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生命的神性

2009-07-23 08:42令狐兆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神性象征隐喻

关键词:生命 神性 隐喻 象征

摘 要:《看虹录》是沈从文独特的作品,它以充满晦涩的语言、套盒式的叙事手法,隐喻性地表达了作者的人生感悟,代表作者20世纪40年代对于爱情、生命的深入思考。本文认为该小说内容上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于生命情爱的感悟,对于形体美的崇拜;另一方面,这种生命激情也正是作者所追寻的神性—— 一种超越肉体欲望而形成的抽象的抒情。作者在生命庸常和神性激情之间感受到一种失落,因此追寻生命的神性如同看虹一样显得虚幻而又美丽。从艺术手法上看,诗性语言、象征手法的运用使得小说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色彩,这也体现了作者在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审美追求——“抒情的客观化与抽象化”,而这种现代主义转向也影响了20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诗人群和小说家的创作。

20世纪40年代的沈从文充满痛苦,在《生命》《潜渊》《烛虚》等散文中,作者表达了对于“抽象的抒情”的迷恋与现实不和谐的苦痛。这种痛苦源自沈从文内心与现实的拒绝,他企图在近乎迷狂的文字中寻找生命的尊严,这是“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派”(沈从文语)的痛苦。沈从文20世纪40年代的作品与20世纪30年代的巅峰之作(《边城》《湘西》等)风格截然不同,前者似泥浊的河流,迂回、混沌;而后者则似清澈的小溪,不急不缓地流淌。

1941年沈从文创作了小说《看虹录》,1943年重写发表于该年7月桂林《新文学》创刊号,署名上官碧,后收入小说集《看虹摘星录》。这是一部引起广泛争议的小说,作家许杰在《现代小说过眼录》中指责该小说是“色情文学”,“虽运用纯熟的心理分析和象征手法,鲜丽到了极点,但其实只是肉欲的赞美”。郭沫若发表于《大众文艺丛刊》1948年3月的《斥反动文艺》一文,指斥《看虹录》这类作品是“作文字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从此,沈从文被冠以“桃红色”作家之恶名,郭沫若的这篇檄文影响了沈从文的后半生。在我看来,《看虹录》代表了沈从文20世纪40年代小说的转向,它承载了作者对于情爱、人生的全面思考,其独特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思考与社会主流格格不入,堪称时代之“异端”。

《看虹录》分为三节:第一节写“我”晚上归来在老式牌楼下,闻到梅花清香,走进小院的一间房子中,靠近火炉,于孤独中开始阅读一本奇书。第二节用第三人称讲述一位作家和女主人共同享受美妙的雪夜,作者用套盒形式讲述男作家雪夜猎鹿的故事。第三节写“我”在现实中面对那神奇的书,不禁感到现实的寂寥和生命的焦渴。

《看虹录》的副标题是“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生命”在沈从文的文章里具有独特的含义:“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①生命与生活是两种状态,生活是对于现有社会秩序的认同,而生命则穿越生活表象直指生命的本真。但是我们都被生活所蒙蔽,所以沈从文曾经感慨:“每个活人都像是有一个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曾想起。”(《生命》)这个标题暗示我们:他要表达的是如何才是能展现生命的本真,以及追问生命、遭遇生命、反思生命的过程。这样看来,第一节和第三节讲述的是遭遇生命的前后,而第二节则是文章的高潮,讲述遭遇生命的激情。很明显,一、三节的“我”与第二节的“他”实指一人:一位作家,系沈从文自我情感的映射,因此,小说具有鲜明的自传色彩。

我们先从主体即第二部分说起,小说描写了男女雪夜共处一室的场景。沈从文深谙弗洛伊德性心理学说,在对话中插入男女主人公的潜意识描写,揭露了语言的虚饰性,直抵人物的内心。如:“天气一热,你们就省事多了”的意思是“热天你不穿袜子,更好看。”“今天新式浴衣肯定又和去年不同”的意思是“你裸体比别的女人更好看”。最终男女互相吸引,共浴爱河。这段的实质是“情欲”,小说写得非常隐晦,尤其是男女性爱用了隐喻手法。如:“我还要沿着那个白杨路行去,到我应当到的地方歇憩。我要到那个荫蔽处,转弯末角处,小小井泉边,茂草芊绵,适宜白羊放牧处。”隐喻的使用扩大了小说的信息量,使得文义繁杂,歧义丛生。“立足于这一点来看,隐喻乃是艺术思维的基本特征,如果说一般性比喻对于小说不过是一种奢侈的话,隐喻则必不可少。因而现代小说对隐喻发生兴趣,与其说是在向诗歌献媚,不如讲是其审美意识觉醒的一种表现。”②男作家给女主人讲述他雪夜猎鹿的故事也是一种隐喻。“它的颈那么有式样,它的腰那么小,都是我从前梦想不到的。尤其梦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对奶子,那么柔软,那么美。那鹿在我身边丝毫无逃脱的意思,它不惊,不惧……我要从它温柔目光中取得回答,好像听到它说:‘这一切由你。”猎人与鹿之间的关系正是男女主人公亲密关系的隐喻,男主人公讲述的正是他和女主人公的故事。沈从文很喜欢称他深爱的女子为“小兽”。如在《边城》中作者描写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小竹林跑掉了。”蓝棣之先生曾经深刻分析道:“这种逃避可以理解为小兽物与猎人的一种游戏,目的在于延宕,小兽物不能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就被猎人猎取,这种场合太不郑重、太偶然,小兽物既然一生只可被猎一次,决不愿意就这样轻而易举、轻易得手,小兽物是骄矜的。”③

沈从文想象力之丰富、思想之前卫、文笔之优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作者面对艺术之虔诚态度已经把他与社会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其实,沈从文从来不把社会禁忌放在眼里,作者曾经以赞美的态度描写湘西男女之性事,也许作者正是要在这一充沛的原始生命中追寻生命的神性吧。“教徒都能娶妻生子的今日,二千年前对于两性关系所抱有的原人恐怖感,以及由恐怖感变质产生的性欲不净观,即与社会上某种不健康习惯相结合,形成一种顽固而残忍的势力,滞塞人性作正当发展。”④“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间复仇的人病态的表示罢了。这种从来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够有个健康的人生观。”⑤沈从文以一种宗教徒的虔诚来膜拜生命的激情,“《看虹录》对女性身体与鹿身体极端精微的凝视和呈现,正是出于表现生命本质的企图,他悬置了任何关于身体的‘情欲、‘道德等的理解,而仅将其看成‘生命的形与线的形式,‘那本身的形与线即代表了最高德性即神性,人由此获得与上帝造物相通的处境。”⑥因此沈从文写女性胴体,“那雕刻品腿瘦而长,小腹微凸,随即下敛,一把极合理想之线,从两股接榫处展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处,如一古代希腊精美艺术的仿制品。艺术品应有雕刻家的生命与尊贵情感,在我面前那一个仿制物,倚据可看到神的意志与庄严的情感。”

这种身体崇拜、女性崇拜在中国文学史上堪称异端,中国文学从来都是以“载道”为主的文学,文学被沉重的现实压得抬不起头,只要与现实没有直接关联的文学就会受到主流的贬斥。20世纪中国文学逃脱不了载道的命运,“启蒙”和“救亡”文学只不过是载道文学的具体内容而已。鲁迅、巴金、老舍、茅盾、赵树理等作家无不为中国现实而殚精竭虑,其作品直面社会和人生。中国现代文学充满了“感时忧国”的精神,这是“道统”在文学上的深刻影响。我们文学缺乏对人自身的关注,“道统”下的男女关系是扭曲的,我们文学所写的性是《金瓶梅》式的极尽污蔑、肮脏之能事,把活脱脱的人当成动物来写。沈从文的“异端”便在于他冲破了“道统”的束缚,以一种宗教徒式的虔诚态度描写男女情爱,该作品流露出艺术家对于人体艺术的顶礼膜拜,笔法纯净、端庄,阅读女性如同阅读《圣经》。作者对女性的欣赏、对生命自身的赞美具有深刻的反叛意义,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罕见的收获。正如作者后来在散文《水云》中坦白:“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欲,竟可说毫无情欲,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上认识了神。”

第二节里男女主人公遭遇激情,生命神性在此展现,该章节已经独具完美结构。沈从文写第一节和第三节目的何在?第一节是一个楔子,意在引起小说主体,也是“我”追寻生命的开始。“我”在夜中闻到梅花清香,慢慢地走向“空虚”,于是在绝对孤独中阅读一本奇书,书的题词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神在我们生命里”。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作品中从来不缺乏对“神”充满敬意的描写:“我从一个人的肉体认识到了神与美,且即此为止,我并不曾用其他方式破坏这种神与美的印象。正可说是一本完全图画的传奇,就中无一个文字。唯其如此,这个传奇也庄严到使我不能用文字来叙述。唯一可重现我这种崇高美丽情感应当是音乐。”⑦“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神,以及‘神的庄严。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些花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忽然‘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记忆中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⑧《看虹录》中“神性”到底是什么呢?是男女遭遇激情释放的生命爱欲,是充分燃烧的火焰,是面对爱神的迷狂和沉醉,是对于女性身体的崇拜欣赏:“白合花颈弱而秀,你的颈肩和它十分相似……灯光照到那个白白的额部时,正如一朵白合花欲开未开。我手指发抖,不敢攀折,为的是我从这个花中见到了神。微笑时你是开放的白合花,有生命在活跃流动。你沉默,在沉默中更见出高贵。你长眉微蹙,无所自主时,在轻颦薄媚中所增加的鲜艳,恰恰如浅碧色白合花带上一个小小黄蕊,一片小墨斑。……这一切又只是一个抽象。”第三节作者描写生命过后的失落。“哎,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阳光中,遗忘在时间后,一切不见了,消失了,试去找寻时,剩余的同样是一点干枯焦黑东西,这是从自己鬓发间取下的一朵花,还是从路旁拾来的一点纸?说不清楚。”失去激情的生活是空虚的,只有当“我”消失在“故事”里,“我”才能感悟生命,其余,则是“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也许只有抽象的形体才会引起“我”对于生命的渴望,“我完全活在一种观念中,并非活在实际世界中。我似乎在用抽象虐待自己肉体和灵魂,虽痛苦同时也是享受。时间便从生命中流过去了,什么都不留下而过去了。”也许只有面对鲜活的激情时,“我”才能找到生命的神性。“我”期待着月光,期待在《聊斋》中寻找“青凤”。美好的东西毕竟是短暂的,生命也只有遭遇神性而焕发光辉。时间把我们拖入无边的庸碌之中,我们无法摆脱生活的空虚,只有在斑驳陆离的记忆中去寻找生命。“《看虹录》第三部分的焦虑不仅来自体验与书写语言之间的矛盾,更因为经验本身的偶发性、短暂性,因而感受到生命本体的无可捉摸。”⑨生命因燃烧而焕发神性,但毕竟短暂的燃烧只是刹那间的光亮,庸常的生活吞没了生命。“我们可以想见,个人生活经历与海天山水间的流连,的确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幸福体验,从而深深打动了沈从文。他感悟到这其中隐含了一种神话的生命本质,从而启发他做形而上的终极追思。这个本质不仅成为个体生存的根本(“爱”就是一种方式),同时也是社会文化存在以及民族精神重铸的根本。因此,他以极为执著的庄严感,往返于近乎迷狂的体验与失语的焦虑之中。”⑩

沈从文借这篇文章完成了生命追问三部曲,在生命高峰体验和日常庸碌生活中得以思考生命的神性,并为失去神性而痛苦。这就应了本题:看虹。雨后天边那道虹霓散发七彩光环,美妙、玄幻,那种纯净的色泽令人陶醉,神性庄严原来就在这美妙的弧形曲线中,你会为与她的不期而遇而激情澎湃,也为她的遽然消失而失落痛苦。

这部小说之所以晦涩,就在于作者抽取了丰富的生活细节,不仅赋予小说相当狂乱、深刻的人生思考,而且还赋予小说诗的境界。沈从文从来都执著于诗境的经营。如《边城》就是讲述诗意人生的小说。徐岱说:“在这类(情调模式)作品中故事虽然存在但并不构成为情节,人物也得以保留但已退居二线,小说家讲述一些事件,介绍几位人物的目的,在于营造一种意境,渲染一种气氛,最终捕捉住一种特殊的情调感。”{11}钱理群说得好:“在现代文学作品里,艺术水准最高的作品往往是(当然不是‘全部是)带有抒情性的,或者说是具有某种诗性特征的”{12}。《看虹录》在艺术上的突破体现在诗意的综合:象征手法的纯熟运用上。“梅花”、“火炉”、“小花马”、“白合”等意象形成一组独特的意象群,我们只有走进这一玄妙的世界,才能走进作者的内心。《看虹录》是一部极具有象征主义色彩的小说,作者用诗的语言为我们带来完美的人生体验。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应只是带给我曾经有过的审美体验,更应当带给我们没有经历的、陌生的审美体验。无论从小说内容还是形式上,《看虹录》都体现了沈从文小说的巨大突破——向现代主义小说的转向。《看虹录》追求“抒情的客观化与抽象化”,企图用象征、隐喻的手法展现对人生的抽象思考。这和“九叶派”所追求的“现实、象征、玄学”的诗学风格有暗合之处。20世纪40年代,袁可嘉、郑敏、穆旦、汪曾祺等现代派诗人、作家都受到沈从文的影响,“可以毫不夸大地说,40年代末一个以沈从文为中心的,以‘探索、实验为追求的北方青年作家群体,正在形成中。”{13}沈从文正执拗地向着“世界级大作家”的梦想奔去,但格格不入的残酷现实不允许沈从文继续追求下去,我们不得不深感遗憾。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令狐兆鹏,文学硕士,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比较。

①⑤⑦⑧ 沈从文.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M].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303,283,301,303.

②{11} 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384-385,237.

③ 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09.

④ 沈从文.《看虹摘星录》后记[M].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256.

⑥⑨⑩ 贺桂梅.《看虹录》的追求与命运[M]//钱理群: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137,137,138.

{12} 钱理群.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150.

{13} 钱理群.天地玄黄[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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