人瘦了一圈,其实也不是瘦,只是脸色不好,青里发黑,映衬着五官都暗淡了,只几天工夫,便似老了十几岁。

海老头去医院看他。买了水果和糕点。老李头有些过意不去,说:

“干吗破费,你自己也亏了钱——”

海老头说:亏了钱,日子还得过。老朋友还得看。

老李头叹息:早晓得就早点把钱拿出来了,现在倒好,像玩滑滑梯,一下子就溜了下去,连钞票什么样都没见到,伤心啊——

海老头嘿的一声:“早晓得?‘早晓得这种话说了没啥意思——早晓得我当年就借高利贷去买认购证,买它个几千几万张,现在不是赚翻了?——嘿,早晓得,早晓得我当初就不结婚了,一个人清清爽爽也蛮好,无牵无挂的——”

海老头说着笑笑,摇了摇头,给老李头剥了个橙子。

“都是命,”他道,“都是注定的,——生来就是倒霉的命,怨不得别人。”

老李头说:你倒是想得开。我不如你。

海老头还是笑笑。

回家的路上,海老头不坐车,走着回去。大热天,知了在树上叫得人心烦意乱,马路上似是冒着白烟,都发烫了。海老头走得很慢,头看着地上,一步步,像在沉思着什么。马路边明明有树阴,他偏不走,整个人暴露在阳光下,脸都晒出油了,亮光光的。他却似没察觉,依然缓缓走着。

海老头走到证券公司门口,进去了。他随身带着资金卡。塞进交易机,输了密码,屏幕上便跳出一个金额——是当前的市值。海老头蹙着眉头,越蹙越紧,成了个“川”字,像用刀刻的。海老头足足看了有五分钟,不认识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皮也微微抖了一下。

海老头把资金卡拿出来,手一颤,卡差点掉在地上。

从证券公司出来,海老头又去了菜场。买了一把鸡毛菜,一斤毛豆,还有两条小鲫鱼。他听到旁边两个老太婆在谈论股票,说了不到两旬,便都叹气。一个说,本来还想买点肋排烧个糖醋小排,再一想,弄点五花肉烧个粉蒸肉算了,省一点。另一个说,你还有粉蒸肉吃,我现在连肉都不敢买了,喏,买了两斤螺蛳,回家炒一炒,还能嘬半天,蛮好。

海老头拎着菜篮,走到附近一个电脑游戏的小店。门口小黑板上写着:模拟殷市游戏,完全仿真操作,寓教于乐,老少皆宜。海老头停下来看。老板叼着香烟,凑上来,说:老伯伯,买回去玩玩,蛮好的。

海老头朝他看了一眼,摇摇头,离开了。

海老头在厨房烧菜。海宝贝帮忙剥毛豆。海宝贝说:爸爸,河鲫鱼汤要放一点胡椒粉才好吃。海老头说:是啊,没错。海宝贝又道:“坏掉的有虫的毛豆不能要,吃到肚子里会生病的。”海老头说:“是啊,没错。”一会儿,海宝贝把剥好满满一碗的毛豆端到海老头面前。她说:我很能干的。海老头微笑了一下,说:“是啊,没错。”

海老头炒鸡毛菜。油锅开了,鸡毛菜放下去,“哗”的一声,冒起一阵油烟。海老头翻炒着,一铲一铲。海宝贝怔怔地看着,半晌,忽道:

“爸爸——”

海老头朝她看。

海宝贝咽了口唾沫,停了停,说下去:“——我想吃盒饭。”

高秀梅和那个老教师约会了几次。老教师姓侯,儿女都在国外。高秀梅本不想再见面的,可老教师连着打了几次电话,还托顾倩拿了两张美琪戏院的戏票过来。高秀梅倒也不好拒绝了。她想,自己算什么东西,又不是二十出头的黄花闺女,篷扯得不能太足了,不能给脸不要脸——高秀梅这么想着,倒也不觉得怎么难为情,只是有些空落落的,像片叶子在水上漂啊漂,没根没底的。

高秀梅和老教师在西餐厅吃饭。高秀梅还是第一次吃西餐,不会用刀叉。起初还勉强硬撑,到后来干脆不用了,问老教师,这里有筷子吗?老教师先是一怔,随即便笑了。老教师说,筷子大概是不会有的,我来帮你吧。老教师说着,把高秀梅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还给她。

那一瞬,高秀梅是有些感动了。她把牛排放到嘴里的时候,动作都不协调了。她想,人跟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和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一起吃西餐,那个男人还帮她把牛排切好,端到她面前。

顾倩搬家了。原先的住所是老头子租的,租金上个月就到期了。顾倩新找的房子也在附近,一室一厅。高秀梅过去帮她一块儿收拾。房子小了,许多东西都放不下,便打成一个大包,扔在旁边。高秀梅替她打扫房间。扫地抹灰。

顾倩说,我现在请不起钟点工了。高秀梅说,我晓得,我不会向你收钱的,你放心好了。顾倩笑笑,又问她,跟侯老师发展得怎么样?高秀梅说,有什么怎么样。顾倩朝她看,笑道,别不好意思啊。高秀梅说,谁不好意思了?是真的没啥好说。

顾倩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她让高秀梅劝侯老师买两份保险。“我可是你们的媒人,买我两份保险也说得过去,对吧?”

高秀梅笑笑。但对着侯老师,一次也没提及。侯老师其实是顾倩一个大学同学的老师,两人都没见过面的。高秀梅不好意思开口。再者,好像也没到那个份上。高秀梅倒是想到了海老头,想让他帮忙买份保险,也算是还顾倩一点人情。但转念一想,海老头又怎么会买保险?——那个倔老头!

高秀梅想到海老头,心便不自觉地揪了一下。有一阵没见他了,也不晓得他怎么样。高秀梅猜海老头会觉得她很绝情,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那种人。不知怎的,这几天,她常想起刚认识海老头的那阵,两个人到小面馆吃面,海老头点一碗阳春面,给她点一碗大排面。她要把大排分他一半,他死活不肯,说牙齿不好,吃排骨会塞牙。她晓得他是省

钱,有些感动,又有些不舒服,觉得这男人鸡鸡狗狗的。所以到后来,她索性也不吃大排面了,说自己胃不好,吃大排不消化。海老头也不勉强,于是两个人都吃阳春面,清汤光水,吃得脸色也是寡寡淡淡的。那时高秀梅年纪还不算太大,打扮起来也有些许姿色,有时候就难免觉得自己吃亏,找了那么个老头子,别的东西请不起,天天吃阳春面——高秀梅想起这些,便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高秀梅晓得,股票跌了,海老头那笔钱缩水了,不到五万了。

有时中午经过证券公司门口,高秀梅会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朝里看。人少了许多,零零落落的。偶尔有人从里面拿着盒饭出来,骂骂咧咧说菜是越来越差了。高秀梅站在一旁,想看看有没有海宝贝。——可惜没有。

海治国去房产中介转了一圈,想了解一下他那套老房子能卖多少钱。中介告诉他,大概三十万左右。海治国说,这附近新房子都要一万多一平方,怎么我的才值这么点钱?中介说,你也晓得人家是新房子?你这套房子是什么时候造的?八几年的老房子了,不是马桶堵住,就是水管漏水,天花板的油漆一块块往下掉,你指望能卖多少钱,一百万好不好?

海治国有些沮丧。他原先准备拿这笔钱付个首付,再买套新房子的。看样子差远了。股市里的钱也指望不上,只剩下零头了。阿兰最近又找了个新户头,是附近菜场里买水果的,东北人,四十多岁。海治国有些生气,可又横不下心去找她。怕丢人,——怕被人说,堂堂一个上海人,连外来妹都看他不上。

车间里现在谈股票的人少了。都蔫了,没劲了。只有小石头一张嘴巴还不闲着,成天说要去捞偏门,捞笔大的。大家起初还嘲他两句,听久了,也懒得搭理了。小石头老家在黄岩,每年到了橘子上市的季节,总会从老家捎几筐蜜橘过来,拿给同事们吃。小石头对海治国这个师傅不错,每次都送他一筐。

海治国骑车,把橘子送到海老头那里。

海老头不好意思,说,你留着就行了,又何必给我送过来?海治国说,我一个人住,吃不了这么多。海老头说,吃不了榨橘子汁也好啊。海治国笑笑,说,榨什么汁啊,没那么多闲工夫。

海老头留海治国吃饭,进厨房做菜去了。海治国看海宝贝在电脑里挖地雷。瞥见电脑旁有一盘游戏光碟《模拟股市》。他问海宝贝:妹妹,你玩这个吗?海宝贝摇头,说:是爸爸在玩,他一天到晚玩这个,老是跟我抢电脑,讨厌。

一会儿,饭做好了,海老头招呼海治国上桌,还开了瓶黄酒。叔侄俩随意聊着,天气、身体什么的。海治国朝海老头看,想说什么,犹豫着没说。过了一会儿,两杯酒下肚,没忍住,问,堂叔,听说,你也买股票了?

海老头点头,说:稍微买了点。

他说完,笑了笑。

海治国也笑笑,说:“小来来,没啥。总归会涨的。”

海老头嗯了一声。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低头喝了口酒。

海老头走到电脑前,拿出那碟光盘,塞进光驱。一会儿,游戏主屏幕便跳了出来。花花绿绿的。海老头拿鼠标点了“开始”键。

海老头的原始资金设定为五万块。

他买了几个蓝筹股,业绩和成长性都很好,还有丰厚的分红。几天工夫,市值就翻了一番。赚钱时,屏幕里会有无数张钞票从天而降,雪花似的,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许多动画小人在那里咧开嘴笑,蹦蹦跳跳的,热闹极了——海老头很享受这一刻。

海老头每天都会玩到深夜。他觉得这样会影响女儿睡觉,索性把电脑搬到自己房间。海宝贝很不满意,说,爸爸,大人都不玩游戏的。

海老头头也不抬地说:爸爸不是在玩,是在做正经事。

海宝贝嘴巴撇了撇。

海老头眼睛不离屏幕,继续道:“你不要以为爸爸是在玩,其实爸爸很紧张的——炒股票能不紧张吗,稍不留神就要输钱的,一步都不能错,你晓得吗?——哎,你不懂,讲给你听你也不懂——”

海宝贝嘿的一声。

海老头在键盘上一阵敲击,随即盯着屏幕,自言自语:“这只股票是有点风险的,市盈率已经快两百了,不过题材好,业绩也好,应该会涨——啊!”他忽地停下,随即发出一声欢呼,“涨了涨了——你看是不是,涨停板!涨停板——爸爸的股票涨了,是不是——涨了——”

海老头激动地挥舞着双手,脸上泛着红光。

海宝贝皱着眉头朝父亲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离开了。

高秀梅在马路边的熟食店遇到海宝贝。海宝贝买了一根红肠、半斤腐竹花生,拿塑料袋包了,正要走,被高秀梅叫住:“宝贝儿!”

海宝贝告诉高秀梅,家里没菜,她只好过来买熟菜。

高秀梅有些意外,海老头从来不在外面买熟菜的。“爸爸为什么不烧菜?”

“爸爸不是不烧——他炒个咸菜毛豆子,自己过泡饭吃。他不让我吃,让我去拿盒饭。可是盒饭老早就没有了,爸爸他又不是不知道——”

高秀梅带海宝贝去菜场,买了肉、带鱼、鸡蛋,还有一些蔬菜。接着,两人一起回到家。海老头在电脑前玩游戏。高秀梅走进去,他微微一怔,说声“你来了,”又继续玩游戏。

高秀梅走进厨房,烧了红烧肉、清蒸带鱼、番茄炒蛋、苦瓜肉片。端出来,放在桌上。海宝贝拿起筷子便吃。高秀梅招呼海老头:

“哎,过来吃饭。”

海老头头也不抬:“你们吃,你们吃——”

高秀梅走到他身边,说:吃饭。海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晓得,你们先吃,我有要紧事。”高秀梅说:“什么要紧事,打游戏是要紧事?”海老头“嘿”的一声:“你怎么跟宝贝儿一样?——我这是打游戏吗?我跟你讲,我是在办正经事。你晓得我的五万块现在变成多少了?整整三十万了!三十万!”

高秀梅朝他看了一会儿,“啪”的一声,把电脑屏幕关了。

海老头先是一愣,随即又把电脑屏幕打开。

高秀梅板着脸朝他看。他头也不抬,鼠标嘀嘀嗒嗒地响着。半晌,高秀梅说:

“你就玩吧,宝贝儿的饭你也别管——”

海老头说:宝贝儿有盒饭。高秀梅“嘿”的一声:哪里有盒饭,天上掉下来的?海老头说:我存了钱的,不吃白不吃。高秀梅哎哟一声,说:你脑子坏掉了?你股票还剩多少钱,不到五万哪里有盒饭吃?海老头说:我有三十万——

高秀梅有些惊诧了。

海老头指着屏幕,自顾自地说下去:“喏,你自己看,是不是三十万?今天已经有点跌了,昨天还不止——”

他得意地朝高秀梅瞟了一眼。

高秀梅张大了嘴,朝他看。不敢置信地。她继而又朝海宝贝看去。海宝贝正津津有味地吃一块红烧肉,嘴上油光光地。高秀梅忽然觉得头有点疼,闷闷的疼。她使劲晃了一下头,看到电脑屏幕左上方那个六位数的金额。

海老头又玩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关掉电脑。

他瞟过桌上的菜,从厨房拿了个杯子,还有酒。自己倒了半杯。他夹了块番茄炒蛋,正要放进嘴里,眼睛瞟过一旁的海宝贝。忽地,海老头叫起来:

“呀,宝贝儿!——怎么不去吃盒饭?!”

海宝贝吓了一跳,差点把一块红烧肉生吞进肚。

海老头显得很气恼: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爸爸是存了钱的,不吃白不吃——要是不去

拿,人家就会笑我是傻子,人家会说,海老头啊海老头,你简直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明天,明天一定要去拿,听见没有!嗯?”

很快便是冬天了。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不到阴历十一月,西北风便夹着枯叶呼啸而来,气势汹汹地,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天地也倏然变了颜色,成了冷冷的水门汀的色调,好像只是一夜之间,被人拿刷子刷了上去。

高秀梅天天都到海老头家来。通常是上午,买了菜过来,烧好弄好,叮嘱海宝贝吃完后洗碗,吃剩下的菜盖上纱罩,晚上热一热,又是一顿。

海老头现在是离不开电脑了。除了吃喝拉撒,都坐在电脑前面。他的“账户”里已经是上千万了。海老头打游戏非常认真,那副架势,即便是天塌下来,也照样不管不顾。偶尔遇上游戏的间隙,他停下来,看一眼旁边的海宝贝,问:

“宝贝儿,去拿盒饭了吗?”

海宝贝说:“拿了。”

海老头还不放心,又问:“真的?真的拿了?”

海宝贝便有些不耐烦了,说:“拿了就是拿了——骗你干什么?”

海老头嘿的一声,说:“越来越没规矩了。”便又低头打游戏。

高秀梅隔几天便去社区医院拿药。——是海老头的中药,每天两服,要连喝一个月。有时碰到熟人,瞥见她手里的药,便会叹口气,说:怎么父女俩都——。高秀梅打断这些人的话头,说:老头子是一时糊涂了,吃两服药补补脑子就好了。那些人笑笑,不说了。偶尔还有人多嘴,问她跟侯老师的事。她便说,什么跟什么呀,侯老师都快结婚了,别瞎说。

侯老师是真的又找了个对象。高秀梅向他明说——海老头要人照顾,她得每天给他做饭,还得照顾他那个傻女儿。侯老师很惊讶,说,你们并不是夫妻呀!高秀梅说,不管是不是夫妻,我都要照顾他。

侯老师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

顾倩很想不通。“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女人,”她骂高秀梅,“你是不是喝过那个老头子的洗脚水了,把胃口喝坏了?否则你怎么会喜欢他那种一无是处的糟老头子?”

高秀梅笑笑。她现在还是每隔几天便到顾倩这里来一次,替她收拾屋子,扫地抹灰。顾倩给她钱,她不肯要。“等你以后有钱了再给我。”高秀梅晓得她做保险不容易,磨破了嘴皮子也做不成几单生意。每次过去,地上都是烟头和空啤酒罐。高秀梅想劝她,又不晓得该怎么说。

电视机开着,在放股市行情。高秀梅瞥一眼,便转过头不看。顾倩调了台,嘿的一声,说,再这样下去,上吊的都有。高秀梅没吭声。

“你有什么打算?”临走时,顾倩问她。

高秀梅摇头。“小百姓一个,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呗。”

这天晚上,高秀梅带海老头父女俩去看电影。是一个东家给的票子,正好三张,本来预备一家三口去看的,临时有事,便把票给了高秀梅。

是美国大片《全民超人汉考克》,乒乒乓乓热闹得很。海宝贝看得挺开心。海老头却不甚起劲,眼皮耷拉着,呵欠一个接一个,像是要睡着了。高秀梅推推他,在他耳边说:要睡回家睡去,你晓得现在电影票多少钱一张?海老头便干咳一声,坐得端正些。但撑不到一会儿,又是无精打采了。

从电影院出来,高秀梅说海老头: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活像个大烟鬼。——看电影呀,又不是让你受罪。”

海老头又打了个呵欠,说:走,回家,回家睡觉。

公共汽车上,高秀梅和海老头坐一起。海老头朝着窗外,一声不吭地。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高秀梅拿手肘轻轻撞他。

海老头转过身,问:怎么?

高秀梅先是不答,看了他一会儿,忽道:“我问你——你的生日是几号?”

“阴历二月初十。怎么了?”

“宝贝儿的呢?”

“九月三十日。”

“那我的呢?”

海老头想了想,说:“你从来没说过。也不过生日,我怎么晓得?”

高秀梅笑笑,舒了口气,说:“还好。”

海老头朝她看,道:“我不傻。”高秀梅道:“我没说你傻。”海老头道:“那你还问东问西?”高秀梅笑笑:“年纪大了,怕你得老年痴呆症。”

海老头嘿的一声:“我清醒着呢。”高秀梅说:“你清醒?好,我问你——现在股票多少点,你晓得吗?”海老头愣了愣,说:“我不晓得,反正好得很。”高秀梅问:“怎么个好法?”海老头说:“只只股票都涨,我的股票尤其涨得好。”

高秀梅朝他看,心一横,道:宝贝儿的盒饭老早没了,你晓得吗?海老头霍地看她,半晌才道:怎么没了?我存了钱的——

高秀梅打断他,清清脆脆地道:“不到五万了。不到五万就没盒饭了。”

海老头张大了嘴,朝她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委屈,眼眶都有些微红了,硬憋着。高秀梅瞥见他额头的白发,被风吹得轻轻扬起,便不忍心,道,算了算了,不说了。

车子到站。三人下了车,高秀梅和海老头父女是两个方向。

高秀梅走出几步,回头看,见海老头蹒蹒跚跚的背影,搀着个傻女儿,两人走路都有些外八字,腿分得很开,像鸭子踱步。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一会儿,又缩成一个点。这么长长短短的,不停地变化。

高秀梅看着,不觉叹了口气。

海老头在银行门口站着,看对面的证券公司。人越来越少了。卖报纸的小贩生意也冷清了许多。中午吃饭时,海老头去了证券公司一趟,把资金卡塞进交易机,输了密码。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

海老头把卡拿出来,面无表情地。继而缓缓走了出去。

海治国几天没见到小石头了。车间主任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说小石头在银行前抢了一个女人的包,被拘留了。大家午休时,聊起这件事,都说小石头一直吵嚷着要捞偏门,原来是真的。这小子,真是疯了。

小石头判刑那天,海治国到法院听审。小石头剃了个光头,真的像块石头了。审判长宣判时,小石头的脑袋耷拉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傻了,还是早有心理准备。那一瞬,海治国忽地想起小石头刚进厂时青青涩涩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

几天后,海治国接到高秀梅的电话。——海老头病倒了。是中风,

海治国赶过去,海老头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只剩眼珠子在转,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高秀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五斗橱——上面放着一张资金卡、一张银行卡。

高秀梅送海治国出去,走到楼梯口,忽道:你有多少钱?

海治国一怔。高秀梅飞快地说下去:

“我的钱全在股市里,剩下不到两万,你要是有钱,就借个一万两万,加上老头子的,应该能凑到五万——”

海治国惊讶地朝她看。

“其实也是存银行,不会少你一分钱,就当做好事——积德的。”

高秀梅说到这里,笑了笑。随即低下头去。

海宝贝去证券公司拿了盒饭,回到家,给海老头看。海老头身体不能动弹,眼睛却很尖,看到宝贝儿手里的盒饭,眼里顿时便有了光芒。

高秀梅在一旁道:“所以说呀,股票这东西就是考验人的耐性,只

要捂得住,总有一天会翻本。你看是不是,才几个礼拜工夫,就涨上去了。”

海老头朝她看。

高秀梅道:“怎么,你不信?”

海老头眨了两下眼睛。

高秀梅道:“你要是不信,我就带你去看。”

高秀梅把海治国叫来。海治国背海老头下楼,到了楼下,高秀梅借来一部轮椅,扶海老头坐上去。两人推着海老头,来到证券公司。把资金卡塞进交易机。海治国问,堂叔,密码是不是妹妹的生日?

海老头眨了眨眼睛。

输了密码。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

海老头有些看不清楚,很着急。高秀梅便扶着他,凑上去看。海老头瞥见那个数字,一时间,眼里的光芒更盛了。高秀梅说:看,是涨了吧?

海老头嘴角歪了歪。他应该是想笑的,但肌肉僵着,有些吃力。海治国和高秀梅都看着他笑。海老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看着地下,头微微侧着,扭扭捏捏的。像个孩子。

高秀梅写了张借条给海治国。海治国不肯收。高秀梅说,亲兄弟明算账,这不能乱的。海治国说,又不是十万八万,穷光蛋一个,写什么借条。高秀梅说,就是穷光蛋才要写,你要是百万富翁,我肯定不写了,赖掉了。

两人都笑了笑。

高秀梅问他,怎么还不结婚?海治国嘿的一声,说,谁嫁我?连外来妹都嫌弃我。他说着,耸耸肩,吸了吸鼻子。

高秀梅说,我觉得你挺好。海治国说,那就给我介绍一个,到时候十八只蹄髈少不了你的。高秀梅说,介绍没问题,就怕你看不上。海治国道,我会看不上?再这样下去,就是母猪我也要了。

海治国说完,嘿的一笑。随即又摇了摇头。

高秀梅说:你这是缘分没到。海治国加上一句:还有财运,也没到。高秀梅笑笑,说:不光是你,我也没到。海治国叹了口气,说:人人想发财,可惜财神菩萨来了就走,谁也不给面子。高秀梅说:就是呢——其实再想想,亏的也不止我们几个,全国这么多人呢,也就心平了。

过了一会儿,海治国道:还是老话说得好,天上不会掉馅饼。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了。

顾倩又找了个“老头子”。五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肚皮像怀孕七个月的女人,前额全秃了,模样不及前面那个精神,但也很有派头,夹个大哥大包,皮鞋踩在地上瞪瞪的响。

顾倩又搬家了。她如愿搬到古北的一套别墅。这回房产证上加了她的名字。

顾倩似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翻来覆去地对高秀梅说:“你晓得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吃不起苦,也挨不得穷——”

高秀梅说:我晓得我晓得。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顾倩让高秀梅跟她走,吃住都在一起,每个月一千两百块。高秀梅推辞了,顾倩拗不过她,说她是牛脾气。

高秀梅替她收拾东西。老头子的黑色奔驰就停在楼下。高秀梅帮她拎包,两人缓缓地下楼。到了楼下,顾倩忽地转过身,道:

“高秀梅,你是个好人。”

她这么认真地说来,高秀梅倒吓了一跳,不好意思了,“什么呀——”

“真的,你是个好人。”顾倩又说了一遍。

顾倩走了,留下一堆不穿的衣服给她。高秀梅拿袋子包了,照例又捧到海宝贝那里,说:宝贝儿,你先挑。

海宝贝嘻嘻哈哈地挑了几件颜色鲜艳的。

海老头躺在床上。这阵子他已好了很多。身体也能微微动弹了。高秀梅帮他把枕头垫高,扶他坐起来。又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

“看呀,今天天气不错。”她道。

海老头侧头,朝外看去。

“有没有闻到栀子花的香味?”高秀梅问,“你闻,是不是?很淡很淡,跟着风一起飘进来的。”

海老头鼻翼微动,似在努力地闻。

高秀梅冲了杯蜂蜜水,坐在床边,一勺一勺舀给他喝。

“总是躺着不动,要多喝蜂蜜水,大便才会畅通。”

海老头看着她,眨也不眨地。

高秀梅与他目光相接,微微一笑。

海宝贝在一旁试穿衣服。一件接着一件。兴致勃勃地。海老头和高秀梅看着她。海宝贝头上的蝴蝶结,在镜子前欢快地跳动着,夹着空气里栀子花的香味,真像一只蝴蝶了。海宝贝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随即咯咯地笑了。

海老头看着,也跟着笑。他的笑,在脸上慢慢聚拢来,随即一点一点漾开,抖抖地,露出两排微黄的牙齿,万分吃力地,却又是充满希望地。

原载《上海文学》2009年第3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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