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正
最令童年时代的我有深刻记忆的是我家小庭院里那两口宽边水缸:一缸栽荷花,一缸养金鱼,两缸并列而站。半个多世纪前的上海,生活远不像今日这般喧腾,周围弥漫着的是一种安逸怡静的气氛。小院里还种有一棵石榴和一株夹竹桃,初夏时期,正是两树的开花季。火红的石榴,雪白的夹竹桃花,相映成趣。五月的熏风吹来树枝摇曳,叶影婆娑,遮荫在水缸之上,一派盎然的生机。
这两缸水物都是我父亲的最爱。每日工作之余,他都会走出书房,来到庭院里。他喂喂鱼虫,或对者含苞待放的睡荷凝视久久,脸上浮动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寻思的神情。而我最喜欢的则是那条红鲤,很有灵性。不等你人影向鱼缸靠近,它便会浮上水面来,对着你吹泡泡,鱼嘴巴一拢一合的。我丢下一块面包屑去,它迅速地叼了,一摆尾就潜入到水草浓密的深绿水底去了。
后来,那口鱼缸逐渐变成了我的辖管领地。原因是:当时的我虽远未到达能对荷花这种水生植物的姿态与灵性产生出某种悟觉来的年纪,却对水中的游物兴趣颇大。每朝,母亲从菜场回家,我都要检查她的菜篮子,看看有没有生鱼活虾之类的能让我“放生”到我的鱼缸里去?年纪小小的我,竟舍不得让一条还可能获救的生命遭遗弃。日复一日,鱼缸里便变得越来越热闹起来:除了红鲤还有褐鳍,除了褐鳍还有大大小小沿缸壁爬行的田螺。除了红鲤褐鳍田螺,还有通体透明的河虾。河虾通常都很灵敏,一有动静,就拱起个虾尾,“腾”地弹游出老远。但最逗人喜爱的还是那只六角背盘的绿毛小龟,老喜欢趴在缸中的假山石上晒太阳。有时也潜入水中,四肢悠悠地划着水,憨态可掬。
曾经有一个时期,那只鱼缸是我所有童趣的寄托处。每日上课前和放学后,我都要在鱼缸边上摆弄许久。我欣赏着那些被我救回了的小小生命们如何和谐地生活在这方水的天地里,心中荡漾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活和舒坦。
但后来,灾祸便来了。说起来,还是我惹的祸。
初夏的一天,我从母亲的菜篮子里发现了一只小龙虾。它长有一副赤红的铠甲外壳,软体的腹腔下方蠕动着一排白嫩的须足。虽被搁在了竹篮的最底层,但当我将它从玉米棒子的重压下解放出来时,它便立即高举着两支钳夹,斗志昂扬地在地板上拱爬了起来。如此一只生龙活虎的水族动物,我见了自然心生喜欢,并立马将其“收编”,进而更放养进了我的那口鱼缸中去。
之后的一个星期,因为期末考试的缘故,我没去鱼缸看过。待我再度站立在那儿时,我发现形势全变了:张嘴吹泡的红鲤不再浮上水面来迎接我了,缸壁上电不见有一只田螺,还有拱尾弹水的河虾以及那只六角背的小乌龟,一律不见了影踪。孤零零的假山石上只剩下那只红铠龙虾,高高地昂着头,双钳伸向天空,似乎还在索求些什么。
我急了,一把将水草捞了起来,就发现草叶上还沾着些许金鱼鳞片。我赶忙取来了一只小水泵,将水都泵干了。但我发现,青苔滑腻的缸底只剩下了一堆田螺的螺壳。我突然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哭着跑去了父亲的书房,向他诉说了事件的原委。
父亲听罢也很难过,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所以说,恶人是万万怜悯不得的!不要多,有时,一个恶霸便足以杀戮一缸生命,毁灭一个和谐世界啊!”他的话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似乎深奥了些,但这,正是成年后的我所体念到的某条很重要的生活真理。
我愤怒极了,转身跑出书房,跑回了院子里去。我将那只肇事的恶龙虾捉了上来,将它丢在了花园的泥地上。我怒火中烧,找了一块砖头,一挥臂,就将它的头颅砸了一个稀巴烂。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手杀死一件水中生命。我要“替天行道”,为我的那些无辜的朋友们:红鲤、褐鳍、田螺、河虾们报仇雪恨!
自此之后,那只鱼缸便告空置,父亲和我都不再有那份养鱼的闲兴了。但有一天,我突然又见到那只已失散多时的绿毛小龟了。原来它已逃逸到了另一个世界——荷花缸里生活去了。当我见到它时,它仍像以往一样,趴在荷缸的假山石上晒太阳。而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见到一位劫后余生的老朋友,竟然高兴得眼眶都有点湿润了。后来,待我再仔细观察时,更惊奇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已有不少针尖般大小的鱼苗在荷枝荷根丛中窜动了起来。或许对于那只小乌龟来说,这里便是它的“桃花源”,它将与小鱼苗们和谐共处,重新开始它新的生活。我祝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