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胚乳里的芽(外二篇)

2009-07-20 08:32刘汉斌
六盘山 2009年2期
关键词:麦地洋芋盐碱地

刘汉斌

稔熟的小麦,在伏天的风里相视一笑,睡在麦子怀里的芽就饱满了。

青黄的大地上,一株麦子对另外的一株麦子轻轻点了一下头,一条金黄色的纽带就从大地的腰间伸出来,蜿蜒着伸向村口,村口的老柳树底下,两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女,面对着面席地而坐,手中翻飞的针线在她们各自的心事上欢快地游走。

男人们手里提着镰刀,从老柳树下走过,忍不住底头看一眼在高高挺起的大肚子上面精致着的针线活,再抬头望一眼青葱的大地上稔熟的麦子,浑身上下顿时就有使不完的劲。

伏天的日头很毒,在热浪滚滚的麦地里割上一趟麦子,汗水就像奔涌的泉水。树阴底下的女人,心疼自己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家里提出来一罐用茴香冲的凉开水,站在树下,隔着深远的麦地,使足底气,唤一声男人的乳名,光着膀子的男人就像得到了命令的士兵,从麦地里冲出来,向着树阴底下狂奔过去。男人们从热浪滚滚的麦地里冲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挺着肚子站在树阴里的两个女人中,自己的女人站在哪边。

两个男人,心里揣着一个燃烧正旺的火轮,迫切需要自己女人提在手里的那一罐凉开水来将它浇灭,两个男人就使劲在各自的麦地通往村口的大路上狂奔,忙乱的模样,就像是两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两个女人在树阴底下相视一笑,两片灿烂的霞红就染上了她们白皙的脸颊,肚子里突然好像是被谁轻轻地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两个女人都摸着自己高挺的肚皮,脸上泛着温润的潮红。

男人接过女人手中的瓷罐,一饮而尽,然后就斜着身子躺在自己的女人身边,一股夹带着浓浓的汗腥的热浪从他们瓷实的肌肉里散发出来,女人感到自己的脸在一阵接着一阵地发烫。

躺在左边的男人给躺在右边的男人递上一支烟。

“你家的麦子比我家的种的迟,但比我家的麦子长得好”。躺在右边的男人接过烟说。

“我家的地好。”躺在左边的男人说。

两个女人都停下手中的活,相互看着对方的脸,抿着嘴偷偷地笑。

“你是勤快人,地能不好?”躺在右边的男人突然坐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说。

躺在左边的男人觉得这话好像不大对头,就抡起锤头一样的手臂,照准右边的男人大腿上的软肉砸下去。

右边的男人跳起来,朝着麦地里跑。

躺在左边的男人和面对面坐着的女人就忍不住大声笑。

突然,坐在左边的女人抱住自己的肚子说,她的肚子被笑疼了,小家伙在里面直跳。

男人就一翻身将自已的耳朵贴在女人的肚子上,认真地听,旁边的女人羞红了脸,站起身来,自己的男人撵过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家里拽。

男人把脸从自己女人的肚子上移开来,准备和她们一起分享自己的快乐,却看见那两口子已经进了村口。

他大声喊:“干嘛呀,你们?”

“回家去,我们怕被别人看见羞得不行……”

“就会装孙子”。说着话,他又将自己的头轻轻地贴在自己女人的肚子上。

女人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男人的头,她看见,远处的麦地里,熟了的麦穗,正隆着饱满的身躯安静地在日头地下享受着它们的成熟期。

女人觉得睡在她肚子里的孩子醒了,伸展着腿脚,一下,又一下,将她幸福的感觉踢疼。

树阴下的女人,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坐在地上,男人头枕着她的腿安然入睡,她突然觉得自己幸福得就像麦地里熟透了的一株麦子。

洋芋

早霜冻一来,大地上的洋芋就成熟了。

青绿的洋芋苗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黑色。就像是在半夜里从天空中落下了一层浓密的黑霜,把洋芋的茎叶全部染成了黑色,挂在秧苗枝端的果实却依然绿着,圆润,光滑,水灵得就像一串串精致的马铃儿,在清凉的秋风中,无声地摇荡,将秋天的气息摇向季节深处。

洋芋的叶子萎蔫了,耷拉下来,遮住高高隆起的土包,土包上开裂的缝隙,裂着憨实的大嘴一笑,整个村庄就在秋日里活跃了起来。

成熟了的洋芋,就像这片大地上成长起来的农家少女,总是把自已最真实的感情深深地藏起来。从来不张扬,并以此作为她们心中的一个道德标准。

父亲在晨曦里端起一杯浓酽的罐罐茶,笑着对母亲说,他在夜里听见洋芋在地里欢笑。

母亲撩起围裙擦一把手,贴在我的脸上悄声对我说,咱家的这个老汉老憨了。

一年中难得有这样一个气氛和谐的早晨,我和母亲就放开了笑,笑声中,父亲套起了车,父亲驾着车辕走在前面,我和母亲掮着镢头跟在后面,润湿的空气中弥散着洋芋成熟了之后那种醉人的清香,懒洋洋的阳光斜洒下来,感觉好极了。

父亲在地头上向我挥手,示意让我挖第一株洋芋。

我知道的,十年九旱的土地,父亲想用他心中的一个意象,刻意改变一下今年与往年的不一样,每年的每一茬作物,都是父亲首当其冲,可是过去的几年里,歉收的庄稼已经让父亲从内心里产生了对日子的恐惧,年过半百的父亲,已无力去改变这片大地上的一些事情了,他只有用心中的这个意象来安慰被歉收的日子掏空了的心。

第一次接受父亲给我的使命时,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我知道父亲的心思,我特意用心地在地头上挑了一株长势好、根茎部的土地上裂缝大的洋芋。使劲刨一镢头,然后学着父亲的样子躬身将洋芋的秧子提起来,金灿灿、光溜溜的洋芋被连窝拔起,父亲接在手里,抱在胸前,我听到父亲的心在激烈地跳着,父亲禁不住心中的激动,高声喊,多好的洋芋,一窝六个,都是大个儿的。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看到父亲如此高兴,我的鼻子却忍不住陡然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父亲说的没有错,那一年的洋芋丰收了,是我记事以来,这片土地第一次让父亲丰收了一茬洋芋,那年我刚十岁。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笑容原来是那般灿烂。

趁父亲高兴,我问父亲,为什么从外地来的商贩把洋芋叫土豆呢?

父亲说,洋芋是埋在土里长的金豆豆,做生意图吉利,所以就叫土豆,这是我第一次从父亲那里得知为什么洋芋叫土豆。

可是为什么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叫它洋芋呢。

父亲告诉我,因为我爷爷是这样叫的。

父亲还说,听老人说,洋芋和我们以前用的洋火(火柴),洋丝(铁丝),都是从外国进口的。

那时候,一字不识的父亲就成了我的启蒙老师,他的这些话,让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吃洋芋长大,于是我和我的亲人在这片土地上就与洋芋就结下了一个永远的情结。

那年,风调雨顺,收完了夏粮,父亲在长势喜人的洋芋地畔,与邻村的一个放羊老汉给哥哥说下了一门亲事。

他们商量好的,等秋收完,就娶放羊老汉家的二闺女改改过门。

秋收前,父亲还特意又新开了两孔地窖,但是还是没有将那一年的洋芋装完,挖下来的洋芋装满了六孔地窖之后,父亲说,堆在场面上的洋芋估计还能装两孔地窖。

那些日子里,父亲每天沉浸在洋芋收获的喜悦和哥哥婚事的熬煎里等待上门收洋芋的贩子。

偏偏在深秋里落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大雪封堵了村庄里的所有出路。

放羊老汉不便和父亲直说,就叫改改给大哥传

话,立冬前必须完婚。

父亲说,如果洋芋能算彩礼,明天就完婚。父亲心里颇烦,说了句气话。

不想,放羊老汉欣然应允了。

一茬洋芋就这样成就了大哥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后来,我因为读书,再后来因为工作,就离开了这片土地去了外地,我从此就像是一个被父亲嫁到异乡的闺女,回一次家,感觉就像是回一次娘家。

在我离开这片土地之后的日子里,每逢落雨,父亲都要给我打个电话报喜悦,每当收获时,父亲总惦记着给我说说收获的事情,并千方百计地托人给我送来一口袋洋芋。

每一次收到父亲送来的洋芋,我都会接连几日在梦里梦见曾经在那片土地上青葱的洋芋苗,洋芋苗上雪白的花,在秋风里摇荡的果实,在秋日里散发着清香的洋芋,还有跪在地里拾洋芋的父亲、母亲。

我把梦里的情景说给妻子,妻子说,一定是想家了,抽空回家看看。

一片盐碱地

我请教过专家,专家断言,那一片新开垦的土地,不适宜农作物的生长。

在余寒还未褪尽的初春,我怀揣着一包颗粒饱满的油葵种子,掮着跟了我多年的铁锨和耙子,沿着枯草杂乱的田埂,在家和盐碱地之间奔走。

霜白色的大地,染白了我脚上的条绒布鞋。

大地已经解冻,但空气中寒冷的气息依然强硬,每天从家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清冷的寒风夹裹着专家那无可置疑的断言,如同心怀不轨的幽灵一般在我的耳畔纠缠不清,我在大地上奔走的脚步在家与盐碱地之间疲惫不堪。

村庄还在寒冷的风中静默着,神情凝重,像一幅装满了一肚子心事的庄稼人的脸庞。业已感受了春意的老柳树,在风里摇曳着开始柔软起来的枝条,招揽着南来北往的飞鸟,白杨树依然僵直着挺拔的身躯,跟着老柳树的枝条在空旷的天空田野里悠闲地摇着、摆着。

我整天在盐碱地里耙地、平地的身影,引起了拴在村口那条黑狗的警觉,它紧一阵慢一阵的叫嚣,表达着对我可疑行踪的大为不解,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的叫嚣就成了整个村庄在白天里唯一醒着的声音。

耙过的地,平展、整齐,看一眼,会让任何一个热爱土地的农人感到赏心悦目,让我在大部分劳作的时间里,忍不住对一茬饱满的庄稼充满了期待,那种让人激动的期待,常常让我错过了吃饭的时间,而正好赶上妻子的抱怨。

干上一趟活,累了,我就索性躺在田埂上,头枕着溜光的耙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在我俯身劳作时被胸部挤压扁了的香烟,用手指轻轻地捋几下,点着火,美美地吸上一口,淡淡的香烟味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腥成味,让人忍不住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嘴唇也是成的。

天,是蓝色的天,没有一丝云,干净得就像是被村口那只黑狗舔过的食盆,地,是平平展展的地,霜白色的盐碱地上,平整得像刨子溜过的木板,在温顺的太阳底下,安静地聆听着大地上的一切声音,远处的村庄,被一片大树的林子包裹着,村庄里的房屋、窑洞、四面环绕的土墙,就像光着身子睡在驴粪烧的热炕上的孩子,在清冷的初春,睡得正酣。一阵冷风吹过,从远处飘来那只黑狗执着的叫嚣声,村庄、田野,在狗的叫嚣声里越发地安静、空旷。

一阵冷风吹来,灌进我敞开着的衣领,感觉有些冷。

我坐起身来,一个声音又在我的耳畔响起:

“这片土地不适宜农作物生长……”

每天都是这样,只要我闲下来,这个声音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吵得我心烦意乱,我恨不能像山上的放羊人一样,美美地吼上一嗓子秦腔,把窝在心里的烦乱全部都吼出来。

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我的心一直都在专家的定论和我的固执里受着煎熬,我出生在被权威人士一致认为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我是那片土地上农民的儿子,是在那片土地上长成的农民,所以我舍不得糟践任何一粒种子,更舍不得让任何一寸土地荒芜,在我无法从这个矛盾里做出抉择的时候,我像我的父辈们一样,选择了用重体力劳动来宽慰正在受着煎熬的心。

一场微雨悄然而至,雨后的大地湿润、安详。

在这场雨后的清晨,看到悄悄朗润起来的田野,饱受熬煎的心,在刹那之间就彻底地释放了。

我从粮房里搬出去年秋天就准备好了的油葵种子,妻子抱着刚满两岁的女儿,从卧室里走出来,依在堂屋的门槛上,妻子一脸的舍不得,但是,末了,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折身又进了屋里。

妻子的沉默,一直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在油葵发芽、破土的那一段时间里,我的内心又迎来了新一轮的煎熬,我知道,这种煎熬,才刚刚开始。

油葵出苗之前的十几天时间里,我常常双膝跪在地里,双手拨开湿润的土层观察种子萌发的动态,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农民手不闲,心不闲,心闲了,手也就闲了。”

在我心中深奥了多年的一句话,说理解就理解了,并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盐碱地上种植油葵,出苗是横在人们心里的一道坎。

油葵出苗之前,我的心一直被这道坎挡着。

播种后的第八天,霜白色的土地里,密密麻麻地突起了小巧的土包,土包顶端开裂的缝隙里,透出油葵憨厚而茁壮的两片子叶,嫩黄色的芽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伸出来,一支烟的工夫,霜白色的地面上就像是被谁盖上了一层淡绿色的薄纱。

我从身边抱起两岁的女儿,举过头顶,高声欢呼,却吓哭了她。

油葵的苗出的非常整齐,整齐得超乎了我的想象,我听老人说过,盐碱地不好载苗,只要出苗了,一茬庄稼就长成了一半。

然而,盐碱地就是盐碱地,土壤中的盐碱是自私的,它们为了维护它们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严格地控制着土壤中的有效成分,让油葵在严重缺乏养分的成长发育过程中,不得不缩短营养生长向生殖生长转换的时段,植株不到三十公分就进入了“显蕾期”,这时候的油葵植株,看上去就像苦难深重的“童养媳”,而进入了生殖生长阶段之后,为了节省养分,一株油葵瘦小的身躯上,只能顶一枚拳头大小的花盘。

盐碱地里开花的油葵,远远地看,一片灿烂,金黄色的花儿像毯子一样,铺盖着村庄里裸露多年的那片荒地,站在山顶看去,这花,与安静的村庄,与绿着的庄稼,是多么地和谐。

可是,走近了,看一眼这些瘦小的油葵,就不忍心再多看它们一眼。

秋天,收完油葵。

妻子问我,明年那一块地里种什么庄稼。

我说,什么也不种,让荒着吧。

妻子说,荒着可惜了。

我说,荒着,至少可以长草。

妻子抱起女儿,搂进怀里。

女儿喊了一声妈妈。

我看见,妻子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责任编辑:杨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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