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述胜
2005年7月,何炳棣的学术自传《读史阅世六十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一年后,何兆武的求学自传《上学记》也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两位先生都是鼎鼎有名的大学者,国内稍知文史之学的人,大概或多或少都读过他们的作品,受过他们的影响。读其书而知其人本是中国读书人的老传统,再加上以口述史为代表的个人主义史学方兴未艾,两位老先生的自传受到学院内、尤其是中青年学者和研究生们的热情关注,自在情理之中。特别有趣的是,有些学子刻意将两人放在一起,较其高下短长。其间,俨然分成“拥武”与“拥棣”两派,相互攻伐,势成冰炭;作为大众学术明星的易中天等,也捎带着被学子们大大揶揄了一番。
这种计较高下短长的攻伐显然不可能分出胜负,因为论争者的学术立场本就相互殊异、难以通约。实在说来,“拥武”也好,“拥棣”也罢,如果撇开那些十分外在化的因素(如:复现传统却又有些变形的“尊师卫道”情结;成长于新时期的年轻学者略带偏执的自我主体性张扬——“我的评价可能不妥,但这是我的评价,我就是这样认定的”),论争所反映的不过是当下中国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分化,彰显着人文学者与社会科学家分别所持的两种立场的殊异。何兆武、何炳棣则以其鲜明的学术个性,为人们的辩护和自我辩护提供了论说的由头。
何兆武先生(1921年生)是位典型的人文学者。他翻译过很多世界学术名著,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柯林伍德的《历史的观念》、帕斯卡尔的《思想录》、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等,著有《历史与历史学》《当代西方史学理论》(与陈启能主编)《中国思想发展史》(与步近智、唐宇元、孙开太合著)《中西文化交流史论》《书前与前后》等。这些作品,无论是译著还是自著,读起来都那么晓白通畅、平易近人。那晓白和平易,表达着一位人文学者广博知识与人生觉解的直接贯通,深邃哲理与审美观照的相互融合,自我对历史、对他人的理解、宽容与亲近。何先生的学术视野相当之开阔,但他关注的重心显然是历史和史学理论,这集中展现在他的论文集《历史和历史学》之中。《对历史学的若干思考》被列为该书的开篇之作,显然不只是出于文章分类和时序安排的考虑,更体现着作者对于史学神邃的把握和体认。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很能让人玩味不已。
一个历史学者之理解历史,要取决于他自己的水平和能力。犹忆自己作学生时,姚从吾先生(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主任)总是要我们读《资治通鉴》,我读起来总觉得满书不是老子杀儿子,就是儿子杀老子,毫无趣味可言,远不如那些缠绵悱恻的小说令人销魂。只是后来自己年龄大了些,生活体验也多了些,才愈来愈感觉到看什么小说都不如看《资治通鉴》那么真实感人,它比什么小说都更加引人入胜。……历史终究是人创造出来的,不能理解前人的思想情感(如老子杀儿子,儿子杀老子之类),那么最多只能说他知道了(kennen)历史事实,但不能说理解了或懂得了(wissen)历史。(《历史与历史学》,第2页)
这篇文章最后的那几句话,则足以令当时大多数历史研究者的(文章发表于1990年代中期,正值中国的专业化、科学化、知识化史学研究方兴未艾之际)内心为之一颤。
科学的进步,当然包括历史学在内,这一点好像很多人并没有怎么意识到;而历史学又不仅仅是一种科学而已,同时还是一种人文学科,这一点好像连大多数历史学家都还不曾意识到……历史学同时还是一门人文学科,所以它就不能出之以实证的方式,它既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证伪什么(如有的历史学家喜欢说的,这就证明了什么什么云云)。历史学所研究的,一是人性所扫描的轨迹,二是历史学本身。……并不是有了活生生的历史,就会有活生生的历史学;而是只有有了活生生的历史学,然后才会有活生生的历史。(《历史与历史学》,第9-10页)
这些论说的深长意味和震憾力量不只来自于它所内含的道理(就道理而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或“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表达得远为简洁精辟),也不只是由于它融合了作者的内在学术体验,更在于它呈现出来的那种灵心善感的生存状态和学术境界。
《上学记》的撰写者文靖在后记中言及访问何兆武先生后的感受,说何先生“相信大自然”、“看重美”,并说“‘相信大自然使他宽容、不争,‘相信美体现的是对个人精神世界的欣赏、无止境的漫游”。这是传神之言,也是我读该书的感受。书中有很多对过往人和事的品评,包括对很多大人物(如冯友兰、艾思奇等)的品评,但那从容淡定的心境、宽容真诚的情感、天然睿智的幽默,让被品评甚至被批评的人也能心悦诚服、莞然而笑。何先生说:“读书不一定非要有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心灵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别人看来,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价值也没有,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真的是这样。读何先生的书,我们即便积累不了多少可资考证的知识,也像到名景胜地漫游一遭,平添几分淡定、澄明和愉悦。这正是真正人文学者的精神魅力所在。
何炳棣先生(1917年生)是位典型的社会科学家。他的人生和学术都以竞争者的姿态出现:抱定明确目标,紧张而坚持不懈地为之拼搏。勤勉、聪慧和机缘,使他不断从成功走向成功。9岁那年,其父诲之曰:“这种年头,如不能出洋留学,就一辈子受气。”受此激励,他那时就“以考清华作为头一项志愿,考留学作为第二项志愿”。考取清华后,他迅即把下一步奋斗目标转向应对全国竞争的留学考试,以至于自己用功修习的西洋通史在一次月考中没能取得理想成绩,都要使他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何以如此用功而不能获得应有的报酬;读书思维习惯如不认真改善,将来怎能应对全国的竞争的留美或留英考试。”在留学美国、完成英国史博士论文前后,他又为自己确立了更高的目标:尽力了解国际史学研究的一流学者和一流作品,“以西方史最高水平为尺度,并以自己国史研究的部分心得尽快地尝试着打进西方历史及社会科学方面第一流期刊”。他真的努力这样做了,也做得很成功,最终成为享誉世界的一流历史学家。他身材高大,精力充沛,曾是学校竞技体育的优胜者。同样,他也是一位勇敢的学术斗士,勇于挑战学术权威和权威理论,仿佛只有连续不断的竞争才能激发出他的无限创造力;他也通过竞争成功,来确立自己的尊严。“有人挑战,必须应战;否则作为一个华籍学人是不易受到人家尊敬的”——这是他在一次学术论战中大胜顾雅里(Greel)后,发表的一段充满自豪的人生感言。我读何炳棣先生的《读史阅世六十年》,自己也仿佛置身于竞技场中,心跳加速,热血冲顶,紧张而刺激。
在历史研究上,何炳棣先生走的是现代社会科学理论与传统考证方法相结合的路子,擅长以史实的详密考订为基础,再深入具体的个案研究中透视宏大历史问题。他的著述如《明清以降人口及相关问题》《明清社会史论》《东方的摇篮》《中国会馆史论》《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中国古今土地数字的考释与评价》等,皆以其证据坚实、逻辑严密、立论特异,成为相关研究领域的另开新基之作,充分发挥了社会科学研究积累和增进知识的学术功能。何炳棣先生晚年,由先前关注政治、经济、社会等制度性问题转向思想史研究。他认为,历史研究应兼重社会、制度与思想、理论,但学术训练却应从制度史做起。而他的思想史研究,仍然是社会科学家的实证路数,重心在衡量“哲学观念和理想与当世及后代政治和社会实践方面的差距”。针对当代“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唯有思想史才能画龙点睛”的说法,他质疑道:“不画龙身,龙睛从何点起?”(《读史阅世六十年》)由于学尚广博而业求专精,他的著述中充满了复杂的统计数字、大量的名物、丰富的典章,即便有一定专业基础的研究者读起来也绝不轻松,要读通读懂则更要费一番功夫。
《读史阅世六十年》中的两段记忆,大概很能反映何炳棣先生的真实性情。一段讲的是他读小学三年级终了时,级任老师刘逸民先生给他写的评语:
他对我的总评开首几句已记不得,最后一句是:“如能爱众亲仁,则美玉无瑕矣。”70年来每一念及,不禁懔然叹息,这第一位级任老师竟能如此锐利地指出,并正确预测到我一生处世最大的缺陷——与中外学人往往不能和谐共处。古人“三岁看到老”这句名言是有部分道理的。(《读史阅世六十年》,第31页)
一位极力追求成功且充满竞争精神的人,确实不大可能与所有人和谐相处。而何先生能把老师70多年前写给自己、如今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那段评语向众人和盘托出,并坦承其为自己一生的最大缺陷,充分表达了一位学者的真直。另一段讲的是他与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爱诗歌有文才并最终成为诗人的朱仁健的交往。
仁健经常到我家陪听古史,但从未曾约我去听他们父子解诵诗词。这或许是由于先父曾当仁健面谈到我的长期课业计划:当亲老家衰不久即将成为事实的情势下,我只有竭尽全力准备两个考试,先求考进清华,再进而争取庚款留美。这正说明仁健何以对“先天注定”投身于新科举的我,从不卑视为功利……
尽管我在30年代一再坦白地向他招供我根本不懂新诗,他也从不为怪。因为一方面他懂得诗的教育是我课业异常繁重的童少年时代所无法享受的“奢侈品”;一方面相信我从不怀疑他对纯文学和诗的天赋与潜力。(《读史阅世六十年》,第36页)
其实,何炳棣先生能成长为一位杰出的社会科学家,不务诗文而从事于考索思解之业,不只是受外在“功利”的驱策,也是他的知识化性情使然,其后的学术生涯不过强化和充分展现了他的这一性情。
何兆武与何炳棣有诸多相同或相似之处:他们为同一个时代的人,都曾就读于西南联大,都与史学喜结良缘,也都拥有非凡的学术造诣和众多的“学术粉丝”……当然,他们二人也有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一位是社会科学家,一位是人文学者。我们这些后来的学术从业者,身处严密的学院体制和偏狭的专业领域之中,通才的眼光早已湮没,很难同时欣赏这两种需要不同才情的学问。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若能得他们的学问和才情之一隅,亦足以自立立人,又何必在“悠游餍饫”与“强探力取”之间强为轩轾呢?
(责任编辑: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